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存在的情人】(1)

第十五章【不存在的情人】 (1)

林俊傑

以為能夠看見陽光 才想起你早已離開

世界忽然全故障 心永遠在漆黑的晚上

還沒一起去的地方 還沒實現我的夢想

只能暫時先遺忘

照片裏你的臉龐 笑容停在我眼眶

美好轉眼變了樣 像是底片見了光 變一片空白

不想更新你的近況 不想删除你的摸樣

假裝有人取代你 每天在我身旁

不願意被誰看穿 只剩我一個人的孤單

若誰問起你來 我會說 那又怎樣

想象和你吃晚餐 想象和你等天亮

故事就像标本一樣 眼前是美麗的假象 卻已經死亡

自己編造你的近況 自己描繪你的模樣

假裝還是一樣 你每天在我身旁

不願意被誰看穿 只剩我一個人的害怕

若誰問起你來 我會說 一如往常

沒人理解的武裝 沒人懷疑的堅強

不想面對我的癡狂 不想正視我的荒唐

假裝沒受過傷 所有痛一個人承擔

不願意自己揭穿 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

不存在的情人 就不會離開我身旁

————————————————————

獅心會的前任會長是……阿蔔杜拉阿巴斯?

愚人節。

腦震蕩後遺症導致記憶混亂。

心理醫生。

聯系人列表中根本就沒有一個叫“楚子航”的人,手機郵箱裏楚子航發來的那些郵件都消失了。

“在文中搜索‘楚子航’完畢,用時0.0003秒,找到符合項 0個。”

《東瀛斬龍傳》的故事裏,芬格爾和楚子航合二為一了,楚子航就此消失……或者說,根本不曾存在過!

路明非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他臉色蒼白,渾身冷汗濕透了襯衣。他呆呆地站在那裏,有那麽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是給肥男砸出問題來了,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楚子航,楚子航是他臆想出來的,這樣邏輯就通了。

路明非猛咬舌尖,真痛,他媽的不是做夢,可不是做夢的話……這才兩個月沒見而已,他又怎麽會把師兄給搞丢了?

他甚至動用S級的權限搜索了學籍檔案,但他沒能在裏面找到“楚子航”這個名字。他冥思苦想,連楚子航的學號都回憶起來了,AI060143,那個學號确實是存在的,執行部檔案號060143A也是存在的,但擁有者都是那個阿拉伯裔的阿蔔杜拉阿巴斯。

可是……楚子航,等級A,血型A,身高175cm,體重70kg,發色黑,瞳色赤金,生日6月1日雙子座,言靈序列號89君焰,守夜人讨論區ID“村雨”……

怎麽就都沒了呢?

他疲憊至極地靠在了椅背上,雙眼空洞。

楚子航是個習慣于遠離人群的人,很少照相,路明非跟他在一起半年也都是各忙各的,平時都有事、各自出任務、周末一起宅,沒有過約會也沒有過合影,路明非甚至沒想過拍一張他的單人照。可現在路明非手裏要是有一張楚子航的照片他一定把它洗印100份,滿校園地貼,這樣他看着楚子航的臉,便能放下心來。

路明非甚至沖到了中央控制室裏去問施耐德,他是學院裏唯一知道楚子航和路明非關系的人,施耐德教授沉思良久,搖頭說我對你所說的這一切完全沒有印象,我已經多年沒有親自輔導任何學生了,也就沒有叫楚子航的學生。我和你之間,必然有一個人記憶出了問題,如果其他人都和我的記憶一致,只有你的記憶不一樣,那你最好去找富山雅史教員咨詢一下。

路明非沒去找富山雅史,因為他很清楚這位富山教員的專長是洗腦,很多情況下這項技術都很有用,比如無意中見到龍類的家庭主婦,洗腦之後就絕對不會洩密,依舊能夠活得快樂茁壯。如果富山教員也覺得路明非的記憶出了問題,沒準會對他進行輕度的洗腦,幫助他忘記那個臆想出來的“楚子航”。

可路明非不願意,如果說人的大腦都是硬盤的話,如今這個名叫“楚子航”的存檔只剩下一份拷貝了,就存在他自己的腦袋裏,這個時候他怎麽能格式化自己?

說起來這個道理還是楚子航給他講的,楚子航說其實人腦是一塊靠不住的硬盤,總會慢慢地消磁。

楚子航又說容易忘記的人其實更幸福,忘記是人類的自保機制。

可他自己偏又逆反着這個規則,每晚都得背完那些他害怕忘記的事,才能安然睡去。

如今是他自己被大家忘記了,原來沒有楚子航的世界一樣可以運行得很好,大家一樣可以歡聲笑語……只有路明非覺得很不好,這世界絕對是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你他媽的離我遠點!我不認識什麽巴布魯!我們沒見過!在我這裏只有他媽的楚子航是獅心會長!你他媽的不配!”

恐懼和憤怒把他的腦海燒得一片通明,他面目猙獰,兇猛得像是獅子。

他不承認!他當然不能承認!我操我跟那個男人出生入死啊!我操師兄給我講的七八九十條人生道理我可以背給你們聽啊!我操将來我要去搶親師兄還是我的同案犯啊!我操我們在一起半年啊!我操……他是我……愛的人啊!

沒有了楚子航……他該怎麽辦啊……

師兄……快回來啊……求求你……

別抛下我啊……

“他問我的第一句話是……‘像是送別舊朋友?’……他的聲音很年輕,但是低沉……”

“低沉?”

“對,低沉……有着冰山般冷硬的質感,口音是标準的美式英語……黑色西裝,領口內側翻開有一個銀色盾徽,是一棵樹……黑頭發,手裏拎一個考究的皮箱,肩上挂着黑色的長形袋子……是個亞洲人……他跟我聊冰山,要見船長……”

“見船長?”

“對……YAMAL號的船長……那個一心想要找到阿瓦隆複活他的元首的老瘋子……船長跌進冰面裏死掉了,還是他把我拉回來的,不然我也要跟着掉下去了……他有一把好刀……”

“1000萬一局英式21點,一拖一百,他帶着一百張賭桌一起玩……最後玩到了1億6000萬美元!……他沒有看那些女孩一眼,自始至終只有兩個動作,就是把一疊本票推出去還有被發了新牌的時候點點頭……開局前他還從箱子底拿出了一本英文版的《常見賭博規則》翻了五分鐘吶……他補到了第五張牌,補到了“五星”,贏了兩億美元!他能記十副牌!……”

“……十幾支PSS……從不同方向指着他的頭……一起炸了膛!船長抱着他哭,按照慣例還得哭一會兒……我給他重新倒了酒……1947年白馬莊的紅酒,我親自開的……”

“……他叫什麽名字,你問過嗎?”

“問過……我問他‘怎麽稱呼您?’他回答……‘楚,楚子航。’”

北緯72°,格陵蘭海。漆黑的夜幕下,赤紅色的大船沖開了碎冰,後面留下20米寬藍黑色水道。茫茫的北冰洋公海上萬籁俱寂,燈火通明的船無聲地航過,仿佛空中樓閣,偶爾爆發出尖叫和歡呼,驚動了在浮冰上小睡的北極熊,巨大的白鯨也浮出水面,向着漆黑的夜空噴出暗藍色的水霧。

YAMAL號,全世界最大的怪獸級破冰船,隸屬于俄羅斯,兩臺重水式核反應爐給它提供了幾乎無盡的動力,堅厚的裝甲艦艏能夠輕易地撞碎6米級別的冰山。全世界的破冰船中,除了少數不能公開身份的軍用怪物,就只有這艘船曾經航行到北極點。YAMAL號最初是計劃用作科考船的,承擔了前蘇聯向着北極進發的戰略目标,但蘇聯解體後,這個戰略目标也随之泡湯了,巨額修建的船總不能閑着,就投入民用,改造成豪華賭船,終年在北冰洋上巡航。

這條船上下共有十一層,其中五層在甲板以下,六層在甲板以上,這甲板上的六層都被改造成了豪華船艙,越往上的艙位賣得越貴,但頂層的艙位是沒有出售的,游輪公司對此的解釋是那一層裏裝滿了通訊設備。當船艙裏滿滿當當地住着1200名游客、外加差不多1000人的船員和服務人員時,這條船可以說是一座浮在北冰洋上的小型城市。

路明非鍵入密碼,寫着“通往輪機艙、非特許者禁止入內”的門開了。

誰也不會想到這麽一扇粗糙、沉重還帶着些許鏽斑的鐵門後竟然是一架精美絕倫的電梯,白色大理石覆蓋了地面和四壁,格紋拼花中點綴着祖母綠寶石,一盞輝煌的水晶吊燈懸挂在電梯中央,照亮了牆上那幅雷諾阿的真跡。

YAMAL號號稱七星級賭船,外面的賭場大廳不可謂不豪華,可任何東西都怕對比,跟這架電梯比起來,金碧輝煌的大廳就像個大雜院。

随着電梯門打開,這一層的真面目暴露在路明非、諾諾和芬格爾的面前,首先沖入視野的是各種各樣的色彩,地面是酒紅色、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牆壁上鋪的不是壁紙而是孔雀尾羽、斑斓的綠色透着一股迷幻氣息,吊燈所用的人造水晶中摻入了金粉、把燈光的色調調得接近于陽光,兩側牆壁上挂的都是色彩或豔麗或純淨的油畫。

“哇哦!”芬格爾先贊嘆了一聲又吹了個口哨。

“怎麽了?”路明非問。

“倫勃朗、提香、魯本斯、梵高……這可是一連串光耀畫壇的名字,有幾幅是二戰後就消失了的……居然都是真跡。”諾諾把自己在金色鳶尾花學院學到的東西賣了出來。

那個原名亞歷山大的俄羅斯籍中年人薩沙雷巴爾科被他們留在了外面陪他的伏特加酒,剛剛路明非嘗試着催眠了他——因為擔心自己被富山雅史催眠忘記楚子航,他看了圖書管裏所有關于催眠手法的書,就怕自己萬一進入狀态了還反應不過來……那位2001年退役的前俄羅斯聯邦安全局阿爾法特種部隊少校現在大概還以為自己在進行最後一次北極圈航行,馬上就能回聖彼得堡跟父母和16歲的妹妹團聚。那些沖鋒隊員也已經記不得楚子航了,他們還是在那趟“聖誕之旅”的同期游客口中得知他們曾乘坐橡皮艇下了一次船,并且很快就返回了,才找到這個人的。

11層沒有什麽他們想要的東西,那個叫文森特馮路德維希的德裔阿根廷人去世後,這裏就沒有什麽能讓這個小隊感興趣的存在了——哪怕是那些名畫和那些上了鎖的抽屜裏價值連城的契約——但他們還是拉開了黑色的帷幕。

路明非一間一間地撞開了客艙的艙門,期間打擾到許多正在辦事的情侶他也毫不在意。他現在已經沒有太多可在意的了,“楚子航消失”這件事就像針刺的烙鐵一樣灼燒着他的神經,這些刺針甚至還是活的,會往他的大腦裏鑽……他現在就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暴戾,和一種想要碾壓一切的沖動。

在見到諾諾之後他終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了找回楚子航,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雖說确定了關系但他們其實一直聚少離多,原因是學霸師兄只用了兩年半就修完了全部學分,剩下的大學時間全都用來挂靠在執行部實習。事實上多數學生都是直到四年級才加入執行部實習,但他實在是太優秀了,又是有過屠龍經驗的秘黨精英,即便執行部的負責人就是他的導師,也沒人能對這次破例有什麽異議。以路明非的權限,他可以知道學院為楚子航選擇的實習地點位于挪威首都奧斯陸,在楚子航發給他的照片裏那是個優美而寂寞的城市,寬闊的街道上看不見什麽人,師兄說因為接近北極圈,它在冬天的日照很短,太陽出來之後幾小時就落山了,有時候黑夜簡直像是永恒的,但就是那種照片也就只是楚子航拍給他看的風景照而已,他自己甚至沒有一次入鏡……

楚子航說生活在那種極圈以內的城市的人都學會了喝兩口酒,睡前不喝點酒生物鐘就會混亂,所以楚子航也不例外,他告訴路明非自己學會了用湯力水和金酒調制雞尾酒Gin & Tonic,對着夜幕下的城市一杯杯灌下去,然後倒頭就睡。

從日本回來之後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一年裏楚子航只回過學院本部兩三次,每次見面兩人都很珍惜,兩個月前他最後一次離開的清晨路明非還沒能起來——前一天晚上他們折騰得太狠了,饒是混血種的強悍體質也撐不住從入夜做到淩晨三點。

怎麽就沒能爬起來送送他呢……他離開前還給自己做了早餐……怎麽就沒想到給他收拾行李帶瓶辣椒醬呢……

他怎麽會知道,那扇門一關一轉身就有可能是一輩子呢。

踹開面前這扇門後,路明非忽然就頓住了。

“喂,你怎麽了?”芬格爾小心翼翼地瞅他。這貨成了學生會主席之後變化怎麽這麽大?這一路上也是超級不對勁,連紅發小巫女都不敢欺負他了,剛剛踹那些門的架勢簡直就像是在拼命,現在這又是怎麽了?

“這是他的船艙。”路明非說,他感受到了師兄的氣息,不知為何就能确定這是他住過的船艙,而且之後沒人住過。

“那個楚子航?你怎麽知道?你也通神了?”芬格爾看看他又看看諾諾,心想這一組兩個神棍他一個凡人很憂傷啊。

路明非沒理他,徑直走向床邊,從枕頭下摸出了一臺筆記本電腦。

“我靠真通神了!”芬格爾鬼叫。

“閉嘴。”路明非頭都沒擡,冷冷地說。

“好的路主席,你是老大你說了算路主席……”其實現在芬格爾說什麽路明非都無所謂了,因為他認了出來,這是楚子航的電腦……在有關楚子航的一切都消失之後,這裏居然給他留下了一臺電腦。

插上電源,開機界面,密碼,路明非顫抖着指尖輸入了070703,那是楚子航的親生父親去世、他自己覺醒龍族血脈的日子。

電腦成功開機,路明非輕移鼠标,在恢複數據的部分點擊了一下。

一個郵箱的草稿箱彈了出來,路明非的心髒一陣狂跳——那賬號是楚子航的!電腦沒有聯網,但它還保留了緩存數據!

草稿箱裏靜靜躺着兩封帶附件的郵件,路明非點開附件,發現是音頻文件。他知道這是什麽,到師兄的所有消息消失前,他也會每天給自己發錄音,讓自己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之前出任務無聊的時候還常常在路上點開重聽……

音頻打開,清淺的呼吸聲傳來,路明非屏住了呼吸。

“執行部臨時專員楚子航,編號060143A,于北緯72°、格陵蘭海報告,時間是晚間23:42,位置是YAMAL號破冰船上。經過跟YAMAL號船長文森特馮安德烈斯的對談,基本排除了他是在尋找龍類的可能性……”

再度聽到那個熟悉的、清冷的男聲,路明非差點控制不住淚流滿面——如果諾諾跟芬格爾不在場的話他一定不會努力去控制。他不在意那個逃亡阿根廷的納粹餘黨,不在意什麽黨衛軍文森特馮安德烈斯中尉,他只是貪婪地、專注地聽着楚子航的聲音。

接下來那封是給楚子航媽媽的錄音,他換上了歡快點的聲音,不過他所謂歡快的聲音,按照路明非所說,更接近冷酷劍客說出“殺你也是污了我的寶刀,現在滾吧”的感覺。

“媽媽,最近很少給你錄音留言,因為一直在船上。導師忽然對北極鯨群的洄游曲線來了興趣,讓我們跟着一艘捕鯨船在格陵蘭海上做研究,聽起來很危險不過其實船上還挺有意思的,船很大航行很平穩,船長說這個季節不會有風暴,出海其實很安全,他人很好,捕到魚之後還教我們怎麽切魚怎麽做壽司,我學會了回去教你……佟姨辭工了你會比較辛苦,畢竟那麽多年都是她照顧你,新雇的阿姨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你要耐心地教人家,不要因為人家一點沒做好就着急。要記得熱牛奶喝,但鮮奶的保存期只有三天,一定要看清楚。今年春節也許能回去過年,我會給你帶禮物的。”頓了一頓,楚子航毫無感情、幹巴巴地說,“也祝爸爸財源廣進吉祥如意!”

路明非聽着聽着就笑了,他知道楚子航給自家老娘發類似的欺騙性郵件已經發了好幾年,說謊張口就來。其實壽司這家夥早就會做了,但不是在捕鯨船上跟什麽船長學的,而是在歌舞伎町學會的——路明非還記得第一次見他光着膀子揮動村雨切金槍魚時的震撼。

現在那柄仿制的村雨已經不在了,楚子航也不見了……不,他沒有不在,他又找到他了。

“我就說他是存在的啊,他不是我的幻覺。”他輕聲說。

“你要幹什麽?”諾諾皺眉問。她跟芬格爾在聽到那段錄音後就已經想起了楚子航,想起了那雙永不熄滅的黃金瞳和恺撒的對手,想起了那個沉默的、謎一樣的中國人。她很高興自己的推測是正确的,但此刻證實了楚子航是真實的存在之後,路明非的狀态非但沒有變好,反而更加不對勁了。

“那個俄羅斯人說那個島是在海裏。我要去海裏找他。”路明非看着海面回答。他收拾好了楚子航的東西就上到了甲班上,一直在對着北冰洋出神。此時是二月底,冰蓋開始回縮了,卻也有浮冰漂浮在船上。

“你瘋啦?”諾諾不可置信,“再說那個島每年只出現一次,現在你怎麽可能找到?”

“別人不行,不代表我不行。”路明非笑了笑,“師姐,廢柴師兄,你們坐直升機回去吧,把師兄的東西帶回去。如果你們還能記得我們,就還能互相作證;如果你們把我們都忘了也不錯,那樣至少能說明我找到師兄了。”

他用随身攜帶的短刀劃開手腕靜脈。血液流入冰冷的海中,寒冷的空氣裏傷口立刻就凍住了,他繼續劃着,第二刀、第三刀……

諾諾和芬格爾只能看着,甚至無法阻止。因為那對原本暖栗色的眼睛此刻是威嚴無匹的金黃色,帶着能命令世界的澎湃權能。

他的血沉入海中本應沒有任何效果,畢竟那就像是把一粒塵埃墜入沙漠……但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影子。

一座巨大的冰山順着洋流,緩緩地接近了YAMAL號,它暴露在海面上的高度就超過了100米,推測下去它在海面以下的厚度差不多該有一公裏,正如白色巨艦般緩緩地切入了這片海域。周圍的海冰根本無法承受它的撞擊,縫隙沿着冰面極快地延伸,每秒鐘就是幾十米,滿耳都是冰層開裂的脆響,比這艘破冰船全速航行時的音效還要震撼。

那種感覺就像是漫天飛雪,劍客飛掠湖面,以一柄霜白色的利刃切開了冰封的湖面,冰下的水都從裂縫中湧了出來,頃刻間死寂的湖面就變成了滿池碧波。随着這座冰山出現,他們随身攜帶的指南針和船上的經緯儀同時失效,劇烈的電離現象令YAMAL號和外界的所有聯系都中斷了,船上的人此刻甚至沒法确認自己所在位置。周圍的氣溫也在明顯地下降,冰層正沿着船體往上生長,這塊海域已經完全凍結了,兩個小時內冰層厚度預計會超過100cm。

很快地,就在YAMAL號的側方大約幾公裏處,青色的海水中倒映出了黑色的島嶼,可海面上卻空無一物。

呈現在海水倒影中的那座島他們都才剛剛見過,在11層船艙上那幅名為《死亡之島》的畫裏。那古羅馬鬥獸場般的古怪外形,圍繞島嶼的黑色岩壁,甚至島中央的參天大樹和岩壁上安置棺材的石洞,都在倒映的海水中隐約可見。

每年的12月25日才能在這個經緯度找到的這座島,被路明非用他的血硬生生打開了一條通途。

從大船上下去需要不少時間,但路明非拉着鎖鏈幾個起落就跳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黑色橡皮艇,剛站穩就發動引擎從浮冰之間的空隙裏駛向那片海市蜃樓。船沿着浮冰間的裂縫前進,他的兩側都是矮牆般的冰塊斷面,很快就距離YAMAL號足夠遠了。破冰船上的燈火星星點點,看上去也像是海市蜃樓,無線電通訊裏不再是諾諾和芬格爾叫他回去的聲音,只剩下電流的雜音。

可那座島的倒影還是不遠不近地位于前方,視覺上判斷像是有兩三公裏遠,卻有種永遠無法抵達的感覺。在這樣荒謬的情境裏,路明非依然毫無所覺般獨自駕船,筆直地駛往一座島的影子。

他是有很多話想對諾諾和芬格爾說的,也想讓他們帶話給昂熱、古德裏安、恺撒,還有他爸爸媽媽、叔叔嬸嬸,甚至想讓他們帶話給趙孟華讓他照顧好陳雯雯。但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如果他們把他也忘記了,那些話也就都沒用了。此時此刻,他只需要向前看就好了。

師兄還在前面等他。

橡皮艇繞過一塊巨大的浮冰後,眼前的海面忽然變得開闊,島嶼的水中倒影顯得格外清晰:因為岩壁呈規整的半圓形,它看起來很像大海的漏洞,有種“掉進去的東西都會在另一個時空間出現”的錯亂感。

路明非默不作聲地脫掉了風衣和西裝,從船尾拿了一套潛水服換上——在零下幾十度的氣溫下露天換衣,接着就以倒翻的姿勢躍入了冰海,沒有系潛水繩,甚至沒有帶氧氣瓶。他能感到無數的冰針在刺戳自己的全身:龍族血統能夠極大地提升混血種們的抗寒能力,但同時也極大地提升了他們的感知力,寒冷産生的痛覺不但不比一般人弱,反而因為更為敏銳的神經顯得更加強烈。

四面八方都是氣泡,那些氣泡包圍着他。他一直在往下沉,就像在三峽時看着諾諾被潛水鐘的繩索拖走,而自己任由腰間鉛墜帶着下沉時的感覺一樣,可由于浮力抵消了絕大部分重量,又會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太空中。寂靜中仿佛蘊藏着古老的音律,整個世界像在飛速地離他而去。

不知為何,可以憋氣凫水一百米的卡塞爾游泳健将路明非發現,才經過這一小會他就有些憋氣胸悶。從和另外兩人來這兒的路上起,他就時不時有這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了,偶爾氣悶,還會覺得很累……累是因為知道楚子航失蹤之後就提着一口氣馬不停蹄,而氣悶應該是因為剛剛放了不少血的原因吧?他閉上眼放任這種感覺,完全不做抵抗——直到海水再度将他托起。

——他上浮得越來越快,一頭沖出了水面,溫暖的空氣沖入他的肺部,他睜開眼睛。面前是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動着奇異的雲彩,有神秘的光從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島。他甩動濕漉漉的亂發,如一頭剛剛橫渡河流的獅子抖動鬃毛。

阿瓦隆,永恒之地,精靈守護之地,生命與死亡之島……在楚子航到過之後,他也終于抵達了。

卡塞爾學院精英中的精英、S級的學生會主席畢竟不是吃素的,路明非背着包括防水步槍和高壓碳酸氣驅動的魚叉槍在內的十幾公斤的戰術設備向着阿瓦隆凫泳而去,兩三公裏而已,即使現在狀态一般,這相對于他的日常訓練而言也只是夠個熱身罷了。

路明非從碼頭邊爬上岸,往前就是兩側有香榧樹的小路。那神秘的天光把樹影印在地上,白色的石燈籠看起來很随意地安放在道路的角落裏。在任何博物館都沒有出現過這種形制的東西,那麽靜谧那麽寂寞,就像是一條通往墓園的路。

路明非謹慎地伸出戴着戰術手套的手在某個石燈籠上摸了一把,一點灰塵都沒有,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掃似的,可再看沒走過的路面,那裏生長着薄薄的一層青草,戰術靴踏過必然留下清晰的腳印。

它果真像是被封印在了時光之中,不生不滅不老不死,類似的概念在佛教神話和印度教神話中也有,就像青銅宮殿裏的那兩件衣服,北京地鐵裏還能開動的原型車,還有日本海溝裏的列寧號——當然也很像凱爾特神話中說的阿瓦隆。眼前的一切跟那幅畫中呈現的景象幾乎一模一樣,島嶼的周圍是一圈弧形的山壁,巨蛇們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山壁上只有一個缺口,此刻他所在的碼頭就修建在缺口處。

在阿瓦隆的傳說裏,仙境中的時間是不流動的,任何東西都不會死去……

這至少是一個輔助的例子,證明楚子航還活着。

島嶼并不很大,路明非獨自一人很快就接近了島中央。

以路明非現在的修養——學生會那群人連如何騎駱駝都教他了:因為駱駝通常先挺直後腿撅屁股,所以要先身體後仰,同理它挺直前腿時你要身體盡量前傾,否則就可能收獲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倒栽蔥”以及滿嘴的沙子——還是能夠欣賞開始時路邊的那些雕塑的,況且那些東西的美甚至不需要美學基礎就能欣賞,有些讓人想起君王而生敬畏,有些讓人想起情人而生愛戀,有些幹脆就讓你深感世界的深邃不可測。

他踏入白色的祭壇狀建築,那是比英格蘭那座要大出很多倍的巨石陣,其中空無一物,就只有那些“紗幔”縱橫零亂地挂在石梁上。那些紗幔的形狀有點奇怪,像是用紗織成的長形袋子,撐開來大約是一人合抱那麽粗,長度約有幾十米。

他摸了摸,感覺黏黏的。

好像之前也有過這種觸感,黏黏的……讓他想到了日本。日本……

“我靠!”路明非在心裏大罵,抽出了狙擊步槍。那些東西是蛇蛻!尼瑪跟小山一樣大的蛇蛻!他覺得熟悉是因為那些蛇形死侍也是這麽黏的!

就在這個時候,巨石陣周圍的巨型龍柏上傳來了“沙沙”的聲音。隐匿在樹蔭中的巨大黑影們蘇醒了,它們盤繞着龍柏向下游動,仿佛夭矯的龍,全世界都被這鱗片和樹幹摩擦的沙沙聲填滿。它們中最小的也有十幾米長,最大的個體超過三四十米,腹部潔白如雪而背部覆蓋着墨色雲錦般的鱗片,有點像是生活在亞馬遜叢林中的森蚺。路明非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從沒見過那麽大的蟒蛇,同是爬行類,這東西跟龍王比起來有點不夠高級,不過路明非從小怕蛇,在北京尼伯龍根裏把芬裏厄的舌頭當成蛇的時候他還不由自主地往楚子航背後躲……不過現在,沒有師兄站在他身前了。

路明非沒有動,他知道雙方都在互相觀察。這種本該集中注意力的時刻,他卻不能控制地想起了當初在深海偶遇亞種的大王烏賊和錘頭鯊的對峙,師兄那時候還在給他當百科全書。

那些巨蛇從龍柏樹上下來之後并未直撲巨石陣,而是擡起蛇頭俯視路明非。它們巨大的身軀在草中碾過,就像是巨石碾子推了過去,草葉倒伏,留下波浪形的紋路。

路明非忍不住腿軟想要後退,但他在催眠時聽那個俄國佬講到過這些蛇,那人忘了說蛇蛻,大概是見到蛇之後就對它們蛻下的皮不太有印象了吧……可他知道對于這些蛇來說自己是和神差不多形狀的東西,師兄還在等他……他不能害怕!

他從包裏把手榴彈拿了出來,拔掉保險栓握在手裏,盤算着把它直接丢進蛇的眼睛裏能不能燒得穿它的顱腦。

但在與離他最近的那條蛇對視的一瞬間他愣住了……那蛇的眼睛居然是次代種般的赤金色的!這種發紅的黃金瞳僅次于龍王們的瞳色,他只見過寥寥數次:繪在梨衣發怒時,以及楚子航在四度暴血的時候,都曾擁有過這樣的瞳色。

還有他自己和路鳴澤融合時候的瞳色。

路明非默念“strcpy”開啓了“鏡瞳”,對等或者說威嚴更盛的黃金瞳點亮,巨蛇的骨骼和力量在他眼中被拆解,和他在爬行生物學課上學的沒什麽不同,也并不像擁有特殊能力的龍族亞種,只是……特別大罷了。原則上說蛇類可以長得無限大,前提是有足夠長的壽命。要知道泰坦巨蟒能長到差不多20米,號稱歷史上最大的蛇,但那東西5000萬前就滅絕了……

對視了一會兒後,那條蛇突然後退離開,其他蛇也紛紛撤退,跟那個不懂開船的船長說的一樣。

這感覺很奇怪,一群蛇以他為中心後退,就好像他是這裏最可怕的生物一樣……不過,某種意義上說這樣講也沒錯。

路明非踩着巨蛇們留下的痕跡接近山壁,沿着臺階緩緩而上,向着那個形狀如坍塌了一角的古羅馬鬥獸場走去。臺階是直接開鑿在山岩上的,表面粗糙但是平坦,清淨無塵,走起來非常舒服。那個鬥獸場中央原本應該安放貴族座位的山壁上是一個又一個的洞穴,開鑿得整整齊齊。

走近洞穴,路明非看到了如同薩沙所說一樣的一具完全用黃金鑄造的棺材,價值連城、工藝極致精美,卻被兩個手臂粗細的鐵箍箍住了棺材的頭尾。每個鐵箍上都連着四根粗大的鐵鏈,鐵鏈末端的鐵釺深深地插入岩石裏。

他沒在意這些,只是看了看就沿着臺階去往更高層。

每個洞穴裏都是一具棺材,不同質地的棺材:有的用整塊的花崗岩雕刻,有的用黑鐵,也有用金銀之類的貴金屬,沒有一具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而且每一具都用鐵箍箍好,再用鐵鏈鎖死在岩洞裏。其中有些棺材大到簡直能裝一頭小象進去,小的卻僅能容納嬰兒的屍骨……滿山的棺材,棺材中都是些不可考證的遺骨。

漠然地看過所有棺材,最後他登上了山壁的最高處。放眼眺望出去,海水恒定地微微起伏,天空永遠是同樣的顏色,周圍永遠是半明半暗,像是早晨又像是傍晚;回看島嶼中央,不知何時袅袅的霧氣已經湮沒了巨石陣,連參天的龍柏樹也只有樹梢暴露在霧氣之外。一切都介乎真實和虛幻之間,站在這裏,就好像抵達了世界的盡頭。

但他是來找人的,沒心情看風景。

楚子航,我要把這兒都踏遍了,你到底在哪裏?

這時天海交界處忽然亮了起來,仿佛有火焰燃起。這個沒有時間流逝也沒有晝夜變化的島嶼,像是要日出了。那點微光擴張得極快,很快半個天空都變成了金色,青色的雲塊完全被光芒吞沒。

島上不知何時開始刮風了,狂風卷着滿路的落葉。所有的龍柏樹都在風中扭動,仿佛一群狂龍正從石化的狀态中蘇醒,葉片紛落,仿佛滾雪。一切的一切都預示着有什麽事情将要發生,仿佛天崩地裂,整個世界都在驚惶。那些巨蛇再度出現在環島的山上,它們的鱗片反射着火河般的烈光,各種顏色變幻,像是随時都會燃燒起來。它們分頭躲進那些存放棺材的石洞中,緊緊地蜷縮起來。

路明非站在山壁的最高處,極致的光極致的熱,刺得他睜不開眼幾乎想要流淚,烤得他渾身發燙,他卻不躲不閃。從這裏看去,整片大海都是火紅的,天空中的火光在海水中反複折射,大海上好像翻騰着烈焰。狂風是從海上吹到島上的,一人高的海浪反複地沖向小島,看上去簡直是排成一列的、燃燒的槍騎兵。

火光逼近,熾烈的光芒中有一個黑點,那是一艘船,很小很小的一艘船,可随着那艘船的推進,平靜的海面上布滿了褶皺,每道皺褶都是一人高的狂浪。和那幅畫中一模一樣的小船緩緩地航向死亡之島,船上載着棺材,穿着緊身白衣、如同木乃伊的人靜靜地站在船頭。那強烈到仿佛太陽初升的光芒,竟然是源于船頭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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