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榮光(下)

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降臨。

宛籽聽見了幾道激烈的金屬撞擊聲,她睜開眼睛,看見了幾步開外站着的傷痕累累的亞瑟。

“宛籽。”亞瑟的神情卻一如往常。他向她伸出手,聲音溫柔,“我帶你離開這裏。”

宛籽警惕地朝後退了好幾步。

亞瑟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情緒,很快就笑了起來:“親愛的,你難道不想離開這裏麽?”

……

亞瑟的臉上帶了血污,身上也已經傷痕累累,只有那一雙碧藍的眼睛,仿佛能夠閃爍出光芒來。

這一雙眼睛,宛籽曾經偷偷注視過無數次。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她唯一信賴的東西。可是現在,她卻只想離它遠一點,再遠一點。

……

“是你。”宛籽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蛛絲馬跡,“是你勾結蟲族,串通青庭。”

亞瑟眯眼。

宛籽深吸一口氣:“我也并沒有懷孕。”

漫長的睡眠,讓她有太多的時間去一遍又一遍經歷噩夢,從最初的昏迷,到後來的懷桑花暗示,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了亞瑟——是他借機告知懷桑花的禮儀,蠱惑她去采摘懷桑花;是他放青庭進入植物研究所;也是他切斷了萊格修斯對外的求助,好讓她安然跟青庭離開;更是他步步為營,監控着她身體所有數值,直至她懷孕,他終于名正言順地出現……從頭到尾,每一個步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也只有他可以控制。

只是她想不明白,懷恩在這裏究竟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

亞瑟沒有出聲,大抵算是默認了。他的臉上仍然殘留着痕跡,長發遮去了一半傷口,與生俱來的優雅恰當好處地遮去了大半的狼狽。對上宛籽的目光,他甚至微微笑了笑,臉上的神情細膩而又輕緩。

宛籽瞪紅了雙眼:“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不明白,最初認識的青庭雖然脾氣讨厭,卻是她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上認識的第一個人。她曾經天真的以為,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為了蟲族的未來呀。”亞瑟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什麽……”

亞瑟站起身,緩步到宛籽的身前,居高臨下看着她。

“親愛的宛籽,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把你送去坦尼桑,真的是帶你去治病的吧?”

“你……”

“我知道25號的秘密,如何不落痕跡成為她的盟友,浪費了我許多精力。”

“……為什麽要騙我懷孕……”

亞瑟彎下腰,指尖輕輕挑開宛籽臉頰邊的亂發,像他之前重複過無數次那樣。他道:“只有這樣,懷恩·伊克斯才會真正下定決心與蟲族決一死戰,為即将到來的萊格修斯王朝而戰……在你們地球,這似乎叫做‘玉石俱焚’‘先破後立’,而我這種,大概就叫‘黃雀在後’?”

“那你……”

“是啊,我騙他的。”亞瑟低笑起來,“這個星球早就爛透了。孱弱的東西,就算勉強支撐又有什麽意義?”

……

亞瑟瘋了。

一瞬間,宛籽的腦海裏只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

“你等不到萊格修斯了。”亞瑟輕緩道,“雖然按照懷恩的計劃,萊格修斯這時候應該率領軍部的人出現,斬殺所有蟲族,好讓蟲族百年之內都無法恢複元氣,然後由帝國獨自去開采能夠促使基因突變的礦産……”

他的眼睛裏閃動着瘋狂的光芒,就像當初她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見到的那樣。曾經她以為那是對待他所鐘愛的基因研究的熱忱,可是現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反社會人格的瘋子的目光。

“可惜,”亞瑟徹底笑開了,“萊格修斯現在恐怕已經死在特制的營養液裏了呢。”

“你……你這個瘋子!”

“你應該見過真正的貧民的樣子了吧……”亞瑟輕道,“他們手腳潰爛,身上長出異族的斑紋,有人露出枯骨,有人走着走着眼睛都會掉出來……你從來沒有見過伊克斯佩特最強盛的時代,一個本該高貴的種族,世世代代生存在苦難中,一代比一代更加令人作嘔與痛苦……而所謂的貴族,卻自以為是地延長着這絕望,他甚至不确定人魚族的那個礦産是否能真正起效,你說到底是誰瘋了,恩?”

宛籽哆嗦着坐了下來。

她想起了之前在平民區看到的恐怖的畫面,想起了茉莉在火堆旁痛苦地直打滾的樣子,這些東西如同噩夢一樣碾壓過來。

如果遲早是毀滅這個結局,那洛卡和茉莉每天辛苦地捕捉麝香獸,換取抑制劑,又是為了什麽?

活着痛苦……就該被毀滅了嗎?

……

宛籽發呆的時候,亞瑟的刀刃已經緩緩地落在了她的脖頸上。

他居高臨下看着她,聲音輕柔:“告訴我,你的決定。”

宛籽咬牙切齒道:“我拒絕。”她忘記了恐懼,事實上,當局面已經變成現在這樣子的時候……害怕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亞瑟輕描淡寫:“萬一你真的懷有身孕呢?”

宛籽握緊了拳頭,冷道:“如果有,也不會降生。”

她擡起頭看着亞瑟,毫不遮掩眼裏的憎惡,旋即閉上了眼。

不管是否存在的孩子……宛籽在心底想,如果他生下來只能作為另一個坦尼桑的基因庫素材,那才是這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

……

宛籽等待了很久,然而,刀卻遲遲沒有落下。

塔頂涼風陣陣。

她聽見銷聲匿跡的蟲族又重新扇動起了翅膀,發出嗡嗡嗡的噪音……空曠的塔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有了亞瑟的身影。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泡沫夢境,一下子煙消雲散。

眼看孱弱的地球人失去了庇護,蟲族們又蠢蠢欲動,弓箭已經瞄準了宛籽的身體。

變故發生在一剎那。

空氣中的凝滞氛圍被一陣尖銳的聲音打破。所有蟲族不明所以,相互探望。

緊随其後的是更為壯闊的機械聲鋪天蓋地響徹大地蒼穹——整一座葵明宮建築開始傾塌,碎落石塊砸落在草地上,發出嘈雜的聲響——下一刻,山崩地裂,整座葵明宮張開了巨大的裂谷,數不清戰艦自山中非處,成千上萬的炮彈齊向葵明宮發射!

一時間火光四射,硝煙味前所未有的濃烈。

唯一沒有被波及的就是高塔。宛籽站在塔頂,看見塔下的地面裂開巨大的縫隙,一架漆黑的戰艦從地底騰空而起,一瞬間吓得圍在塔頂的蟲族四處逃竄。

那是——破軍號?!

宛籽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現實,她看見破軍號拔地而起,透明的指揮艙裏站着的赫然是她最熟悉的身影。

破軍號騰空卷起漫天的塵土。在一片混沌中,萊格修斯張開巨大的羽翼一躍而起,緩緩地落在塔頂。

宛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加不敢靠近。畢竟已經有過先例,她不确定眼前的是不是萊格修斯。

“對不起,抑制劑發揮效果慢了一些。”萊格修斯溫柔地望向宛籽。

“萊格……修斯?”他真的已經痊愈了嗎?

萊格修斯緩步走到宛籽的身前,伸出指尖輕輕觸碰她的發頂。片刻後,他在她面前屈膝躬身,仰望着她的眼睛。

“我回來了,宛籽。”他輕道,“你……不用再害怕。”

“你的身體……”

萊格修斯凝望着宛籽:“抑制劑的效用大約七十恒星年,足夠我陪着你走到生命盡頭。”

宛籽愣愣站在原地,好久好久,終于徹徹底底地哭了出來。

然而,戰役卻才剛剛開始。

伊克斯佩特帝國紀年4684年,軍部集結了所有主要軍事力量,配合伊克斯佩特星外圍防護網共同協作,圍殲整個蟲族派出的精銳部隊……戰争持續了整整三個恒星日,等到硝煙散去時,人們看見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皇室居所,葵明宮。

而在第一時間內,萊格修斯的部族卻首先圍攻了基因研究所,只可惜為時已晚——曾經帝國的科研中心已經沐浴在熊熊烈火中,爆炸一聲連着一聲,濃煙遮天蔽日……

羅斯特率領精銳隊伍深入基因研究所,在研究所最隐蔽的實驗室中救出了已經死亡的薇妮2號與奄奄一息的亞瑟2號。

“亞瑟大人……”羅斯特赤紅着眼睛,吃力道,“他似乎早有安排,薇妮、薇妮早就……已經死亡,而他……恐怕也無法存活了。”

亞瑟2號其實已經無法出聲,他的脖頸上橫亘着一道巨大的傷口,長發被斬落一半,身上的衣裳破碎不堪……他躺在地上,冰涼的眼眸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緩緩地掠過每一個人的臉,最後,他的目光跨越了萊格修斯,落在了宛籽身上。

那時,宛籽仍然滿臉泥污,眼裏帶着驚恐。

她其實知道他是無辜的,之前她詐了亞瑟一道時就知道,亞瑟2號并沒有跟他沆瀣一氣……所以他才不同意替換薇妮2號,所以他才躺在這裏。可是看見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她仍然心有餘悸。

萊格修斯久久凝視着亞瑟2號,終于緩步上前,在他面前俯下了身。

“帝國感謝你的付出。”他道。

亞瑟2號眨眨眼,吃力地調整姿勢,望了一眼薇妮。

萊格修斯道:“她已經離去,另一個……在蟲族來臨時,拿起了武器,她沒有背叛帝國,只是受了點傷。”

亞瑟2號的神情倒平靜了,只是那雙平常冷淡至極的眼睛裏漸漸流露出了悲傷。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靜默了。

羅斯特的臉上青筋暴露,強忍着離開了視線。

萊格修斯輕道:“不必致歉,你和他是不同的。對帝國而言,你已經付出太多。”

不同的麽?亞瑟2號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似乎周遭的一切已經和他沒有關系。他只專注着看着宛籽,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眼裏終于閃過一絲忐忑的執拗。

沒有人知道他想表達什麽,包括萊格修斯。

然而宛籽知道。

她不遠不近地站着,用力拽緊了胸口上的挂墜,與他的目光僵持。

硝煙還剩下一點點沒有散去,他身後的基因研究所漆黑一片,斷壁殘垣像是野獸的血盆大口。

宛籽心亂如麻,不停地安撫自己——冷靜點,同情心在這顆弱肉強食的星球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她真的無法想象,一個垂死的人的目光竟然能夠維持這樣漫長的時間,那光芒一點一點在她的身上點燃焦灼的傷口,讓她每一下呼吸都帶了血腥味。

她想起了25號握着追蹤器做的紐扣的神情,有憎惡,有恐懼,其實還有一點點難以覺察的溫柔。

就是那一點點的溫柔,猝不及防地動搖了宛籽冷眼旁觀的心。

宛籽僵立了一會兒,終于動了腳步來到了亞瑟2號的面前,低下頭,解下了脖頸上那個老舊的營養劑瓶蓋。她拎着細長的繩子,讓它緩緩降落在了亞瑟2號的手心。

亞瑟2號終于微笑了起來。

——120個恒星年,從最初到最後,其實遠比你想象中要久遠。

亞瑟2號張了張口,眼神終于漸漸渙散。

……

良久,萊格修斯終于問:“他說了什麽?”

宛籽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好像說……植物研究所?”

“什麽?!”一旁走神的羅斯特失聲尖叫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亞瑟爸爸最終目标是植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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