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年歲
伊克斯佩特星夜半球的時光要比日半球來得更加漫長。這是一片還未開化的原始世界,永無止境的黑夜,荒蕪而又廣袤的平原與山丘沒有絲毫人煙,星光成了這一片沒有邊際的世界裏唯一的自然光源。嚴寒、黑暗、食物與水源短缺,然而就是這樣惡劣的環境裏,宛籽幾乎要忘記了這是在外星了——每天充足的睡眠,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情是替萊格修斯清洗與包紮傷口,然後跟随洛卡一起去更遠的地方狩獵,時光平靜而又充實。
宛籽用麝香獸的皮毛做了一定簡易的兜帽鬥篷,為虛弱的萊格修斯抵禦夜半球的寒風。
洛卡狩獵時,她就帶着茉莉與萊格修斯站在不遠的地方等候,時不時偷偷擡頭望上一眼——星光下,萊格修斯半張臉幾乎埋沒在了兜帽裏,只留下挺立的鼻尖,還有從鬥篷裏滑出的一絲發絲,柔軟而又安靜。
“嗯?”發現她的目光,萊格修斯低下了頭,露出潔白的側臉。
宛籽頓時心跳加速,抱頭裝鴕鳥。
下一刻,萊格修斯微涼的手就落在了她的頭頂。
他說:“當初的生長劑應該再加一點點。”
宛籽不明所以:“啊?為什麽?”
萊格修斯的表情藏在暗影裏,聲音卻顯然帶了一點點笑意。他說:“再高一點,你就不用仰頭看。”他的手輕輕磨蹭他的發頂,低聲補充,“會傷你的脊椎。”
宛籽:……
誰、誰偷看到傷脊椎了!
宛籽捂住發燙的臉,憤怒低頭。
大風穿過山谷,帶來凜冽的冰寒氣;星光映襯着地上的影子,高大的元帥與全身僵硬的地球矮子,交疊綽約;
遠處的洛卡一刀斬殺麝香獸的脖頸,茉莉在邊上歡呼地跳躍起來;
星河璀璨。
這樣的生活美得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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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時間能夠停止就好了。
宛籽趁着大風,把頭埋進萊格修斯的鬥篷裏,露出眼睛偷瞄到他光溜溜的指尖。
——萬一、萬一真的偷到了一段美好的人生呢?這麽久了,亞瑟他們大概以為萊格修斯也已經死了吧?
萊格修斯,現在僅僅只是萊格修斯了。
宛籽任由渙散的思維慢慢抽離,風馬牛不相及地想着,是不是應該給萊格修斯一個戒指呢?
唔……他比較好看,所以,戒指就由她送好了。
既然萊格修斯大元帥已經成了一個活了幾千年的孤寡老人,送溫暖契約的計劃就列上了宛籽的行程。
“所以說,沒有類似的東西?”難得逮到機會與洛卡獨處,宛籽小聲詢問,“就是一個環形的,金屬質,作為手指的飾品,你們這裏連日半球的鎮上都沒有嗎?”
洛卡一臉迷茫:“這種東西,不是會阻礙行動能力和血液循環嗎?”
宛籽大囧:“可你們明明有手镯啊!為什麽沒戒指?”這顆星球上飾品文明真的斷層了嗎?
洛卡迷茫問:“你說的是生命監測儀器嗎?”
宛籽:……
好吧,的确,當初那個手镯還有實用性功效。手镯只是她單方面的誤解。
宛籽深深地嘆息,退而求其次:“那有沒有別的替代物呢?環狀物,金屬,上面鑲嵌寶石最好。”
洛卡定定思索了一會兒,道:“在火山腳下,有一些晶體礦産,和你說的有點像。”
晶體?
鑽戒??
宛籽的眼睛亮了。
洛卡小臉郁結:“你到底想做什麽?”
宛籽捧臉傻笑:“我想泡你們元帥啊。”
洛卡:……
……
孤寡老元帥送溫暖計劃刻不容緩。
宛籽在火山腳下的平原中翻翻翻翻找找,尋找合适的晶體。初到這裏時她吓了一跳,這一片原始荒漠的盡頭居然漫山遍野都是透明的晶體,顏色各異,璀璨紛呈,簡直像是一個聚寶盆。她在這裏面翻翻找找,挑了一些好看的,又深入原始森林,找了一些硬度和韌性俱佳的藤木,編織成圈形。
萊格修斯的手指纖長,骨節分明,真的十分适合戴戒指啊。
宛籽對着星光反轉看小圈,想象萊格修斯戴上的模樣,頓時感覺心上快要冒泡——他的手指很白,是用冰涼的藍色晶石,還是璀璨的白色晶石呢?會不會太浮華顯得娘?他本來就是長頭發又漂亮……
可是,這裏好像沒有膠水的代替物啊。
宛籽皺眉頭思索,渾然不覺身後悄悄靠近的暗影。
“洛卡,我們回……”
宛籽興匆匆回頭,只看見星光下閃過一抹陰影,然後她的身體就失去了平衡,脊背重重砸到了地上!
劇痛瞬間襲來。
宛籽頭暈目眩,耳鳴震天,有一瞬間短暫的失去了意識。
“宛……宛籽……快跑……”洛卡斷斷續續的聲音,夾雜着劇烈的喘息。
“來不及了哦。”冰涼而戲谑的聲音在宛籽的頭頂響起,一抹雪亮的刀刃緩慢抵上宛籽的脖頸。
“洛卡!”宛籽驚惶掙紮。然而洛卡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再也無法回應了。
“我是你,我就不會愚蠢地離開他的身邊。”那個聲音充滿了嘲諷。
宛籽渾身涼透了。
壓在她身上的身影,還有變态細膩的聲音,這些她都似曾相識,把她活生生拽回了曾經的噩夢裏。
“青、青庭……”
“我以為會等上更長的時間,沒想到你自己離開了他,送上門來。”暗影低笑起來,冰涼的指尖擡起宛籽的下巴,“你真的以為這個孩子能夠保護你,嗯?”
“你……你把洛卡怎麽了?!”
青庭冷笑,手腕稍一用力,刀刃劃破宛籽的脖頸:“你應該更關心你自己。”
“洛卡……”
宛籽用力挪動一點點距離,發出吃力的喊聲——青庭這只該死的蟲子,她為什麽當初那麽心慈手軟沒有殺了他!……洛卡,洛卡他還活着嗎?
星光下,洛卡曾經矯健的小身影已經躺平,沒有一點生息。
宛籽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再也顧不上脖頸上的劇痛,奮力扭動,用手摸索到了腰間防身的匕首,猛地朝青庭刺去!
青庭身形一閃,騰空而起,匕首僅僅斬落了他一縷發絲。
宛籽終于得到了喘息的機會,連滾帶爬靠近洛卡,一把抱住了他小小的身體:“洛卡!!”
洛卡的身體還是暖的,眉頭緊鎖,手腳還有一點點掙紮的小動作……他還活着。
青庭不急不緩地遠遠觀望,仿佛是狩獵的獅子,耐心地玩弄注定到手的獵物。他緩步靠近,滿臉的玩味,聲音溫柔而又陰森:“你真是帶給我許多驚喜,只要你幫我一個小忙,我可以讓你和這個孩子都活下來……”
宛籽抱起洛卡,一步一步朝後退,直到撞上身後的斷崖。
絕路。
“什、什麽忙?”
青庭滿意地笑了:“很簡單。”
宛籽獨自一個人回到了休憩的地方,看見萊格修斯的身影,她悄悄攥緊了手裏的儀器,腳步僵在了原地。她知道,青庭就在遠處看着,等着她引爆手裏的儀器。到那時,巨大的磁力震蕩會讓所有人的眼睛與耳朵都暫時處于失聰狀态,萊格修斯會成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廢人。
“你回來了。”萊格修斯發現了宛籽。
宛籽慌忙退後了一步,手腳不斷地發抖。
洛卡的性命捏在青庭的手裏,可是萊格修斯……如果她真的引爆手裏的裝置,等待萊格修斯的事情一定比堕入地獄還要慘烈。她急得眼眶劇痛,腦袋快要炸裂開來,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劇痛,如同心髒在被一刀一刀淩遲。
“你怎麽了?”萊格修斯面帶疑惑,靠近宛籽。
宛籽連退幾步,身體抖動得更加厲害——洛卡和萊格修斯,誰也不能死。
萊格修斯不再靠近,他的臉色陰沉了少許,久違的警惕與銳氣漸漸浮現。“他在我身後,是不是?”他輕道。
宛籽全身緊繃,僵硬着不動彈。
萊格修斯眯起了眼睛,目光落在了宛籽的手上停留片刻,又靠近了幾步,聲音低緩:“你不用回答,不要放手,也不要害怕。”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輕輕地擁住宛籽瑟瑟發抖的身體,稍稍變換角度,“閉上眼睛,我數到三,你再松手,聽明白了麽?”
“你……你會不會……”宛籽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不會。”回答她的是萊格修斯堅定的聲音。
“……好。”
“1——”萊格修斯的手環住宛籽的腰,收緊。
“2——”萊格修斯抵住宛籽的後頸,把她的頭按到自己的胸口。
“3——!”
宛籽閉眼,一咬牙松開手心。
幾乎是時,萊格修斯抱起宛籽的身體猛然躍起,張開殘破的羽翼,朝着避風的巨石飛速掠過——劇烈的光亮與聲吶席卷而來,萊格修斯捂住了她的耳朵,在劇烈的震蕩中狠狠抓住嶙峋的亂石,死死地把宛籽壓在了身下。
再之後,宛籽的記憶是斷層的。
她只聽見了劇烈的轟鳴,感受到五髒六腑都要被撕扯碎裂開來。震蕩大概只持續了十幾秒,十幾秒後,她嘗試着睜開眼睛,看見身上的萊格修斯眼裏流出了鮮血,表情猙獰無比。“萊格修斯,你怎麽樣?!”
萊格修斯沒有停歇,他順勢抽出宛籽腰間的匕首,身形一變,朝着剛剛離開的位置猛然刺去!
叮——
金屬交接的聲音。
宛籽聽見了有人悶哼一聲,緊接着是皮肉撕裂的碎帛聲,這聲音聽得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聚集在了一起。
萊格修斯?!
她惶惶然回過神,從巨石後面探出頭,看見萊格修斯已經居高臨下,把青庭控制在了身下。
萊格修斯渾身是血,目光緊緊鎖住青庭:“植物研究所,是誰放你進去?告訴我,誰是你在伊克斯佩特的奸細。”
青庭被鉗制了所有動作,掙紮不成,嗤笑起來:“你猜?”
萊格修斯面無表情,擡手一刀斬下了青庭的左手:“你還有兩次機會。”
“啊——”青庭吃痛尖叫,全身痙攣起來,幽綠的目光輾轉偏離了方向,最終鎖定了不遠處的宛籽,然後,他詭異地笑了起來,“我的身上帶着她的手環。”
萊格修斯臉色微微異樣。
青庭嘶聲笑起來:“你只是個廢棄品,他們已經生産出了全新的萊格修斯·伊克斯,你已經被抛棄了,而她……呵呵,他們不會放棄她,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星輝的成功品還活着……他們會來回收的……也許他們已經在路上了……”
手環——不是被他銷毀了嗎?!
宛籽震驚地忘記了反應,只覺得腦袋一團漿糊——他到底想幹什麽?
萊格修斯冷眼看着青庭癫狂的笑容,手起刀落,又斬下了青庭的右手。
“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青庭痛苦地扭動,他的身上流出無止無盡的綠色液體,粘稠的溫熱的液體把他身下的幹草堆都染成了綠色。
“你以為蟲族真的只是為一份愛麗絲公約來到這裏麽?”青庭喘息着緩過神,笑得更加詭異,“那個人不僅放我進入了植物研究所,還把……伊克斯佩特的軍事戰略部署……巡防體系……都交給了我。恐怕……現在蟲族的軍艦已經抵達邊陲了……呵……”
“你沒有機會了。”
萊格修斯揚起手,尖銳的匕首緩緩靠近青庭的胸腔。
他的身上狼藉一片,破碎的翅膀又被撕裂了好幾道新傷,身體僵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萊格修斯!”宛籽終于反應過來,快步向他奔跑。她知道他在強撐,他的身體和體力明明、明明已經比洛卡還要不如了啊……
然而,她還是晚到一步。
萊格修斯的身體晃了晃,虛軟地癱倒在地上。他手裏的刀只險險地擦過青庭的臉,割破了一道傷口。
“萊格修斯!”宛籽終于跑到他身邊,把他從冰冷的地面上吃力拖拽起來,“你怎麽樣?你醒一醒——”
萊格修斯的雙眼緊閉,俨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怎、怎麽辦?
宛籽手足無措,她摸了摸萊格修斯的鼻息,卻忽然記起對于伊克斯佩特星人來說呼吸氧氣并不是生存所需,那……那頸動脈?她茫然去觸摸他的脖頸,手上卻只觸碰到了一片濕滑,是血。怎麽辦……
“宛籽!”
遠處,茉莉拉着洛卡的手,兩個人相互攙扶着走來。洛卡也是滿身傷痕,眼神卻清晰冷靜。
“洛卡,萊格修斯他……”宛籽哽咽,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是茉莉找到了洛卡嗎?難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看見茉莉……
洛卡吃力地蹲到萊格修斯面前,俯下身傾聽他的胸膛。
片刻後,洛卡擡頭:“只是短暫失去意識,不要緊。”
……還……還活着……
還活着就好。
宛籽癱坐到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貼近萊格修斯,閉上眼,環抱住他冰冷的身軀。
在她身旁,青庭冷眼看着這一切,幽綠的眼裏噙着淡淡的光。
短暫的休息過後,宛籽與洛卡動身砍了一些樹枝,搭建起簡易的搭建起簡易的擔架,把昏迷的萊格修斯放了上去,固定妥當準備啓程。這一片荒漠随時可能變成戰場,再也不能久留,說不定下一秒蟲族的大軍或者懷恩的軍隊就會把這裏碾碎成平地,離開越早,越安全。
“他怎麽辦?”臨走之前,洛卡扯住了宛籽的衣袖,指着地上的青庭問。
宛籽居高臨下看着青庭。不得不說,蟲子在所有的星球上都有着非凡旺盛的生命力,他的雙手已經被斬落,傷口處流出的血液把他身下的幹草都已經浸潤濕透,可是他偏偏還沒有死,他甚至還勾了勾嘴角,幽綠色的眼眸裏閃動着嘲諷。
宛籽問洛卡:“他還能活下來嗎?”
洛卡搖頭回答:“應該不能了。”
宛籽轉身道:“那我們走吧。”
黑夜還很漫長,在這廣袤的荒原裏,寒冷與野獸同樣可怕。沒有了火堆,萊格修斯暴露在寒冷的地方的時間越短越好。
“等、等等——!”終于,青庭發出了聲響。
他沒有了手,無法支撐起身體,只能劇烈喘息,斷斷續續地笑道,“你、你就這樣把我丢在這裏嗎……”
“不然呢?”宛籽回頭。
“你不憎恨我麽?”青庭吃力笑,“是我把感染源放在了人魚上,是我斬斷了你的元帥的翅膀,是我讓伊克斯佩特最終走向戰争與毀滅……你不想親手了結我嗎?就像萊格修斯做的那樣,只要再一刀,你就能徹底殺死我……”
“我的确很讨厭你,可我不想動手殺你。”宛籽遠遠看着青庭。火堆已經快要熄滅,黑暗重新降臨在陰澀澀的空間裏,正一點點把青庭的身軀吞沒。在他真正地死亡之前,他還将迎來漫長的,寂靜的絕望。
青庭沉默了。良久,他輕輕喘了一口氣,聲音裏多了一點顫意:“請你……讓我擁有一個戰士該有的結局,死在戰場上。”
“可我不是戰士。”宛籽淡道,她與洛卡還有茉莉合力,把簡易的擔架擡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前挪動。如果他還具有威脅,那麽她現在會毫不猶豫殺了他,可是既然他已經必死無疑,她又何必讓自己從此背負噩夢呢?
“你說過——”身後,青庭的聲音終于慌亂,“你說過我們是朋友!你還說、還說等到有時間的時候,會請我品嘗你的手藝……”
久遠的記憶漸漸浮現在宛籽的腦海裏。那仿佛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她只記得那一顆小星球上光照明媚,人聲鼎沸,萊格修斯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元帥,健康而又強壯。她的确允諾過青庭,有朝一日,好好做一餐飯菜給報答他的幫助……
“我不記得了。”
宛籽輕聲答。再也沒有回頭。
黑暗很快就把青庭吞沒。
他躺在地上,望着滿天的星空,感受到身體內部漸漸升騰起的疲乏……與失落。
他的家鄉在這一片星空的盡頭,肉眼無法企及的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屍骨會永遠留在異鄉,腐朽成為土壤的一部分。
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不是麽?這原本就是每一個戰士的宿命。
青庭苦笑着閉上了眼睛,然而浮現在眼前的不是美麗的家鄉,不是出發前對神明莊重的宣誓,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那個地球人時,她笨拙的姿态與會發光的笑容。
——我們是朋友了啊,我做好吃的給你嘗嘗。
冰涼緩緩入侵身體。青庭咳嗽起來,到末了,他苦笑着自言自語:“看起來挺好吃的,早知道……應該嘗一嘗的……”
可惜,在遙遠的邊陲小鎮,他的故事從來沒有開始過。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妹紙說從此過上了種田生活本文變成了種田文……其實種田文是我不論如何都整不出來的文種啊哈哈哈,為此我甚至逃離了古言頻道……ORZ,摯愛狗血永不回頭【QAQ
昨天統計好像有人收到了紅包有人沒,果然破網絡亂點一通全靠緣分啊哈哈哈,等我後天回現代社會全部再發一遍好了沒收到的妹紙表着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