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經幡
經幡
十二月底來瑞士不去雪場等于白來。
Mürren正好在007(詹姆斯邦德)的取景地雪朗峰山腳,雪場離得不遠所以不用起個大早趕行程,睡飽了起來已經錯過了酒店的早餐時間,索性再等一會,等餐廳上班直接吃午飯。
在滑雪場換好裝備進入雪道,Jasmine就被丢給了教練,她不死心地問那兩個“無情”的後腦勺:“你們要去哪裏?”
秋景翳回過頭,用手指了指山頂,笑眯眯地說:“我們當然是要去大人玩的地方咯,等你什麽時候長得跟我一樣高了,就帶你一起啊?”
“那要等多久啊…”
“嗯…等倫敦再下十次雪,就差不多了”,一年一場雪,以後我們會一直一起數的,秋景翳擺擺手,“拜拜Jasmine,跟着教練好好玩吧。”
“我不要!”
Dariya蹲下身哄她:“剛剛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太小了,不能去上面,很危險的。”
“我不要嘛…我也想和你們一起…”
秋景翳說:“Jasmine,聽話,巧克力蛋糕和去上面玩,你只能選一個哦~”
Jasmine糾結了一下,委屈到:“唔…那還是巧克力蛋糕吧…”
“乖,一會下來接你啊。”
滑雪纜車沒有車廂包裹,只有腰前一根松松箍着的保護杆,海拔不斷升高,Dariya坐得愈發拘禁端正,她微仰下額盡量避免峽谷和腳下幾米遠的地面進入視線。
秋景翳的手覆上了她緊抓着座椅邊沿的手,“恐高啊?”
Dariya閉着眼點點頭,“嗯…”
“別怕,馬上就到了”,秋景翳摟着她的脖子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Dariya眼前一黑,她又聞到了晚香玉的味道,恐懼和不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心悸。
秋景翳順着Dariya的後背像給貓咪順毛般反複輕撫,“都看不到了,怎麽還抖得更厲害了?”
“…沒有…一會就好了。”
滑雪對Dariya來說是一項十分陌生的運動畢竟連雪也沒見過幾次,她又不是一個擅長運動的人,所以沒那麽容易上手,站在滑雪板上剛到有坡度的地方她就站不穩前後晃。
秋景翳的單板滑得很熟練,穿好雪板,她在Dariya快要失去平衡的時候拉了她一把,然後面對面扶着她的兩個小臂,“不要害怕,越害怕就越容易摔跤,我們往下滑一點試試?”
Dariya心裏還是沒底,“就…直接來啊?”
“注意事項你不是都知道了嘛,實踐比理論有用啦”,秋景翳往下坡的方向側了側,雪板順勢往下溜了一點。
Dariya吓了一跳,“等等等等等等!別,別急!”
使壞得逞的秋景翳笑了幾聲,“放心,我會抓着你的,你覺得要失去重心了就往我這邊倒,不會痛的”,說完也不給人反應時間,腳下一用力帶着Dariya一起順着雪道滑了下去,雖是如此,她仍是控制了速度,并沒有那麽吓人,“怎麽樣?還好吧?”
“還…還好诶”,Dariya這才發現其實心裏想象的恐懼遠遠大于現實客觀存的,但她仍只敢往腳下看。
“擡頭,這裏看不到懸崖”,秋景翳用力隔着厚重的滑雪服捏了兩下Dariya的胳膊肘,“只看着腳下會撞到人,也容易摔跤。”
“哦…好”,Dariya做了下心理建設,秋景翳沒逗她,護目鏡濾掉了刺眼的光,雪山的味道有一種雪水煮了植物後混雜在一起的清冷的後調,正接觸着自己的是原始純淨的自然和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秋景翳。
總有人不安好心,仗着自己老練不去更高級的雪道反而在這裏擠兌不熟練的人,那人在雪道上七拐八拐地和其他人擦肩而過吓唬人,秋景翳眼看他要過來,調整了角度一邊加速一邊預判他的方向。
這樣的變化顯然對Dariya這個新手不怎麽友好,幾次差點站不穩。
秋景翳看Dariya害怕就把她帶到了一處拐彎的地方停了下來,沒成想都到邊讓他了他還不罷休,于是在他惡意靠近的時候,秋景翳佯裝調整松了一邊固定器,估算好距離把滑雪板往後踢出去一點,那人避讓不及腳下失了平衡摔在地上滾了幾圈,板子橫鏟來了場人工降雪。
“真煩”,秋景翳小聲吐槽到,她扣好固定器,“我們走吧。”
“平常總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原來發起脾氣來這麽可愛”,Dariya笑她。
“才不是”,秋景翳撇撇嘴,“這種人就該讓他吃點苦頭才知道人不能總這麽賤,這種程度連骨裂都摔不出來,真是便宜他了,等會我們換條索道去那邊山上玩。”
總算到了山腳下,Dariya長長出了一口氣,腿肚子打顫,“小秋啊,還好你不是老師。”
對比一下,秋景翳就興奮得有些過于神清氣爽了,她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地說:“我覺得我教得很好啊,你看你都順利從山頂滑到山腳了。”
Dariya指了指那邊圍起來的沒什麽坡度的區域,裏面的人摔得摔撞得撞,不細看還以為是什麽格鬥類競技,“不…我覺得我應該從那裏開始。”
“不行,你不能跟他們玩”,秋景翳順着Dariya的手指看去,“你可是有免費私教的人”,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彎彎地說:“你的。”
我的。
藏不住表情的Dariya下意識就要轉身,結果忘了雙腳還被固定在雪板上,結果就摔在了雪道旁邊鏟除來的積雪上,還順勢待倒了一直抓着她胳膊護着她沒來得及防備的秋景翳。
Dariya坐在地上靠着雪堆,秋景翳的手撐在和地面夾角大約四十五度的雪堆上,她剛剛眼疾手快地蹬掉了雪板讓自己不會結結實實壓在Dariya身上。
Dariya問:“嘶~沒事吧?”
秋景翳看着那不化妝也呈現淡淡豆沙色的軟蠢一張一合,被冷風一吹更添幾分殷紅,她此刻跪在雪地上收回了手卻突然不想起身了,她想起了剛剛從山上滑下來的過程裏Dariya罕見地抛開了心事,“你剛剛明明笑得很開心的。”
“我很開心啊”,那目光像是根堅硬的金屬絲刺穿了Dariya的身軀,她心虛到:“怎麽…怎麽一直盯着我看…”
“沒怎麽,就是覺得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撥開雲霧見月明,以後開心的事也會越來也多的。
Dariya不好意地低了頭,“是嗎…”
日落掀起的陣風從兩人之間穿過,Dariya淡黃色的圍巾角被風從領口翻出,西沉的陽光灑恰好落在少女峰的尖頂,金色映在秋景翳的深色的瞳孔裏。
幡随風轉,福德無量*。
秋景翳的腦海裏飄過這句話,“你知道經幡嗎?”
Dariya搖搖頭,“不知道…那是什麽?”
“寫着佛經的幡布,信徒們說風會把那些祝福帶去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Dariya的手攥成拳頭捂在心口,她有些集中不了精神,“聽起來…是很美好的東西啊。”
“嗯…”陽光傾灑的角度越來越大,雪山頂的金色色塊越鋪越開,“Dariya,過了這段時間,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想帶你去西藏。”
“西藏?中國?”
“是啊”,一直以來只有災禍和磨難才是屬于我的,所以當美好降臨的時候我既驚喜又惶恐,“想和你一起站在佛舍利塔下,在經幡飛舞中看日照金山”,我沒有信仰,但我想為你祈禱,希望你以後可以一直幸運下去,希望你不會從我身邊離開。
秋景翳又感受到了昨晚那種莫名的引力,可現在她并沒喝酒,那枚吻停在了将落未落的位置,她深吸了口氣把臉埋進了Dariya的頸側,這瞬間從靈魂深處溢出的感覺對她來說完全陌生,她小聲呢喃着:“怎麽我的心跳好像也很快。”
Dariya想,秋景翳說的那份喜歡裏,是不是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悄悄變了質呢?可我的心為什麽越來越疼。
新年之後,秋景翳又有一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直到Research trip接近尾聲,做完最後的收尾,一月已經要結束了。
出租後座,教授坐在秋景翳旁邊,“你回倫敦的機票是明天嗎?”
秋景翳點點頭,“明天下午。”
“這麽急着啊,這幾天沒什麽事,怎麽不順便去南歐曬曬太陽再回去?”
秋景翳笑了笑,“嘿嘿,有需要回去的理由嘛”,她看着Dariya發來的消息臉上一直挂着笑,Dariya跟她說收到了很多回信并且對方态度都是非常積極的。
“好吧,雖然有點可惜,不過晚上的聚餐你可一定要來啊。”
“嗯,會去的,等會我回趟酒店,放了東西換身衣服就過去。”
十字路口,直行的出租給對面左轉的一輛黑色的幻影讓路,不管是倫敦還是蘇黎世的城市街頭,形形色色的豪車不勝枚舉,早就見怪不怪了,出租裏的乘客依然進行着原本的話題,沒人多看那紮眼的純金天使一眼。
秋晨捏着方向盤的手隐約能看到凸起的青筋,他在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時不時看看後視鏡,賀詩妍和秋宇炀坐在後座,車裏安靜到能聽到他身上衣料摩擦的聲音。
秋宇炀對着車窗外拍了張片發給助理,然後關靜音鎖了屏幕。
賀詩妍一直看着窗外,依然雍容華貴氣質優雅,可從袖管裏露出來的雙手卻呈現出一種病态的消瘦,她知道秋晨通過後視鏡看自己,但她承接不了那樣的目光,撐着側臉的手不動聲色的抹掉外眼角滲出的淚水,她輕輕嘆了口氣,心裏默默說着對不起。
車子轉過幾個街角,最終停在了一家安樂死機構的停車場。
秋晨下了車之後,秋宇炀問賀詩妍:“想好了?”
賀詩妍平靜地說:“想好了。”
“嗯”,秋宇炀點點頭,從另一側下車,點了支煙,“等我抽完支煙吧。”
秋晨伸手去扶賀詩妍下車,等她站穩後,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圈,才艱難地開口:“媽…”
賀詩妍輕拍了兩下秋晨扶着自己的手,擺了個笑臉問:“怎麽了晨晨?”
“…現在反悔也可以的…”
賀詩妍嘆了口氣,“你知道的,這幾個月我過得很開心,所以…”
賀詩妍的病已經回天乏術,她不願意在癌症的這麽裏痛苦的死去,所以在秋晨陪她完成了所有想做的事之後,她想要體面的離開這個世界,秋晨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留戀,也正是因為這份留戀,她更希望保全最後的體面。
“嗯,我明白的”,秋晨壓抑着哽咽,嗓音明顯沙啞,“都依您。”
“乖孩子”,賀詩妍想摸摸秋晨的頭發,但她夠不到,秋晨很有眼色的彎下了腰。
秋宇炀的煙抽完了,他在垃圾桶上按滅煙頭走過來,“進去吧。”
賀詩妍的家教太好了,無論什麽場合什麽心情她都記得要得體地回複別人說的話,“走吧。”
秋晨卻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分給秋宇炀,因為他太淡定了,淡定的讓人生氣,平靜的讓人心寒,可最應該心寒的人早已心如死灰。
賀詩妍的手沒什麽力氣,确認書上的名字她寫了很久,她從小練書法,她提的字是有收藏價值的,即便除開她的家世不談也時常能成為利益往來中的硬通貨,可她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三個字筆劃無力字型枯瘦,是她的名字,是她的訣別。
藥瓶裏的藥三分鐘就會徹底結束賀詩妍的生命,她在麻醉的作用下陷入沉睡,慢慢失去呼吸,她倒在秋晨的臂彎裏,臉上只剩下安詳和滿足。
秋晨停了錄像,給機構留了一份副本,在秋宇炀辦剩餘的手續時,一個人開車離開了,他本想親自做完所有的事,但他又想秋宇炀憑什麽當甩手掌櫃,他必須要參與進來,不管他在不在乎是否自願,他都一定得做完這些,這個句號必須由他補全,這是賀詩妍後來一直藏在心裏卻再也不宣之于口的愛和遺憾。
Baur au Lac(酒店)*的全景餐廳裏(Pavillon),秋景翳的聚餐已經結束了,高跟鞋累腳她靠在玻璃窗前看着遠處的阿爾卑斯山,普魯士藍的絲絨禮服裙擺剛好及地,襯得她像午夜的海。
一個同組的女生走了過來,“還在等車嗎秋?我的車到了要不要順便送送你?”
“謝謝你啊,不過不用了,我的車也快到了,你早點回去吧。”
“那好吧,學校見啦。”
“嗯,晚安”,秋景翳叫的車很不湊巧走了交通堵塞的那段路,她又等了小十分鐘車還是一動不動,索性出去溜達溜達,正好離酒店步行幾分鐘有家很好吃的手工巧克力店,要是走過去車還沒到,那就取消了重新叫一個。
路過一個小叉路的時候,擁有豐富被搶劫經驗的秋景翳直覺有人跟着她,這種情況在歐洲報警等于放屁,她迂回了一下,就差幾米走到主路上時,頸側一陣尖銳的刺痛後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