第30章
第三十章
夕陽漸落之時,村中炊煙四起,秋日的枯黃葉片落下,既蕭條又有人煙氣。
周松背着弓箭,手上捧着裝了雞蛋跟臘肉的籮筐,停在林二柱家門前,擡手叩響了門板。
“來了來了!”
門內很快便響起對方咋咋呼呼的聲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木門被人一把拉開,露出林二柱那張喜氣洋洋的臉,“我就說你差不多也該來了。”
周松直接不客氣的将手裏的筐塞給他,“拿去竈房給嬸子。”
林二柱順手接過,見都是些尋常吃食也沒拒絕,迎着他進了門,視線往他背着的弓箭上落,“松哥,你這也不上山打獵,咋還背着弓呢,看着還是個新……哎呦!”
他說着話想伸手去摸,卻被人打在手背上,哀叫一聲甩甩手,嘟囔道:“不摸就不摸,咋的還打人……”
周松瞥了他一眼沒理會,擡步往院裏走,但剛邁出兩步便猛地站住腳。
堂屋門前,一身素色衣衫的沈清竹正站在那裏,與他對上視線時面上露出笑意,“周松。”
周松呆呆的應了一聲,還未從突然見到他的沖擊裏回過神。
林二柱走到他旁邊,憋着笑看他,擡手拍在他肩膀上,道:“忘了與你說,吳嬸帶着沈小郎來的早,她在竈房給我娘幫忙呢。”
周松被他一拍才算徹底反應過來,連忙垂下眼睑,收回直直看着人家的視線。
林二柱側開臉偷笑了下,又拍了拍他,“你們先聊,我把東西送到竈房。”
言罷,他也不管他松哥是不是緊張的手足無措,潇灑的扭頭走了。
餘下的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相顧無言了一會兒,還是沈清竹先打破了沉默,“你先前去山上了?”
周松微愣,意識到是自己身上背着的弓箭讓對方誤會了,他搖了搖頭,淺吸口氣,上前幾步,将身上的弓與箭囊一并取下,“給你的。”
這回輪到沈清竹愣了,“給我?”
周松點頭,快速瞥了眼他的神情,又垂下眸,“先前答應過,給你做一張弓。”
沈清竹又是一愣,看了看他送到自己跟前的弓箭,有些恍然。
他好像記起來了,之前他們在山上遇到,對方是說過為他做一張弓。
可那時他只以為他們是在說笑言罷了,并未當真,也早将此事抛到腦後了。
誰知,乾元竟然一直記得……
沈清竹擡眼,站在面前的漢子明明是送東西的那個,卻好像比他這收東西的還要緊張,神情雖看不出變化,垂下的眼睫卻微微顫動,暴露了心思。
若是他再不伸手接,大狼狗的尾巴怕是都要垂到地上去。
沈清竹眼中溢出笑意,伸手接了那張弓,擡手撫過弓身,觀察上面一看就是被用心刻上去的花紋。
其實有些華而不實,并沒有什麽實際用途,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
可乾元願意耗費時間去做這些,足以見他的用心。
這把弓與他見過的那些出自名師之手的弓箭自不可比,但心意才是最珍貴的。
周松見他一直垂着頭打量那張弓,也不開口說話,心中難免有些忐忑,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捏緊,試探道:“還成嗎?”
沈清竹看他,笑着點頭,“很好,我甚是喜歡。”
他如此說,周松才算松了口氣。
沈清竹看了眼還被他拿在手裏的箭囊,伸手過去抽了一支過來,箭身看着比尋常的要短一些,正好搭他手中的弓。
“我試試手。”擡腳從堂屋階上邁下,走到院子一側。
周松跟在他身後。
為了避免不小心傷到人,沈清竹停在院子邊角,面對牆壁,搭箭拉弓。
根據他的臂力做出的弓箭,十分輕松的便拉至滿弦,他滿意的勾了勾唇,微斜向下對準地面的一片落葉,手指松弦,箭矢飛射而出,釘上那片落葉。
威力雖不如乾元使的那張,但不影響使用。
他放下弓,轉頭對站在身旁的乾元道:“有些時日沒用了,沒想到準頭還在。”
還沉浸在他方才淩厲之姿中的周松回神,上前拔出那支箭拿回來,伸手遞給他,“很厲害。”
乾元樸實,說不出什麽華麗的誇贊之言,幹巴巴的三個字,比起沈清竹以前聽過的那些實在不值一提,但對方注視他的眼神,卻比那些虛浮之言真誠許多。
他接過那支箭,靈活的在手上轉了一圈,“你覺得,能在山中獵到兔子嗎?”
“能。”周松毫不猶豫的點頭,随後又道:“但深山危險,輕易不要去。”
沈清竹聞言展顏一笑,擡手将箭搭在弓上,“我自是不會随意亂走,頂多在淺山散散步。”
突然展露的笑顏太過燦爛,周松一時間走了神,愣愣的盯着他的側臉,都未曾注意到他說了什麽。
箭矢飛出,又釘上了一片落葉。
“嚯!”
身後傳來一聲驚嘆,沈清竹回身。
剛從竈房出來的林二柱拍着手走過來,“沒想到沈小郎還會用弓!”
沈清竹放下持弓的手臂,“略會皮毛,見笑了。”
“不見笑不見笑,”林二柱連連擺手,“我跟着松哥學了幾年,準頭還沒你好呢,他說我沒這天賦,讓我老老實實種地。”
在他們說話時将箭撿回來的周松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實話實說。”
林二柱被他噎的一哽,随後眼睛一轉,道:“是是是,我沒這天賦,這張弓方才碰都不讓我碰呢,原是要送給沈小郎的。”
周松心中一跳,下意識看向坤澤。
沈清竹面上卻并沒有什麽異樣的神色,只挂着淡淡的笑意,想來是沒有放在心上。
見他如此,周松垂下眼,也不知心中該是何滋味,慶幸也不是,失落也不是。
氣氛一時沉默,林二柱這個始作俑者咳了一聲清嗓,主動岔開了話,“晚晌飯估摸還要一會兒才能吃上,都餓了嗎,要不先吃些旁的墊墊?”
他媳婦兒随着月份越來越大,胃口也特別好,時常都要餓,想吃的時候那是一刻都等不了,他娘自制了不少零嘴備着。
沈清竹搖頭,“我還不餓,無需客氣。”
周松沒說話,只擺了擺手。
“成,如此也好,省的待會兒吃不下飯。”林二柱這人也不搞那些虛的,他們拒絕也沒再退讓。
“相公。”
三人站在一起剛說了幾句話,在房裏休息的劉芳出來了。
她月份大了,時常嗜睡,每日裏休息的時候比醒着的時候多。
林二柱聽見她的聲兒,連忙三步并兩步的迎過去,扶着人慢慢的走到院中來。
“呀,客人們都來了。”看見他們,劉芳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對着不甚相熟的沈清竹,人家上門做客,她卻在屋裏睡大頭覺,“怠慢了。”
“無妨,身子要緊。”沈清竹見她過來,将弓收在身側,以免沖撞了她。
視線在她渾圓的肚子上落了落,覺得比上回見到時大了許多,走路都有些不利索,“不久便要生了吧?”
“是。”劉芳憐愛的摸摸自己的肚子,“不足三月。”
到時已是冬日了,天氣寒涼,月子怕是不好坐,沈清竹嘆道:“當真辛苦。”
劉芳聞言笑了笑,“雖是辛苦,但想到孩子将要面世,也便不覺得了。”
她擡眼,“沈小郎日後當是會明白的。”
她話一出,在場三人皆是一愣。
“對哦,沈小郎是坤澤……”林二柱呆呆的說出口,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勺。
主要是栖山村沒有坤澤,育子的皆是女子,幾次與人相處,看着跟男子無異,心中雖知曉他是要嫁人的,卻總也沒将懷孕之事與他聯系在一起。
他偷眼看人,如此清風明月般的氣度,難以想象他大肚子的模樣。
莫說是他,便是沈清竹自己也是沒反應過來,驟然聽到此話便愣了一瞬,待回過神,竟是難得的有些不自在,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周松的視線卻是不自覺的飄到他平坦的肚子上,随後覺得冒犯,連忙收回來,擡眼時掃到對方染上淡粉的耳垂,一時間定在那裏。
直愣愣的目光,沈清竹哪裏感覺不到,定了定心緒,轉頭看過去。
驟然與他的眼神對上,周松一頓,有種被抓包的窘迫感,目光垂下,有些緊張的蜷了蜷手指。
看着高大的漢子在他的視線中一點點紅了耳根,沈清竹才滿意的微揚眉梢,尴尬的必定不能是自己。
劉芳倒是沒意識到自己無意間的話惹得幾人心思各異,摸着肚子又道:“等這孩子生下來,我也确實能輕松些了,真是沒日沒夜的鬧騰。”
如今的月份,胎兒在腹中好動的很,不知是不是也知道要出來了,着急呢。
正說着,她的肚皮便真的蠕動了幾下,讓劉芳淺淺吸了口氣。
林二柱趕忙伸手捧住她的肚子,彎下腰教訓道:“小崽子,老實些,莫要折騰你娘親。”
劉芳垂眼看着他與孩子說話,臉上挂着笑容,眼神很是溫柔。
夫妻和睦的模樣讓沈清竹想起了爹娘,他們的感情素來深厚,幾十年如一日,雖不知懷着自己的時候他們如何相處,但想來也是這般吧。
可惜,他們在自己眼前相攜而立的樣子,再也見不到了。
如今便是想在他們的墳茔前祭拜,也成了遙不可及之事,只能如今日這般,朝着那遙遠的地方燒些紙錢聊以慰藉。
坤澤的神情一時沉悶,周松很快便發現了,他看着那雙飛揚的桃花眼微垂,連挂着笑意的唇角也落了下去。
還替人捏着箭矢的指尖動了動,有些無措,不知他為何突然難過,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所幸沈清竹很快便回神,收起了諸多思緒,感覺到身邊人的視線又落在他身上,轉頭道:“怎的了?”
坤澤的臉上再次露出笑意,仿若那般低沉的情緒不曾存在過,依舊溫暖和煦。
周松卻是第一次覺得,他不想看到對方這般的笑容。
嘴巴在笑,眼睛卻好似在哭。
他抿了抿唇,卻沒有說什麽,而是擡手将手裏的箭遞過去,“再試試弓吧。”
沈清竹下意識接過來,想說方才兩箭已經足以,還未開口,卻見乾元轉身走開,從地上拾起一片落葉,站在幾步之外舉了起來。
周松擡眼,“射我手裏的應該比地上的有趣。”
沈清竹愣住,他在京裏時不是沒見過那些大家纨绔以人為靶,讓下人頂着蘋果站在那裏,享受對方戰戰兢兢卻無處可逃的樂趣。
那些人無從反抗,有的甚至吓尿了褲子,也得不到任何同情,反而引得那些富家子弟哈哈大笑,這般情形每每見到,他都無比厭惡。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竟站在他面前,舉着一片落葉主動給他做這個活靶子。
周松舉着的葉片就在他臉旁,他卻沒有畏懼,反而在看到坤澤沒有動作時,又叫了他一聲,“沈清竹,來吧。”
“松哥,這太危險了吧!”林二柱注意到他們要玩什麽,連忙出聲制止,“想玩兒我們趕明兒去山裏射兔子啊。”
“沒事。”周松搖頭,視線沒有任何逃避的看着坤澤,“我相信沈清竹的箭法。”
沈清竹眼睫微顫,看着難得敢直視他的乾元,愣了一會兒,突然垂眸淺笑,而後搭箭上弓,擡起手臂。
弓弦被逐漸拉滿,箭尖對準的卻不是落葉,而是周松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