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歸根結底,李星漠是怎麽知道的。

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在這段關系裏扮演的角色的?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剛剛跟裴途滾到一張床上,稀裏糊塗簽一個什麽合約,他當時剛剛經歷第一次,有些發燒,昏着腦袋想,是不是明星名人談戀愛是這樣的,跟嫁進豪門或者入贅豪門一樣,要簽婚前合約?

前後翻一翻,只是一些約束。

諸如合約期間不能和他人有□□體關系,他想,這不是最起碼的麽?兩個人在一起,當然首要是忠誠,當然不可以出軌。

随後又有什麽關系保密、不能公開等等。

他又想,是呀,裴途功成名就,他也已經半只腳踏進名利場,不是那麽好公開的。

然後又有一條,不談婚姻。也是應當的吧,不受法律保護啊。

然後讀到一些條款,就有點怪怪的,臉上額外燒一分紅,這些條款都是和那事有關,未免太過詳細,其中就有一條,要他必須出聲。

再遲鈍的人,此時也能讀出字裏行間寫滿的三個字:不對等,這是一份不對等的合約。然後李星漠看見合約末尾的一條,很短就兩個字,無愛。

無愛。

所以,那時的李星漠意識到,裴途和他簽的不是戀愛合約,而是、而是什麽?這算什麽?包養合約?他不知道。

他那會兒是真的不相信,不敢相信,為什麽對他那麽好的一個人,原來只是想包養他?裴途想要他,但是不想愛他,為什麽?

一時半刻,他沒機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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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即便是有這份令人疑窦叢生的合約,那個時候裴途和他,在他看來,只有甜蜜。裴途會關心他,會手把手帶他見各種編曲老師、厲害的樂隊,會吻着他的脖子說漠漠你的聲音真好聽,我好愛。

更別說那事。

在裴途之前李星漠沒和人上過床,沒嘗過情愛的滋味,甫一品嘗到佑體的極致快感,是他從來難以想象的,兩個人一見面就是那種緊貼的淋漓的瘋狂,令人沉迷。合約裏寫的分明是無愛,但是激情和愛情一字之差,可見某種程度上兩者可以媲美。

甚至可以互作代償。

要到很後來李星漠才能知道,他體會的是愛情,但裴途在他身上攫取的只是激情。

這個“後來”是什麽時候呢?

他們在李星漠畢業前也就是五月份簽的約,大約半年之後,命運赤着腳狂奔,終于到這一天。

這個時候為着裴途的玻璃腸胃,李星漠已經悄悄練出一手好手藝,裴途受用得不得了,恰巧裴途新裝的房子味道散得差不多,正式喬遷要邀請幾個好友暖居,就由李星漠下廚。

李星漠就看見,自己經紀人到場,公司老板到場,等等幾位,其中還有一位最近上過財經雜志封面的先生,他有些神奇,沒想到裴途平時的朋友圈子這麽牛批。

這麽牛批你們怎麽還抽煙啊,他最讨厭煙味兒,但這是裴途家裴途的朋友,他很懂事地沒說什麽。

那也是裴途第一次向朋友們介紹李星漠,簡單的寒暄,然後李星漠就離開客廳進廚房。

下一秒他折返回去,是為什麽來着?

哦對,是忘記問,有沒有哪個客人不能吃辣,真是呢粗心。

他繞過走廊,走廊和客廳以一道歐式屏風相隔,越來越近,走到屏風跟前的時候……

“可以呀這個,那個腰那個腿,要說還是老裴有豔福。”

李星漠聽見一個聲音戲谑地說,他猛地停下腳步。模模糊糊地,他說不清,好像是希望裴途能反駁,因為這個人,說話語氣非常不規矩。

可是裴途沒說話。

倒是另有一人開口,非常興奮的口吻:

“哎哎哎,我說這麽熟呢!這個聲兒好像以前內個誰啊!”

屏風陰影裏,李星漠整個人僵住,像?誰?

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快走,離開這裏,不要聽,但是另有一聲音讓他留下來好好聽聽。

不是想知道那個合約是怎麽回事麽?不是想知道“無愛”是什麽意思麽?你聽呀。

他聽見裴途低緩的聲音,溫柔醇厚的音色說着最冷酷薄情的話。

裴途說:“別說了,他不配。”

不配。

原來是這兩個字,不配。

手打着顫走到廚房,李星漠瘋狂在腦子裏思索,曲庫扒完,想知道自己的聲音像誰。

找不到。

他聽歌也不少,所以不是圈子裏的人。

那是誰。

那天的聚會後面的事情李星漠記不太清,裴途和幾個朋友都多少喝一點酒,客人們一個一個送出去,裴途昏昏欲睡,李星漠扶他到嶄新的卧室,幾番猶豫,用他的手指打開他的手機。

啊。

本來還在想這要去哪翻找線索,畢竟亂翻別人手機這事李星漠沒經驗,但是手機屏幕一打開他就知道,純純的多此一舉庸人自擾,還用翻什麽社交軟件聊天記錄呢,看一看壁紙就什麽都明白了。

壁紙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英挺的眉毛、意式的那種四方大眼睛,直裁的鬓角、線條流暢的口鼻,真的是帥。李星漠認出來這不那誰嘛,國外那個影帝,叫什麽來着,塞斯徐。

徐寫易。

裴途的手機壁紙是徐寫易,而你,你在裴途跟前是兩個字,不配。

李星漠聽見什麽聲音,好像是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

他擱下手機在床邊蹲下來,手抓着領子口,感覺喘不上氣。

他想一杯水把裴途潑醒,他想大吵一架,去你大爺的合約去你大爺的像,滾蛋,你算什麽東西你來決定我配不配?你個傻批,滾滾滾,不簽了不簽了,我要毀約。

可是,正是那個時候,裴途的手機鈴聲響起來。

居然,竟然是李星漠的聲音。

是他很久之前在直播間唱過的一首歌,李星漠一呆,手忙腳亂把來電按掉,裴途沒醒只是翻個身,李星漠怔怔看他,然後跪在床邊,臉埋進被子裏。

竟然,他竟然舍不得這個傻批。

然後李星漠進入一段非常搖擺的時期,每天都在左右橫跳,每天都想跟裴途談解約。

正好他的事業也是,他雖然出道幾年,但之前都顧及學業,正式開始歌手生涯也是不久,意外收獲很多粉絲朋友的喜歡,一路水漲船高,當然不可避免地聽到一些批判的、挑剔的聲音,他雖然道理都明白,不往心裏去,但還是感到一些壓力。

這種壓力沒什麽好辦法,不是說通過自身努力就能排解的,因為一個歌手即便再努力,你的聲線、你的曲風不喜歡的人還是不喜歡。

這種時候,酣暢的杏愛變成最佳宣洩途徑。

不談愛情,不問将來,就是兩個人毫無保留地膠着透支當下。

最後一刻的那種滿腦子空白,那種一半亢奮一半疲憊的空白,一半舒暢一半疼痛的空白,真太迷人。

後面又是什麽事,哦對,那年李星漠的生日,完成拍攝專程趕回京城,默認裴途肯定會給他過生日,沒想到裴途根本不記得。

不僅不記得,對他突如其來的造訪,裴途還隐隐有點不喜。

當然裴途嘴上沒說什麽,還溫柔地邀請他進門,還親他。

但李星漠六歲父母離婚,此後漫長的青春歲月,爸媽各自的新伴侶教會他一種技能。

就是辨別那種隐藏在友好之下的不喜,那種反感,每一點每一滴他都從裴途身上讀得懂。

那個時候他是下定決心的,要攤牌,不行,不能這樣,再這樣下去不是裴途死就是他死。

真的,有時候他真的恨死裴途,恨不得裴途趕緊死。

但就這樣兩個人也不見吵架,只是見面半句聊天半句溫存沒有就脫衣服,都好像恨不得死在對方身上。因此他想,停手吧,分開吧,沒意義。

可是,該死的,裴途就在那個時候發病。

HAMD總分飙到35+,失眠失語失禁,背疼疼得冒冷汗,一個大男人被疼哭,疼痛指數達到8-9。

他是真的要死了,李星漠又舍不得了。

又了解到,裴途父母雖然都在各自的領域造詣很高,出人頭地,但是婚姻也是不幸福,比李星漠爸媽幹幹脆脆的離婚還要不幸,兩個人拖着沒離。

沒離的後果是,從早吵到晚,各自夜不歸宿或者帶人回家,從來不避諱裴途。

裴途小時候就有青春期抑郁症先兆,這次發病,就是因為好爹被發現有個私生子,年齡竟然和裴途差不多大。

可真是,作孽。

李星漠平時為保護嗓子煙酒不沾,那時獨自大醉三天三夜,第四天收拾齊整到醫院接人,要吃什麽藥、注意什麽都跟醫生打聽明白,帶着人回家。

此後是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一樣的一段日子。

不得不去外地趕通告的時候,家裏裝好監控,拜托小俞一刻不停地看着,還有就是成宿成宿的語音連線,不讓裴途感到孤單、感到無助,每一秒鐘都心驚肉跳,擔心出事。

沒通告的時候李星漠就在家一刻不離地陪着,嚴格執行一套作息,照着醫院給訂的菜譜每天給做,自學AMSR每天哄睡,還有就是絞盡腦汁地抓着裴途出家門。

簡單的體育活動,甚至曬太陽,對于那時的裴途來說都很難,因為他都不想去,什麽都不想幹,李星漠就費盡心機抓着他帶他培養一些小興趣小愛好。

想着種綠植,有點生機,可是家裏又不能留尖利的東西,陶瓷花盆玻璃花瓶根本想都不要想,只好買吊籃高高吊在天花板上,每天李星漠給挨個取下來,領着裴途澆水。

又把家裏黑白灰的家居風格改一遍,一個沉悶灰暗的顏色都不敢留,牆紙貼好,買嬰兒塗料引導裴途自己往牆上畫。

後面情況好轉一些,就帶着打羽毛球、網球、學外文,一首一首的西語詩歌趴在裴途耳邊念,裴途無論發瘋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曲子,他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給試唱。

換來的是什麽呢?

是一年多以後,醫院終于給出痊愈報告,也是拿到結果那天裴途在陽臺打的電話,李星漠端着水果盤子站在推拉門外面,聽見他說小徐,我想你。

小徐,我想你。

李星漠沉默地把一盤子切好的水果吃完,那不能扔,好端端的不能糟蹋東西。

又趁着裴途不在的時候收拾,家裏所有他帶來的吊蘭也好彩漆也好,都沒留。

牆紙還沒褪色就被撕下來,花兒還沒枯萎就被埋葬,裴途的家恢複原樣,李星漠離開。

此後他再沒妄圖接近過裴途的感情,一心一意做一個情人,要禮物要資源,因為別的,他知道他要不來。要過太多回,總是無功而返遍體鱗傷,他不要了。

不要了。

直到今天,李星漠臉上是純粹的無所謂:“誰能不知道啊。”就你那點心思。

他的神情無波無瀾,他的聲音精細美麗,又輕柔又溫暖,但是凍得裴途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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