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只貓爪
第16章 五只貓爪
上學的第二年。
小徒弟開始有了自己的審美。那些毛茸茸的可愛帽子、配飾,小徒弟也再也不願意戴了、可可愛愛的虎頭鞋也不愛穿了。
小徒弟很認真地說:“師尊,我長大了,那是小孩子才戴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小徒弟就看見師尊戴上了那只毛茸茸的兔耳朵招搖過市。
——兔子耳朵甚至一拉還會動來動去。
第三天,大師姐的腦袋上多了一對姜貍送的狐貍耳朵。第四天,祖師爺戴上了姜貍同款兔子耳朵。
小徒弟:“……”
姜貍說:小孩子不喜歡,但是大人真的超愛。
……
這一年,小徒弟臉上的嬰兒肥開始褪去,漸漸的,小時候的可愛長相發生了一些變化,乍一看,已經有了以後清俊的雛形。
這個時候,小徒弟已經脫離幼崽的行列了。
最明顯的一個變化就是:小徒弟再也不願意讓師尊幫它洗澡、梳毛了。
每次洗澡前,都要很嚴肅地提醒師尊,不許看他洗澡、不許靠近浴室。
姜貍:“……”
“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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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姜貍很喜歡給小白虎洗澡——有種洗小狗的快樂。
但是就在去年,有一次,小白虎洗澡的時候看見了自己的虎毛被打濕成團的樣子。
漸漸有了美醜意識的小白虎覺得自己這樣毛濕答答的實在是太醜了。
于是,每一次,小白虎都要洗幹淨、吹幹毛,變成人形後,才會出現在姜貍面前。
小孩有了隐私意識是件好事,姜貍很尊重小徒弟。
只是,在這一年的中秋節,姜貍突然間想起來,她已經很久見到小徒弟的虎形了。
其實這也不怪小白虎。
因為姜貍每次看見它變成本體,都會過來薅虎毛,薅完了當蒲公英吹;然後把它的毛倒着梳一遍;最後給它上紮五顏六色的小辮子……
但每當小白虎想要去舔那只貍花貓,都會被師尊嫌棄得一爪子拍開。
——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讓小白虎耿耿于懷,足足有一年多的時間,小白虎都沒有在師尊的面前變回本體。
小白虎已經不是好糊弄的幼崽了,他很清楚地認識到了一點:
師尊就是喜歡欺負他玩。
但是中秋圓月高懸,師徒倆坐在大樹下吃月餅。
姜貍說有點想念它的虎形了,剛剛見面的時候才一點點大呢。
于是,小徒弟還是變成了本體。
月色下,白虎的虎毛比月光還要皎潔,有種神聖的光澤;它碧綠色的獸瞳不再是小時候圓溜溜的樣子,顯然霸氣了不少。
和剛剛被師尊撿回來的時候,幾乎就比小貓大一點的孱弱模樣完全不同了。
當它走出來的時候,“龍行虎步”就成了具象化的詞語。
就是——
徒弟環顧四周:“師尊,你在哪裏?”
師尊讓他低頭。
徒弟低下頭,終于看見了師尊。
它困惑地湊了過去,發現師尊比印象中變小了好多。
當然不是師尊變小了,是徒弟長大了。
它下意識地和從前一樣,用大了許多的腦瓜湊過去想要蹭蹭小貓。
但是它現在身長一米。
——是貍花貓的五倍長、三倍寬。
它一蹭,貍花貓就猝不及防被蹭得一頭滾進了草叢裏。
姜貍:“……”
小白虎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
它再也不是一只可以僞裝成小貓咪的幼崽了。
但是也有一個好處。
小白虎湊過去,這回它一只爪子就可以把師尊按住了,它低頭想要舔舔師尊的毛——這是小動物表示親昵的本能。
貍花貓忍了忍。
實在是無法忍受。
擡起爪子,飛起來暴打了徒弟。
……
白虎神獸的本體是非常大的,等到成年後,可能真的是只光是高度就有三米的巨獸。
然而,長得這麽大也沒什麽用。
——姜貍發現徒弟現在是個大小非常合适的虎毛沙發。
等到冬天到來,動物都會長出更長一些的禦寒毛發。
姜貍開始薅它的虎毛做抱枕、毛氈、坐墊。
徒弟:“……”
時間慢悠悠地過去。
自從上學後,小徒弟在靈犀長老那裏表現很好。
漸漸的,小徒弟和鈴官他們交上了朋友,偶爾也會一起練劍,成群結隊出去歷練的時候,也從來不會找不到隊伍。
姜貍知道小徒弟聰明、天賦高,但是他年紀尚小,太快進階筋骨就定型了,以後很可能長不高。
于是她就有意識地讓徒弟壓一壓修為。
對此,小徒弟也沒有意見。
他的表現雖然很優秀,但并沒有多麽驚人。在其他人的眼裏,小師弟玉浮生就是個沉默寡言、天資不錯的小同門。
雖然有點“別人家的孩子”的嫌疑,但是到底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
姜貍時常會忘記,小徒弟是前世那個陰鸷的大反派。
來年開春,姜貍覺得小徒弟再用小木劍就不合适了。她打算讓小徒弟去劍冢取一把真正的劍。
劍冢裏有無數名劍,每個天衍宗弟子都可以進去取劍。但與其說人選劍,不如說是劍選人。
當初姜貍進入劍冢,捧魚劍就是一個朝着她飛來的。
她告訴了徒弟不少注意事項,就把徒弟送進了劍冢裏。
草長莺飛的春天,青團格外好吃。
姜貍煮着花茶配青團,本以為茶煮好了,徒弟就回來了。
但是一直到天色漸漸地暗淡了下來,茶溫了好幾遍,小徒弟都沒有回來。
姜貍的心中有了一種隐約的不安。
她帶上了劍和小蝴蝶一起在劍冢外等着。
……
晨光熹微之時,一縷鬼氣萦繞在了劍冢的山峰外。
緊接着是第二縷、第三縷。
大師姐來了。
靈犀長老來了。
常年不管事的祖師爺也來了。
這個時候,劍冢外已經是鬼氣沖天,天邊都染上了陰翳,白天看上去像是昏暗的夜晚。
小徒弟出來了。
他帶出來了劍冢裏被鎮壓了許多年的上古邪劍。
——那是一把渾身漆黑,滿是鬼氣森森的劍。
據說,那是上古戰場上沾染了無數鮮血凝聚成的鬼氣,十分之陰煞。
但是這把鬼氣沖天的劍,在小徒弟的手裏,乖巧地收斂着、仿佛見到了貓的耗子。
當小徒弟抱着這把劍走出來的時候,姜貍仿佛看見了前世的玉浮生。
就算是再天真的小孩子,看見外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會發現事情的不對勁了。
小徒弟腳步停頓了片刻,他平靜地擡頭問師尊:
“師尊,這把劍,是不是很不祥?”
姜貍蹲下來,用力抱住了小徒弟。
她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想到了一個詞:命途多舛。
有的人前進的路上一帆風順、有的人成長過程卻要磕磕絆絆,總是要比其他人多一些坎坷。
劍是會擇主的。這樣的一把鬼氣沖天的上古邪劍擇主,往往會預兆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更何況天衍宗是标準的名門正派?
姜貍帶着小徒弟去見了掌門祖師爺。
雖然她認為師尊應該不會因為一把劍就把小徒弟趕出去。但是那遮天蔽日鬼氣的陣仗,實在是千年難得一見。
出人意料的是,師祖并沒有要趕走小徒弟,反而對姜貍說:
“偌大的天衍宗,難道容不下一把邪劍麽?”
祖師爺把小白虎叫進去談了很久。
姜貍并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麽。
出來後,姜貍問小徒弟。
小徒弟就說:“我答應了師祖,不會做讓師尊不高興的事。”
姜貍松了一口氣:至少,她現在不用擔心小徒弟被趕出去了。
……
只是,姜貍并不知道。
祖師爺的問題是:
“你會做出違背綱常倫理、為天道所不容的事情麽?”
小徒弟的回答卻是:
“我不會做讓師尊不高興的事。”
這是一只比姜貍想象中要心思更加深沉一點的猛獸。
邪劍擇主,從來不會選錯主人。
……
從那天後開始,抱着那把鬼劍出現的小徒弟,自帶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氣場。
鈴官他們也和小徒弟漸行漸遠。
小徒弟開始每天形單影只,練劍也沒有了搭子。
有一次,鈴官他們都下山去了,姜貍卻發現小徒弟還待在望仙山。
她剛剛想笑話他兩句:小徒弟竟然還學會曠課了。
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了。
不是曠課。
是歷練要和同門組隊。
找不到同門一起,自然就去不成了。
姜貍沒有怪鈴官他們,孩子們的想法都很簡單,友誼全憑喜好,本來就更加直接一些。
姜貍只是猶豫了片刻,直接問小徒弟:
“師尊今天要盤賬,你要不要跟着師尊?”
自從上學後,小徒弟就不再跟在姜貍身後了。
時隔三年,姜貍又開始帶着徒弟去大師姐的明鏡齋蹭吃蹭喝了。
和孩子們不一樣,天衍宗的師長們對小徒弟的态度都沒什麽變化。
……
短短的三個月,小徒弟被落下來的次數越來越多,跟着姜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這段時間,姜貍經常會看見小徒弟走在人群後面,寺二耳兒五久儀四齊身邊自動出現一片真空地帶,一個人孤零零的,怪可憐的。
姜貍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醞釀了好久。
在一個下雨天,又被落下的小徒弟坐在姜貍的身邊幫她算賬,熱姜湯咕嚕嚕地冒泡。
外面春雨綿綿,室內卻靜谧又溫馨。
姜貍想了想,還是開口了:“浮生?”
察覺到師尊的小心翼翼,小徒弟停了下來。
這段時間,師尊一直變着法子給他塞好吃的,還經常帶着他下山出去玩。小徒弟當然知道為什麽。
但是,從前在放逐之地,小白虎就是一個人,沒有朋友、親人,也沒有人說話。從前習慣了,如今也不覺得有什麽。
——況且他現在還有師尊。
小徒弟剛剛想要告訴師尊。
卻聽見了姜貍的聲音:
“師尊從前也一個人生活了很多年。沒有朋友,也沒有人說話。你經歷過的事情,師尊也知道是什麽感受。”
小徒弟安靜了下來。
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師尊說這些話的時候,看上去和平時不太一樣。
窗外細雨紛紛,讓姜貍想到了一些從前的事。
二十年在禁地裏孤獨的歲月,讓姜貍很喜歡熱鬧,哪怕就坐在熱鬧旁邊感受着人間煙火,她都會覺得很快樂;她很讨厭沒人說話的感覺,于是她在天衍宗有很多可以相互拜訪的朋友。
在姜貍的眼裏,孤獨是一件很難忍受的事情。
當她發現小徒弟被孤立後,她就開始想象小小的徒弟在人群中間形單影只的樣子。
她知道說話沒人搭理、只能看着水滴一滴滴落下來的感覺。
——她曾經被一場從天而降的大雨淋得濕透,至今都沒有緩過來。
于是當小徒弟也遇見了同樣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想要撐開傘,保護他度過一整個雨季。
姜貍不知道要怎麽解決孤立的事情,她開始努力回想,試圖告訴小徒弟要怎麽自娛自樂、享受生活。
她想要告訴小徒弟,沒有朋友、沒人說話,也不要自怨自艾。
她回憶着那二十年的經歷,斷斷續續。
說一段、想一段。
窗外細雨落下。
姜貍沒有察覺到小徒弟的神色發生了一些變化。
那些坦白的話都咽了下去。
徒弟開始回應她了。
她說一句,他答應一句。
“嗯,師尊,他們都不理我,我很寂寞。”
“找不到朋友,我很難過。”
“師尊,我有點怕黑,夜裏你多陪我說一會兒話,好不好?”
……
怕黑的不是小徒弟。
怕寂寞的也不是小徒弟。
小徒弟其實不明白那是什麽。
但是這一刻,他憑借着本能和直覺,隔着三百年的時空,在哄着那個寂寞地數着水滴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