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陳茹娅今早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 疼得爬不起來,自己叫了救護車拉到了醫院。
唐葵從在地鐵上收到她發來的消息,直接從最近的地鐵站出來, 打車直奔醫院。
核磁的結果是胫腓骨骨折, 韌帶也拉傷了, 需要先輸液消腫止痛,過幾天再進行手術。
母女倆在病房安頓好, 陳茹娅靠在病床上, 臉色蒼白, 唐葵坐在病房的沙發上看着她,第一次照顧住院的長輩, 她多多少少有些無措。
感受到了她的眼神,陳茹娅扭頭向她看來, 唐葵立馬挪開了視線,說道:“怎麽會這麽不小心?”
陳茹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下樓的時候有點頭暈, 就踏空了。”
聽見她這話,唐葵心裏一緊:“之後再做一個全套的體檢吧。”
“沒事的, 就是有點低血糖。”陳茹娅拍了拍床沿,“湊近點兒, 給我看看。”
她的聲音還是溫溫柔柔,小男孩越長大越皮,唐葵就算很少跟任槐碰面,也總是被他吵得腦殼痛,任威不在的時候, 陳茹娅現在已經有點管不住他了。
唐葵依她的話, 坐在她身邊。
一雙冰涼的手覆蓋上她的手。
“一眨眼,我的小葵已經長這麽大了, 已經能成為我的依靠了。”
唐葵沉默着,不知道怎樣接她的話。
“在我躺在地上疼的意識模糊時,我腦海中閃過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人,我當時想,如果我就這麽走了,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她們母女間很少有掏心掏肺聊天的時候,唐葵下意識地有些抗拒:“媽,你在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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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夠好,知道你不希望我跟任叔叔結婚,但我還總是讓你接受他,當年你得知我懷孕時,我明明看到了你眼裏閃過的失落,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去安慰你。”
唐葵搖搖頭,說道:“女人不應該一輩子為孩子而活,你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更何況我過得也很好。”
陳茹娅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在你剛出生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問我對你的期望,我只說希望你這輩子自由快樂,能夠活得熱烈灑脫。”
“一直到現在也是如此,我不希望這些事情給你帶來什麽陰影,希望你松弛些,勇敢些。”
唐葵愣怔地看着她,目光從她臉上一寸一寸滑下。
她的頭上已經有很明顯的白發,額前的碎發因為冷汗黏在額頭上,眼角的皺紋很明顯,嘴唇幹裂有些起皮。
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看過自己的母親了呢?出國前一直跟她暗自較勁,之後又忙于工作和孩子,那個她曾以為即使七老八十也會依舊風韻猶存的人,已經盡顯老态。
在堅持生下莫莫的時候,唐葵多多少少能理解為什麽陳茹娅執意要和任威有一個孩子,逐漸在和往事和解,流逝的時間卻如同掌中沙。
她的眼眶逐漸發熱。
電話鈴讓這場對話匆匆收尾,唐葵靠在病房的牆外,眼淚還是不争氣得砸了下來。
唐葵知道,陳茹娅對她這幾年的生活一直沒有過問,但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只是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些話。
手機上顯示的號碼沒有備注聯系人,但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她接通電話。
“莫莫發燒了,就在你樓下的輸液室,你忙完了就下來看看。”
唐葵沒有多問,從病房裏拿上自己的大衣,跟陳茹娅說了聲,在母親同樣焦急的眼神中,火急火燎地下了樓。
醫院裏到處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唐葵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顧羽弘。
輸液室的牆皮已經有些脫落,天花板的角落挂着蛛網,孩童的哭泣聲此起彼伏,在這個到處都是針頭和冰涼藥水的空間裏,唯一的慰藉是中間那臺不大不小的電視機。
但是在這種環境下,動畫片也很難安撫小孩子的情緒。
顧羽弘穿着挺括的大衣,坐在掉了皮的椅子上,一雙大長腿屈着,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莫莫靠在他懷裏,因為發燒臉色潮紅。
本來還在低頭看孩子的男人,突然一擡頭,兩人便目光相接,唐葵的指尖蜷了蜷,快步走上前。
莫莫看見她,有氣無力得喊了聲小葵。
輸液室已經坐滿了,唐葵感受着落在她發頂的強烈視線,半蹲在孩子身前:“莫莫真堅強。”
“小顧剛剛給我唱歌了。”
她的臉上總算有了些笑容。
話已經說到這裏了,唐葵剛想開口,不遠處突然傳來傳來一聲尖銳的哭喊聲。
她見顧羽弘皺了皺眉,說道:“今天謝謝你,這裏太吵了,你先回去吧,改天我……”
改天她要怎麽樣?請你吃飯?登門道謝?明明是很常見的客套話,唐葵卻說不出口,她知道他們現在不是可以坐在一起吃飯的關系。
顧羽弘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完全沒有接她話的意思。
好在莫莫在無意間幫她解圍:“不要小顧走!我要小顧陪我!”
她的聲音細啞綿軟,讓人不忍拒絕。
“好,我不走,就在這裏陪莫莫。”
唐葵沒說話,拍了拍她的頭,算是默認了。
莫莫很高興,她看着兩個大人,說道:“我不想待在這裏,抱我出去走走。”
以前她打針的時候,只有唐葵一個人陪她,她每回看到能出去溜達的孩子都很羨慕。
周圍噴嚏聲和咳嗽聲交錯,在這裏待久了确實很容易交叉感染。
即使在沒有交流的情況下,唐葵和顧羽弘也很默契地分工好。
她抱着孩子,顧羽弘個子高,舉着輸液瓶。
走到大廳,空氣流通,消毒水的味道也散了不少,唐葵這時候才聞到他們身上有股嘔吐物的異味。
她皺了皺鼻子,問道:“莫莫,你剛剛吐了嗎?”
莫莫有些不好意思:“吐到車車上和小顧身上了。”
唐葵捏了捏她的鼻子,正準備開口,男人已經參透了她的想法:“闵書已經拿去洗了。”
她只好有些尴尬地說了聲抱歉。
樓後有一個小花園,今天天氣不錯,唐葵幫莫莫把帽子戴好,準備帶她去轉轉。
他們剛走到門口,救護車帶着刺耳的呼嘯聲停在了樓外,在一旁待命的護士醫生跑上去,擡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重傷患者。
唐葵抱着孩子,下意識就把莫莫的頭按向自己的肩膀,避免她看到着血腥的畫面。
下一秒,她也眼前一黑,眼睛被一只溫暖幹燥的手遮住了。
短短幾秒鐘,唐葵覺得自己耳邊的聲音都被風吹散在空中,聽不清晰,心髒就像是被厚重的玻璃罩子罩住了,悶悶地跳動。
眼睛重新适應光線之後,唐葵扭頭看顧羽弘,對方卻沒有接住他的視線,而是低頭,輕聲問莫莫:“莫莫,怕不怕?”
莫莫搖了搖頭:“我沒有看到。”
小花園裏孩子不少,莫莫雖然不能加入,但看着他們玩也覺得開心。
莫莫輸完液之後,唐葵和顧羽弘就帶她去了陳茹娅的病房。
看到顧羽弘,陳茹娅很開心,上次莫莫磕到頭就是他在一旁忙前忙後的,今天他又在,她對這個小夥子的印象越來越好了。
這時,闵書也拎着晚飯和衣服回到醫院了,在顧羽弘的指示下直接來到了住院部。
“唐組長。”他樂呵呵地把大包小包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這是大人的飯菜、阿姨的骨頭湯、小朋友的蔬菜瘦肉和幹淨的衣服褲子。”
唐葵笑着對他道謝:“謝謝你,闵助理。”
“沒事兒。”闵書撓撓頭,“這些都是顧總交代的。”
唐葵低頭,餘光瞟到母親意味深長的眼神,只當沒看見。
“小顧啊。”陳茹娅對顧羽弘很熱情,“你是怎麽認識我們家小葵的呀?”
“阿姨,我們是高中同學。”面對長輩的時候,顧羽弘總是溫和有禮,讓老一輩的人越看越滿意。
“啊!我想起來了,”陳茹娅福至心靈,笑得滿臉慈祥,“你是小夏的表哥吧?我記得小葵高中的時候跟我說過,新換的同桌剛從國外回來,數學和英語很好,高高帥帥的。”
“媽!”唐葵的臉熱熱的,“你怎麽這些事情還記得呢?!”
“原來小葵對我的初印象不錯。”顧羽弘和陳茹娅聊着,語氣帶着些調侃,“我之前自習課出去打球還被她告狀了,這是将近十年之後她喝醉酒告訴我的。”
顧羽弘陪長輩聊天很有一套,哄得陳茹娅哈哈大笑。
唐葵帶着莫莫坐在沙發上,把粥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打開食盒的蓋子,白色的霧氣氤氲在空氣中。
莫莫從沙發上爬下來,看自己的晚餐,見到白白的蔬菜和切成小丁的胡蘿蔔,她皺眉說道:“不想吃!我想吃小顧做的飯飯。”
唐葵用勺子盛了一小勺,送到她的嘴邊,跟她講道理:“莫莫還在生病,只能先吃清淡的食物。”
身體不舒服加之沒有胃口,小孩子的情緒也來得很快,她的手揮了一下,不偏不倚碰到了桌上的食盒。
和莫莫的身高而言,小桌子也不矮,食盒裏的粥直直沖着她的脖子上灑去,小孩子皮膚嬌嫩,這種程度燙一下也會難受很久。
顧羽弘伸手擋了一下,滾燙的粥直接翻到了他的手上。
“呀!小顧!”陳茹娅在病床上看到,直接直起身子查看情況。
“你怎麽樣啊?”唐葵抓住了他的手,已經紅了一片,“要不要喊醫生過來?”
顧羽弘看着圈住他手腕的細白手指,說道:“不用,讓闵書去樓下藥店買一管燙傷膏就行。”
“我這就去!”闵書立馬出去買藥。
作為病人,陳茹娅只能在一邊幹着急:“小葵你還愣着幹嘛?趕緊帶小顧去洗手間沖一下水呀!”
莫莫後知後覺自己闖了禍,害怕得哇哇大哭。
唐葵這次沒有征詢他的意見,拽着他的手腕就走進了病房裏的洗手間。
門被關上,孩子的哭鬧和外婆的安慰都被隔絕到了門外,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唐葵托着顧羽弘的手,放在流動的小水柱下仔細地沖洗着。
她低着頭,在洗手間的暖色燈光下,皮膚顯出秾麗的色澤,毛衣高領外露出一小節纖細的脖頸。
現在雖然是冬天,但剛出鍋的粥用保溫袋裝着依舊很燙,唐葵剛剛喂飯的時候感受了一下溫度,她擔心顧羽弘的手會起泡,不放心地問:“是不是很痛?要不然直接去皮膚科挂個號吧?”
冰涼的水刺激着灼熱的皮膚,顧羽弘的視線停留在她鴉羽般的長睫上,對自己的傷勢似乎不太在意:“還好。”
唐葵抿了抿唇,說道:“今天上午是你在陪莫莫吧?我剛剛才看到老師發來的視頻。”
今天一天都是兵荒馬亂的,直到晚些之後她才有空查看微信消息,自從上次莫莫和兜兜“攜手出走”之後,老師對孩子肉眼可見變得更加重視起來。
老師照例發來的視頻裏,顧羽弘的身影一閃而過,但唐葵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
“嗯。”說完之後,他解釋道,“袁野說她一直在哭。”
“謝謝你為她做這些,今天被她折騰到了吧?”
回想了一下這雞飛狗跳的一天,顧羽弘說道:“還好,只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再怎麽乖巧的孩子,都會有折騰人的時候。”唐葵頓了頓,“況且,莫莫本來就不屬于那種很好帶的孩子。”
“七個月的時候早産,在新生兒監護室待了好幾周,我以為會失去她。”
“出院之後,除了要給她喂奶睡不好,我經常半夜驚醒,伸手去探她還有沒有呼吸,那段在醫院的日子簡直就是噩夢。”
“她手上有力氣之後,特別喜歡抓我的頭發,早上經常被疼醒。”
“麻疹、水痘、各時期的流行性感冒,她因為抵抗力不好,幾乎都中招過。”
“因為孩子小,就算請了阿姨,我做審計工作也不能出長差,不過還好領導理解我。”
唐葵輕描淡寫地說着,顧羽弘知道自己聽到這些所體會到的不易,遠遠不及唐葵這一路上獨自走來的艱辛。
說不出口的心疼在他的心底翻湧着,心髒像是浸了檸檬汁的海綿,又酸又脹。
對于唐葵,他早就告誡自己不應該再有這種多餘的情緒,但戒斷反應來得又急又兇,沖擊着情感的防線。
顧羽弘反拽住唐葵的手腕,問道:“你在決定生下她之前,想過這些嗎?”
唐葵直直地看着他,眼神裏不帶一絲躲閃:“當然,我見過我媽帶任槐,我從不後悔。”
顧羽弘的聲音低沉又艱澀:“你就這麽愛他嗎?早早就生下他的孩子。”
一時間,他們倆誰都沒說話,水柱砸在洗手間的瓷磚上,飛濺開,在他們深色的衣服上留下剔透的水珠。
“我……”
唐葵的話到嘴邊,顧羽弘卻不想聽:“算了,你別說了,我承認是我自讨沒趣。”
衛生間的門被敲響,闵書送來燙傷膏。
唐葵将一個豆大的藥膏擠在指尖,在顧羽弘的手背上輕柔地塗抹開。
她沒有再繼續之前的話題:“最近圈子裏都在傳我的事情,是不是給你帶來困擾了?如果給你帶來了負面影響,我可以請辭退出項目組。”
她可以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但昨天陳寂說的話,讓她不得不警惕。
顧羽弘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說道:“不用,還沒到那一步,下個月公司要參加一個項目招标,你有負責的工作,你母親這邊忙得過來嗎?”
唐葵已經安排好了,回答他:“我請了護工,她明天就來上班,任槐先住在他親戚家,我繼父下周就回國。”
*
衛生間外,莫莫靠在外婆的懷裏,說道:“外婆,我不是故意不懂事的,小顧的手痛痛。”
她剛剛哭完,睫毛還是濕漉漉的。
“待會兒你跟小顧道歉。”陳茹娅摟了摟她的小肩膀,當然這個時候她也不會錯過教育孩子的機會,“但莫莫以後要乖乖吃飯,不能鬧情緒,聽到了嗎?”
莫莫乖巧地點了點頭。
她看了眼洗手間緊閉的門,放低聲音,問外孫女:“莫莫今天一直和小顧在一起嗎?”
“對呀。”莫莫一一細數着白天發生的事,“今天我在幼兒園哭,小顧突然就像超人一樣出現了,陪我畫畫,還做好吃的給我吃,我來醫院的路上不小心吐了他一身,他也沒有怪我。”
她總結道:“小顧真的特別特別好。”
陳茹娅越聽越滿意,笑着點了點頭。
“對啦!”莫莫晃了晃腿,“我還問小顧能不能當我的爸爸,他說了好多我沒聽懂,外婆,你知道怎樣才能讓小顧當我的爸爸嗎?”
陳茹娅想了想,說道:“小顧和小葵要互相喜歡,他才能成為你的爸爸,最重要的事情,是讓他們多多培養感情。”
莫莫聽得入神,問她:“那他們要怎樣才能培養感情呀?”
“首先,兩個人得多相處,這是他們倆之間的事情,但我們可以給他們創造機會,莫莫懂了嗎?”
這種程度對于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還是有點難理解,莫莫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唐葵和顧羽弘從洗手間出來,莫莫立馬從陳茹娅的病床上跳下來,跑到顧羽弘的面前,對他說道:“小顧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發脾氣不吃飯。”
說完,她雙手抱着顧羽弘燙傷的手,仔仔細細吹了吹,嘴裏還在嘟囔道:“痛痛飛走。”
顧羽弘蹲下,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沒事的,一點都不痛。”
得了外婆的真傳,她看向顧羽弘,眼神真摯又清澈,問他:“小顧,我今天下午乖乖打針了,你可不可以再陪我一個晚上呀,我想聽你講睡前故事。”
想到要連續輸液兩天,顧羽弘想和她做一個小交易:“那如果今晚我陪你的話,你明天打針還會不會哭?”
莫莫聽見他這麽說,立馬搖了搖頭,舉起手來,保證道:“一定不哭。”
顧羽弘和莫莫同時看向唐葵,唐葵無奈道:“那今晚你陪她吧,我睡沙發。”
陪護床對于一個人來說綽綽有餘,但對于兩個大人再加上一個小孩而言,實在是擁擠了些。
而且,他倆是能睡一張床的關系嗎?
誰知道莫莫搖了搖頭,說道:“小葵不要睡沙發,我要睡在小葵和小顧的中間。”
小孩子不做選擇,全都要,班上的小孩子都是睡在大人之間的,她也想擁有這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