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節課是語文課,嘯日有點疲憊
第一節 課是語文課,嘯日有點疲憊。 (2)
着一塊繡着荷花圖案的灰白色披肩,孤零零地抱着雙臂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全身已經濕透了。
這是和嘯日猋談戀愛以來,她經歷的第一個孤身一人的雷雨天。她本打算盡快趕路到嘯日猋說的宅邸去,但這條盤山公路太長,要是徒步走上去就太晚了,她只能在路邊躲躲雨順便等計程車。或許是因為孤獨無依而導致的驚慌失措,她竟然在這種天氣裏選擇了在梧桐樹下躲雨。
雷響震得她心慌意亂,閃電仿佛要刺瞎她的眼睛一般。
宴會的原因是漠刀回國,醉飲黃龍正好過來這邊談生意,於是打算借此給漠刀辦個歡迎會。雖然宴會上的主角六歲之後就再沒和其他幾名兄弟見過面了,彼此的長相都是從醉飲黃龍定期傳給幾個弟弟的照片上看到的。
至於讓玉傾歡來,則是雅少的提議。
宴會的地點在漆山禦天家幾十年沒人用過的老宅。宅邸因遠離市區而非常偏僻。雖然一直有雇人打掃,但宅子本身已有很多東西都舊得不能用了。一周之前得到這個消息以後,唯一留在本市的雅少和嘯日猋便開始着手準備。
忙碌之下,嘯日猋根本就顧不上玉傾歡,直到昨天放學時才把信用卡遞給她讓她去買合适的裙子。摸着頭道了聲抱歉,他把路線跟玉傾歡說了之後,又匆匆忙忙跟着雅少上了車,到這邊宅子來了。
昨晚通電話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玉傾歡雖能理解嘯日猋因忙碌而冷落她的原因,但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兩個人說着說着便話不投機吵了起來,最後嘯日猋又像平常不高興的時候一樣,“啪”地一聲挂了電話。
現在玉傾歡有點後悔和嘯日猋吵了。吵架的最初原因是嘯日猋說要給她一部手機,她因為自尊心和這幾日所遭受的冷漠對待而嚴詞拒絕。但現在看來,要是有一部手機……嘯日猋就算不能立刻趕來接她,她也可以在電話裏聽到那令人安慰的溫暖的聲音,而不用獨自面對“啪嗒啪嗒”翻飛的樹葉和裂帛般的巨雷。
她躲在離道路有一點距離的林子裏往車道上目不轉睛地看,名車一輛一輛地往山上飛奔,她本可以招手搭個便車,但卻因為某種原因往林子裏退得更深了。裙擺上沾了草葉和水珠,絲滑的布料被乾枯的灌木枝桠挂得毛茸茸的,她低頭拉起裙擺看了看,幾乎生了想要回家的念頭。但如果就這樣回去,她跟嘯日猋就真的要吵很久的架了。就算再丢臉,也得出現和嘯日猋見一面。
嘯日猋是個到了今天就不會記得昨天的不快的人,在第一聲雷響的時候就從門邊拿了傘要往外面沖。
“你難道打算跑下山去把她背上來?”雅少将他攔住,從他手中奪過雨傘,笑道,“我開車下去吧。現在人越來越多了,你還是跟大哥多去認識一些人比較好。”
嘯日猋沉默了一會兒,飛快地搖頭。
這種意義不明的搖頭只會出現在雅少面前。很大原因是唯有一直看着他長大的雅少,才能準确地理解他不用說出口的話。
不過雅少并沒有如往常般揉亂他松軟的頭發,而是将他掉落到額前的劉海用細長的手指捋到了耳後,柔聲道:“如果覺得人多了難受,呆在房裏等我回來也行。不過歡歡現在可能全身都被雨淋濕了,我讓人準備了備用的裙子,你去看看合不合适。”
嘯日猋這才點點頭,目送雅少出門去了。人一多就不太愛說話,這也是外界說他總是帶着令人着迷的憂郁氣息的原因之一。可事實上只是因為他覺得不舒服而已。
嘯日猋興致來了,話會多到讓人忍不住捂住他的嘴。
雅少開車往山下轉,拐過一個彎道,敏銳的雙眼在樹林中發現了玉傾歡的身影。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他也不由得驚嘆,這個女孩不僅天生麗質,同時也很會打扮自己。無論從個性還是外貌上看,玉傾歡都不會配不上嘯日猋。而家裏的幾位兄長,也絕不會拒絕這樣一位溫柔且獨立的女孩。
雅少迅速打轉方向盤,向另一條岔路上行駛過去。
自這條路下去,要再繞到玉傾歡所在的車道旁,還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這麽做除了讓玉傾歡多淋一會兒雨,增加在樹下被雷劈的可能性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世上總有很多沒意義的事需要人去做,雅少對自己這點古怪扭曲的心思嘆了口氣。他猛地将車剎在離岔路口四十米遠的地方,手臂搭上方向盤,而後倒塌般将額頭靠在手臂上,艱難而小心翼翼地喘氣。
光是嘯日猋方才着急的眼神和亂糟糟的動作,就讓他覺得難受了。
他不是為玉傾歡出來的,他是為自己。
對於自己精心挑選的,或許比玉傾歡身上這條裙子還合身的晚禮服,他抖開了,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原封不動地套回去,想像着嘯日猋見到她穿那身衣服的驚喜模樣。
再回到玉傾歡所在的車道旁時,人已經不見了。笑劍鈍放慢車速沿路往上,卻一直沒見到人影。懷着隐秘的像是放松了一樣的心情,他加快速度往回走。
進門之後,嘯日猋便迎了上來。
“雅少你去哪兒了?歡歡都來了。”
“咦?我找了她好久沒見到人,她自己上來的?”雅少心底一沉。
嘯日猋看他肩上沾了雨,便從懷中掏出手帕來一點一點替他擦乾,“是豪少啦,他在路邊看到歡歡站在樹下,便上前問了一句,然後就把她接回來了。”嘯日猋剛才低落的情緒好像明朗不少。
雅少握住他的手,“別擦了,我去換件衣服。”他可以想像自己現在的模樣,必定是臉色蒼白發絲淩亂,他一刻也不想如此待下去了,說着便往樓梯口走。
誰知嘯日猋此時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肩上,笑道:“我跟你一塊兒上去吧。”
他心頭一軟,竟有了想哭的沖動。溫和地推開嘯日猋,雅少轉過身來拉住他的手,凝視着他,道:“你應該多跟大哥二哥和漠刀說說話,我們兄弟難得能一次都到齊。”他從旁邊叫人端來一杯白葡萄酒放到嘯日猋手裏,“快去。”說着又捋了捋他的劉海。
劉海下面的那雙晶澈明亮的眼睛讓他有些發愣。
嘯日猋捏着細長的杯腳,嘟着嘴,不說話。
雅少笑了出來,捏捏他的臉,道:“你都快十七歲了,還這樣嘟嘴。”說着,手指不經意地掠過嘯日猋濕潤的嘴唇。
嘯日猋吐吐舌頭,“你管不着。”随後就氣呼呼地轉身朝大哥那邊去了。
雅少笑着搖搖頭,愣愣地凝視着那個生機勃勃的背影。嘯日猋穿的是黑色的西服,白襯衫白領結,頭發剪得乾淨俐落,沒有再遮住半邊臉了,精神了許多。沒有年長成熟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更為親切、更有魅力了。
雖然不明顯,但嘯日猋耳後的領口下面偶爾會因他的動作而露出紅色的痕跡來,他自己大約還沒發現。雅少閉上眼,轉身上了樓。
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雅少遇上了正仔細看着走廊上鑲金邊的玫瑰花瓶的玉傾歡。
玉傾歡換上了他準備的白長裙,與他适才在山道上所見的楚楚可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實在令人耳目一新。
“這裏插什麽花我猶豫了很久,結果一直拖到昨天,還是給忘記了,本來想就在後院采一些玫瑰過來的,但後來發現不用插花也沒什麽,就沒再去動它了。”雅少手裏拿了條銀灰色的圍巾。
“聽小嘯說,雅少有種玫瑰花。”
玉傾歡有點怕雅少,但還是很恭敬地直起身來跟他問了好,動作流暢從容,頗有點優雅高貴的氣度。
“小嘯喜歡玫瑰。我買了幾次回家,他說很香很喜歡,所以我就趁空種了試試看——我還種過很多其他的花。”雅少笑着帶她往樓下走去,走了幾步,他忽然又道:“如果你能減少和小嘯吵架的次數,我會給你打滿分。”
“我也不想。”玉傾歡想了很久才回上這句話。這兩兄弟的關系在她面前已經經歷過數次從親密到刻意疏離再到親密無間的動蕩了。雖然從嘯日猋的角度看去,什麽都沒有改變過,但在雅少這邊看來,卻完全是兩回事——雅少對嘯日猋的私事介入得太深了,連情感經歷也是如此。
這或許是因為雅少從小将嘯日猋帶大的緣故?
“如果想長久地在一起,你必須盡早适應這樣的宴會和生活。小嘯不善交際,人多了會很難受,以後可得拜托你了。”
雅少與她在社會上遇到的人一樣,是以一種成年人的口吻與她交談的。這讓玉傾歡感到有些不舒服。她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直到現在,她都沒有能跟嘯日猋走到最後的決心。樓下的鋼琴聲和客人談笑的聲音只讓她覺得不安。
就她的手落在暗金色的扶手上的時候,前面的雅少再次停住了腳步。
“你是不是沒打算和小嘯一直在一起?”
玉傾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雅少忽然又回過頭來,像是松了口氣似的地對她笑道:“不過這樣也不要緊,就當作讓他成長的磨練吧。我對他保護過頭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太單純也不是什麽好事。”
玉傾歡由衷地覺得雅少并沒有在說真話。雖然他的動作和神态配搭得可謂天衣無縫。
雅少在看到嘯日猋時将他叫了過來,并将手中的圍巾繞在了他脖子上,圍好了,像所有家長一樣滿足地拍拍他的胸口。那之前嘯日猋正和漠刀窩在角落的沙發裏玩“蜜蜂飛到花叢中”的游戲,輸掉的人就喝一口酒。他眯着眼睛颠颠地跑到他面前的時候,臉頰上已經有淡淡的薄紅了。
“你怎麽回事?竟然拉着漠刀跟你玩這種游戲。”下來就有賓客跟他說禦天家的兩個小孩真是太可愛了,雅少當時還覺得奇怪,現在終於知道了原因。看着本以為沉默寡言的漠刀舉着雙手學蜜蜂扇翅膀的樣子,連雅少都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宴會太無聊啦!大哥一個勁兒地給我介紹這家小姐那家小姐的,好煩。都說了我有歡歡了嘛——雅少幹嘛給我圍圍巾?”
“下雨了,天氣有點涼。你要取下來今晚你就別想安睡了。”雅少沒有對此多做解釋,只為自己在口舌上占了便宜而沾沾自喜,而後很快打住了偷喜的心情,轉而道,“歡歡已經下來了,帶她去給大哥看看,大哥就不會再給你介紹了其他女孩子了。”
嘯日猋聞言偏偏頭,後面的玉傾歡溫和地朝他笑了。
他一愣,不由贊嘆道:“歡歡……你今天好漂亮啊。”歡歡正好站在枝型吊燈的正下方,明黃的燈光投落下來,讓她更加容光煥發。
玉傾歡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食物和束縛的衣服以及過高的細跟鞋讓她覺得非常難受。
她開始有點明白雅少為什麽要說“适應這種宴會和生活”了。
這個時候的她是真的想把鞋子扔了,換上自己寬松的衣服;雖然嘯日猋很有耐心地教她各種各樣的用餐規則,但學起來仍然讓她覺得頭大,而事實上這些東西也并不見得有多合她口味。相比於鵝肝,她更喜歡豬肝,雖然兩者說起來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賓客和禦天家的兄弟都對她贊不絕口,但她無法忽略雅少溫淡笑容下的冷硬眼神。那是一種已經無法再隐藏的壓迫感。而如果她要和嘯日猋在一起,雅少才是第一個需要面對的人,其他的贊嘆,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綜上所述,她幾乎就要打退堂鼓了。
然而她卻在另一個瞬間改變了主意。就是在這個夜晚,十七歲的玉傾歡,作出了要與嘯日猋厮守一生的決定。即使年齡不大,但早已飽嘗人世艱辛的玉傾歡,作出這樣一個決定,就意味着絕不反悔。
雨在九點左右就停了。外面的地上雖然是濕的,但天空中已經綴滿了星星,連銀河的形狀都清晰可見。院中新種上的花草散發着清幽的香味。玫瑰花圃裏開滿了粉紅色、黃色、及絲絨般暗紅的玫瑰,旁邊有香蘭、百合、以及萱草,樹上纏了紫藤蘿。繁盛的花圃如同宅內一樣熱鬧非凡。
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在一周之前,這個庭院還是一派荒涼。
玉傾歡到陽臺上透氣,睜着眼努力辨認庭中的花的品種。但一想到這些花可能是雅少種的,她又不由得皺了皺眉。其實雅少對她并不壞,但她始終覺得,這個人就是橫在她和嘯日猋之間的一道牆,每當她試圖翻過這道牆的時候,就會被人遠遠地甩出來。
忽然天旋地轉,有人從後面将她打橫抱起來。她驚呼一聲,正要大喊,見到嘯日猋近在咫尺的臉,不由得失神地笑了。随後便覺安下心來。
“快把我放下啦,你的力氣也不見得有多大。”
“待會兒。你穿的鞋不方便在泥地走,我們先到花園的亭子裏去了再說。”
嘯日猋抱着她一路從陽臺跑了出去,穿過大廳,穿過聚衆閑聊的人群——賓客對於他豪放的作風給予了青春可愛的肯定,好像稍微年長一點的人對於嘯日猋這款的男生都沒什麽抵抗力。
唯有一邊正端着盤子縮在牆角大吃的黃泉開始搜尋笑劍鈍的身影。而後便見笑劍鈍正往剛才玉傾歡所在的陽臺走去。
小警察被請來參加這樣的宴會是雅少自己的決定。原因黃泉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雅少之間有種不言而喻的相互理解,
雅少在某次醉酒之後将心裏的話全都吐了出來,雖然此後兩人沒有再提過,但在某種層面上已經達成了共識。
作為朋友,黃泉是為防雅少做出危險的事情而來的。他本人的确參加過不少宴會,不過都是作為警察負責會場安全而去的,如此開着輛破車擠在一群名流之間,還是第一次。
見雅少去了陽臺,他跟上去,在路上撞到一個拿着酒杯的四處閑逛的男人,兩人都弄了一身的酒水。
雅少在陽臺上能夠聽到院中亭子下面兩個人的歡快笑聲。
嘯日猋的臉上彌漫着一種終於解脫了的愉悅神色,而玉傾歡的溫柔表情則再明顯不過地流露出她濃濃的愛意了。
或許他該收回之前的話,玉傾歡當時只是自己沒想清楚而已。等她想清楚了,嘯日猋就徹底被奪走了。除非神奇的蒼天會讓嘯日猋愛上他、雅少、嘯日猋的親兄弟。
嘯日猋将圍巾取下來了。大約是為防玉傾歡坦露的胸膛在夜風中受涼,他偏着頭将圍巾繞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這個動作的過程中,玉傾歡的目光落到了嘯日猋耳後。
雅少知道她注意到什麽了。依玉傾歡的閱歷,不可能不明白那是什麽痕跡。他的手指握着扶欄,黑鐵雕花欄杆凸出來的地方深深陷進了他的掌心。
嘯日猋對玉傾歡是什麽感情他也非常清楚。從很大程度上來講,嘯日猋幾乎就是個小孩,對這種與愛情有關的事情并不真的敏感,頂多也就是淺層次的喜歡而已。所以他才能一直忍住。因為嘯日猋在現在的情況下,不會真的跟誰有接吻的沖動,更不會有做愛的欲望。除非有人慫恿,即使這樣,也不一定。
但此刻玉傾歡忽然扶住了他的肩膀,仰着頭,忽然沉默了。青春的姣好的女性容貌在月色下帶着令人羨慕的柔美,這是雅少望塵莫及的。
玉傾歡見到了嘯日猋脖子上的痕跡,卻沒有進一步的探問,反而要和他接吻嗎?
雅少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滞了。他渾身顫抖着,左手的酒杯幾乎要掉落下去。
就在此時,背後伸過來一只手,掌心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他的雙眼。
“咦?不是接吻嗎?”随後便聽到了黃泉的聲音,他的手又拿開了。
雅少再次往下望去,便見玉傾歡甩開嘯日猋往大門沖去。他急忙跟着跑了出去。
跑到兩人十米遠的地方時,正好聽見“啪”的一聲,玉傾歡回頭就甩了嘯日猋一巴掌。
嘯日猋站在那裏,完全愣住了。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雅少竭力吸了口氣,邁步上前,就着手中的酒杯朝玉傾歡臉上潑去,而後便将嘯日猋扯到自己身後。黃泉攔都攔不住,幸好這是在宅子外面,其他人都沒在。
“玉傾歡,你是頭一個伸手打他的人。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你列入禦天家的黑名單了。”雅少居高臨下地瞥着玉傾歡,聲線冷淡,聽不出情緒浮動。唯有久與雅少相處的黃泉和嘯日猋才明白,他此刻已是怒極氣極。當時的玉傾歡并不知道這一點,更不明白禦天家究竟是個怎樣的家族,涵蓋了多少的産業。
所以,直到當很久之後另一個人跟她細說的時候,她才有了後心發涼的感覺。但為了一個巴掌而做出這樣的威脅,無論在哪個時候想來,都讓人覺得小題大做。而原因實在在明了不過了。
“雅少。”嘯日猋轉到雅少面前,握住他的肩膀,企圖将他穩住,“歡歡她——”
卻不料雅少見到他左臉紅色印子,怒意更深,一把将人拉開,狠狠道:“回房間去。”
“雅少……”
“上去!”
黃泉見狀過來将嘯日猋拉開,“你先上去,這裏我在。”
“不,雅少他——”
“你在這裏只會添亂,快上去!”
嘯日猋凝視了雅少一眼,又瞅了瞅歡歡,再回頭瞥了瞥黃泉,沉了口氣,本想遞塊手帕給歡歡,又怕惹怒了雅少更添麻煩,只好轉身進去了。走之前将手帕塞給了黃泉,讓他幫忙遞給玉傾歡并照看好她。
“如果歡歡要走,你叫我出來,我送她。”他最終還是忍不住道。
歡歡生氣了可以解釋,可以想辦法和解,她很快就會消氣。雅少生氣了,不讓他發洩出來,就真的會很危險。嘯日猋願意離開,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更何況,雅少也不可能對歡歡怎樣的。
他自然想不到,雅少之所以會将他支開,并不是這個原因。
這邊玉傾歡見嘯日猋走了,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拿手背揩了揩臉上的酒水,道:“他走了我就可以直說了。多謝雅少讓我明白,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我絕不會對他放手。我早該想到的,若不是因為那龌龊的心思,你平日對嘯日猋的态度怎麽可能是那樣。”
雅少閉上眼,淡笑道:“你可以告訴他。”
“告訴他?他只會再跟我吵一架說我怎麽能污蔑他的兄長——我更不想從了你的願,”玉傾歡深深吸了口氣,“你時時刻刻都盼望着他知道你的心思吧。”
雅少沒說話,只用帶着看似平靜的漆黑瞳孔凝視着玉傾歡,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看到你在他脖子上留下的痕跡之後,我是真的想要吻他。但他對於我的注目與暗示,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将掌心貼在他胸口,那裏跳動的頻率自始自終都沒有變過。雅少,或許你還有機會。”玉傾歡搖搖頭。她剛才之所以會甩嘯日猋的耳光,實則是因為她察覺到,兩人之間,沒有共通的愛情——她忽然有了被騙、受辱的感覺。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外面的路還很長,沒有車,她只能一路走下山。現在公車也收了,她的手提包還留在那宅子裏,她沒錢搭計程車回去。她穿着很難行走的高跟鞋。
但即使是走到天亮,她也會走回去的。
方才發生的事,讓她至今心有餘悸,但并不為之感到後悔。她已預料到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将會面臨什麽了。嘯日猋對她來說,不是一個多合适的戀愛、結婚物件,但她愛他。
“她一點也不像個十七歲的女孩。”這是黃泉在看到玉傾歡離開之後唯一說出來的話。
“如果你跟他有一樣的經歷,說不定十七歲會看起來像二十七歲的。”雅少已經冷靜下來了,剩下的該如何去應付嘯日猋,讓他覺得有點頭痛,他不由得對黃泉苦笑了一下。
黃泉聳聳肩,“她一個女孩走夜路不安全,我去開車送她吧。”
“嗯。”
“你晚上可要穩住啊。”
“啊?……嗯。”
一日百合一
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當時解語還是雅少的高中班主任。那年冬天,她受雅少拜托,到醫院去照顧一個小孩一天,因為雅少被黃龍叫去參加一名意外身亡的醫生的葬禮。
醉飲黃龍和六殊衣在學生時代是很要好的朋友,兩人後來因路途選擇的不同而漸漸疏離。其實醉飲黃龍并不是六殊衣想的那樣對於這個太過普通的朋友并不在意形同陌路,之所以總會忘掉六殊衣的事,實則是因為他對自己能記住朋友的拜托太過自信。而事實上,沒有明确寫在行程上的事,他通常是會忘記的。所以六殊衣沒得到禦天家的禮遇基本上可以怪在醉飲黃龍頭上。
直到接到六殊衣的死訊,醉飲黃龍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嚴重的錯誤。可惜回家鄉對他來說太不實際,他只能讓雅少代為參加。
那時寒假還沒結束,嚴冬的氣候讓小小的嘯日猋患上了肺炎,又染上了流感,病得相當嚴重。雅少在病床邊上寸步不離地守着,無論是見小嘯醒了還是聽他咳嗽了或者察覺他臉色不對了,他都會匆忙按鈴讓醫生來。
私人病房并不狹窄,偌大的病床上躺着的一具小小的身體陷在松軟的床單裏,仿佛會消失一般。病房裏放着三個花瓶,窗臺邊一個、門口一個、床頭櫃上一個。窗臺上那個是水晶花瓶,裏面插着白色的香石竹,陽光折射進來的時候,會顯得尤為迷人;門口一個是白瓷花瓶,八枝粉紅色的百合只露出十厘米的枝幹來,人只要一開門便能聞到一股襲人的清香;床頭的小花瓶是空的,雅少擔心自己有時候笨手笨腳會把花瓶弄倒然後讓水灑得到處都是。
解語在接到雅少的電話時也接到了類似花如何放的細節的描述。於是早上七點起床之後,第一件打算做的事就是去花市買花。出門之前,門忽然被敲響,她一開門便見有人捧了兩束花交到她手上。
“請将百合插在門口的瓶子裏,花枝的長度我已經剪裁過了,水不要放太多。窗臺上的水晶瓶請一定要讓看護清洗乾淨……”送花的人皺着眉頭把卡片上的字念了一遍,解語點點頭就收下了。
雅少事實上早就請了看護來照料嘯日猋,之所以會叫上解語,是因為他不放心看護的粗心大意。似乎在他看來,但凡拿錢做事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解語對於自己能得到這樣一名學生的信任并交上朋友感到驚訝。在某種程度上,她也有一種被利用的認知。雅少人緣很好,長得又漂亮,在男生女生之間都頗受歡迎。但年長的她卻在雅少身上看到一種與他所表現的截然不同的充沛感情。
那種感情離她、離那個班級、甚至那所學校都非常遙遠,而他自己卻對此毫無所覺。就算他再怎麽老成,在這一點上,則完完全全是個少年人——他沒有過像普通成年人那樣多的情感經歷。
但是,一般來說,少年人多會錯把迷戀當愛戀,而很少忽略真正的或者正在成長的愛戀之心。解語對這一點感到非常奇怪。
她剛要擡手去敲病房的門,後面傳來的輕柔聲音立刻就阻止了她:“不用敲門,小嘯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你直接進去就行了。雅少不喜歡有人吵醒了他。”
解語看到的是一個長相頗有現代美的紅頭發女護士。頭發雖然被護士帽壓住了,但露出來的那幾縷仍泛着似乎是金色的光。
“你是雅少說的解語老師吧。”女護士一邊轉動門把手,一邊将她請了進去,“和雅少說的一樣溫柔漂亮。我叫紅牌。”
解語聞言笑道:“謝謝,紅牌小姐。”
紅牌無所謂地點點頭,“你先進去吧,我還有其他事要辦,晚點會有人給你送吃的來的。如果想吃水果,裏面也有,水果刀就在果盤旁邊。”
解語再次向紅牌道謝,而後便見對方将門關上了。
說實話,她對嘯日猋的存在所感到的除了對小孩子的憐惜以外,更多的是好奇。雅少常常會向她請教一些關於小孩子的問題,比如,“如果一個小孩他忽然悶在那裏不說話,對平常最親近的人也只是勉強地應答,那是怎麽回事呢?要怎麽辦才好?”一類關於孩子的情緒方面的問題,或者“早上一個雞蛋、一杯牛奶、四個燒麥對八九歲的小孩來說會不會少?中午帶冷便當是不是不健康?”這類關於生活飲食方面的問題,又或者“八九歲的小孩的成績應該不是很重要吧?”這類關於學習方面的問題。雖然雅少從來都不直接說這都是在照顧他弟弟的時候産生的疑問,但解語對此深信不疑。她好奇究竟怎樣一個弟弟會讓雅少花這麽大的心思在上面。
她将椅子拉到床邊,剛坐下,便見手上還牽着點滴的細長軟管的小孩朝她側過身來,睜開了眼。
“啊,我吵醒你了?”
小孩乖巧地搖搖頭,“姐姐你是誰?雅少呢?”稚嫩的聲音因病而變得軟綿綿的,讓人心中不由得跟着他的聲線顫動起來。
解語看着那雙水汽迷蒙的雙眼,在心底嘆了口氣,這樣可愛的小孩,任誰都會用心去照料的。
她從床頭櫃上拿手帕擦了擦小孩汗濕的額頭,并将黏在額上的劉海撫開,溫柔地笑道:“雅少今天有事,所以拜托我來陪你。我是雅少的班主任,叫解語。”
“解語姐姐……”小孩低下眉眼,明亮的眼珠轉了幾下,而後又充滿希望地擡起頭來,專注地看着她,“解語姐姐,雅少什麽時候回來啊?”
看來這小孩對雅少相當依戀。解語想像着要是也有個這樣依戀自己的可愛小孩就好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病了,她真的想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親近地說話,并親吻他的臉頰。
解語擡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上顯示的時間,俯身對小孩道:“現在是早上八點,雅少去那個地方比較遠,大約會在五點左右回來,你能算出現在離雅少回來的時間還有多長嗎?”
小孩子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還有九個小時。”随後他的目光又黯淡下來,“還有那麽久啊……”
解語揉揉小孩的頭,“你生病之前,上學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
小孩搖搖頭,沒說話。好像在極力憋着眼淚不讓它流出來一樣。
小孩子的情感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就會流淚。想到這裏,解語有點心疼。她決定想辦法轉移這小孩的注意力。
“小朋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雅少很少提他弟弟,偶爾提到了,也只是“小嘯”這樣的昵稱,解語到現在也不知道小嘯的全名是什麽。
“我叫嘯日猋,你可以叫我小嘯,不要叫我小少爺小公子,特別難聽。”嘯日猋像背書一樣流利而自信地把這段話說出來,倒讓解語略略吃了一驚。想來,嘯日猋是經常這樣跟人自我介紹了。
嘯日猋并不像雅少和紅牌所說的那樣常在昏迷。其實他話還挺多的,除了午休和吃飯的時間,幾乎一整天都在說話,就算咳嗽的時候非常難過,隔一陣又會可以繼續開口了。
跟雅少完全相反,嘯日猋最愛提的就是他的兄長,解語覺得很奇怪,幾次試圖将話題引到其他地方去,結果很快又被他拉了回來。
像是解語問到嘯日猋喜歡玩電腦游戲嗎?嘯日猋就會直接說,喜歡啊,雅少給他買了好多好多游戲,不過他說玩太長時間會傷害眼睛,每天只準玩一個半小時……
解語想如果問學校的事情嘯日猋就不會說雅少了吧,於是她就問嘯日猋在學校有喜歡的女孩子嗎,嘯日猋就會嘟着嘴說,那些女孩子還沒雅少長得好看呢。
解語有點挫敗感。下午三四點開始,解語無論跟嘯日猋說什麽,那小孩都變得心不在焉的了。他不間歇地換着躺下的姿勢,眼神不斷在門口游移。其間紅牌和看護進來過幾次,每次解語都能在嘯日猋眼中看到驚喜和失望之間的巨大落差。
到後來,就在嘯日猋一句話也不願說,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門開了,這次沒有讓他失望,裹着黑色呢子大衣的雅少神色匆忙地出現在門外,但嘯日猋卻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
雅少趕忙走過來,坐到床沿上,俯身到嘯日猋臉旁,脖子一下就被人挂住了。
“小嘯,快放手,待會兒把針頭扯掉了就不好了。”雅少一邊輕聲說着,一邊拍拍嘯日猋的背。
“雅、雅少……”嘯日猋抽泣着不斷喊着雅少的名字,生怕他忽然又不見了。
“小嘯,怎麽了,怎麽哭得這麽厲害?”雅少皺着眉頭坐好了,讓嘯日猋趴在在自己身上。
解語在旁看着,忽然覺得,論照顧小孩,她絕對比不上雅少。
“雅少、終、終於回來了……”
“是解語姐姐欺負你嗎?”解語聞言,心頭一顫。
嘯日猋狠勁搖頭,“沒有、沒有,解語、解語姐姐、很好,她、一直陪、我說話……”解語長長地松了口氣。
“那你哭什麽啊?”
解語無奈地笑道:“因為他想你了。”
雅少聽罷,愣了一下,轉而将嘯日猋小小的身體抱得更緊了,“小傻瓜,我已經回來了,還哭。”
“我、我、忍不住、嘛……”
就像雅少描述的那樣,白紗窗外的灑進來的夕陽落到了水晶花瓶上。自瓶子上面折射出來的光彩卻分成了更多更多的顏色,淺得發白的蘋果綠、粉紅色、淡黃色、以及水藍色光暈彼此交錯,在窗臺上透下漂亮的光斑來。
樓下依舊有很深的積雪,雪地上印着淩亂匆忙的腳印,也許是雅少方才跑回來的時候踩上的,也許是其他人踩上的。
遠處還有幾個裹着厚大衣的小孩在打雪仗扔雪球,旁邊有杵着拐杖的小孩焦急而又開心地看。
解語看着雅少的沉溺其中的眼神,終於明白了什麽,而後,悲涼的感覺便因此緩緩漫上了心頭。這是一種正在發芽的感情,告訴他,會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一、他會不斷提醒自己并從此打住,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找個女生談場戀愛,徹底将這種不健康的愛情忘掉;二、愛得更深。
當時的解語,帶着多年的從教經驗,覺得少年的感情是可以予以導向并控制的,并且雅少也是個聰明而理智的小孩,所以她決定将自己的發現告訴雅少,希望自己能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好好地幫助他。
一日百合二
雅少高中一共讀了兩年。他至今還記得畢業會那天,高一時候的班主任解語來看他的情景。那是一個讓他走出泥沼的機會,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轉捩點。當時,他真的以為他抓住了可以救助自己的蔓藤,然而事實卻是,他将另一個人卷進了這可怕的命運之中。
在這樣的漩渦裏,能活下來的,只有像他這樣的人。
高一寒假快結束的時候,解語來拜訪了他。當時嘯日猋的病已經好了,整天在別墅裏跑上跑下,拉着雅少跟他玩各種各樣的游戲。諸如捉迷藏、猜謎、或者一些簡單的運動,雅少從來沒有感到過無聊,反而因嘯日猋不斷變化的誇張表情而覺得非常充實。他會因為雅少裝出很苦惱的模樣而充滿成就感地得意洋洋地笑,也會因為雅少猜中了答案或抓住了他而皺着眉頭嘟着嘴作出不想理他的樣子。
解語來的時候,雅少正将人抱在懷裏,揉着他皺成一團的眉頭。
“要是你再生氣我就撓你癢癢哦。”雅少眯着眼睛靠近嘯日猋的臉龐,笑着威脅道。
嘯日猋聞言,立刻收了氣鼓鼓的表情,挑着眉趾高氣揚地道:“你撓啊你撓啊,我不怕你!”
“很好。”雅少将人平放到沙發上,正要動手便聽到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