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陳芷收到謝心洲微信的時候正在琴行和她哥一塊兒吃早飯, 一看微信是謝心洲發來的,陳芷放下豆漿點開微信。
賀明臻問:“咋了?”
“我師兄。”
“他咋了。”賀明臻問。
陳芷:“病了,讓我幫他請個假。”
賀明臻哦了聲:“這兩天雪下得厲害, 是容易生病。”
“是啊。”陳芷回過頭,雨雪天氣琴行就不會擦玻璃。玻璃上的污痕呈豎狀,一道道自上而下。水痕不是灰色也不是黑色, 是混合物的顏色,有空氣中的灰塵, 有路邊汽車的尾氣, 黏在玻璃上。
這樣布滿水痕的玻璃令人壓抑不适, 好像沒有擦幹淨的眼鏡鏡片。陳芷收回視線重新看手機,回複他:好的沒問題。
賀明臻嚼着包子:“今天又要下雪,一會兒我送你去樂團。”
“噢。”陳芷點頭。
今天距離周四還有兩天,指揮朱老師将在周四考核謝心洲的獨奏。
喻霧端來白粥, 熬得軟爛,騰着熱氣,盛在白瓷碗裏。
“哥。”他輕輕喚了聲, “喝點粥。”
出血的後果就是感染然後低燒, 吃了藥躲在被窩裏出了些薄汗, 他想掀被子, 喻霧不準,按着他。搞得身上又黏又潮, 他想起江南的黃梅天也是這樣。
又黏又潮, 哪裏都濕噠噠的, 音樂教室開着除濕機, 老師坐在他對面,眉頭緊鎖着聽他拉海頓。
黃梅天悶熱潮濕, 老師拿着粉筆在黑板上畫音符。黑板潮,粉筆也回潮,第一筆往往是空心的,需要多描一下。
偶爾有悶雷,但聽見悶雷未必會下雨。
那雨就被捂在雲層,落不下來,冷灰色的雲又高又沉。面包不好好封起來很快會發黴,餅幹會變得濕軟,還有琴。
琴嬌氣,怕潮也怕幹。濕度太高的時候,琴弓尾端擰不緊,弓毛像沒吹幹的頭發。
樓下唱評彈的茶鋪生意不溫不火,潮濕水汽帶着吳侬軟語,攀上磚瓦牆。90濕度的天氣裏,謝心洲永遠擰不緊他的琴弓。
他擰不上弓的時候并不會焦慮,也不會暴躁發脾氣。他會一直擰,像個卡Bug的程序,無限循環,無意義地重複,一直到他手脫力、酸痛。
然後窗外會響起悶雷。像炮仗被關進高壓鍋,沒那麽大聲,但會吓謝心洲一跳。
再然後,謝心洲會意識到,自己在做刻板行為。
他像水族館裏關了太久太久的鯨魚,在方寸之地游來游去,用頭撞水箱。就是這悶雷的聲音,咚、咚、咚。
他會停下擰弓的動作,再偏頭去看窗外,玻璃像被呲了噴霧。
“哥。”喻霧又叫了他一聲。他雙眼聚焦在喻霧的臉上,一時分不清這裏是南方還是庭城。
喻霧把粥放在床頭櫃,在他床沿坐下,微微俯身,手覆在他面頰。之前給他量過體溫,是低燒,喻霧慢慢地用指腹摩挲他皮膚,摸到他後頸,後腦勺的頭發裏捂了些汗。
喻霧說:“坐起來喝點粥。”
謝心洲借着他的力道,手撐着床墊坐起來。喻霧要伸手去拿碗的時候,謝心洲兩條胳膊攀上來摟住他脖子,下巴擱在他肩上,喻霧不動了。
發燒的時候腦子迷糊,他身上穿一件棉質的白T恤,昨晚喻霧給他換上睡覺的。這會兒出了汗,像極了回南天時候永遠幹不透的黏膩,如同沖不幹淨的沐浴露,返潮的棉絮。
他只有抱住喻霧,以此來确定這裏是庭城,他長大了。
“轟!”
外面不知什麽動靜,聽上去像打雷。
謝心洲倏然手臂收緊,更緊地抱住他脖子。喻霧覺得他被吓着了,輕輕拍他後背,溫聲道:“沒事,外面風大,吹的頂樓廣告牌。”
“……嗯。”謝心洲仔細聽了下,的确不是打雷。
喻霧的手按在他後背,讓他安心了些。他手臂松下來,去看喻霧的臉,房間太暗了,全靠客廳鋪進來的光。
“好點了嗎?”喻霧問,“用不用換一件?”
喻霧摸到他後背有點潮,這麽睡可能不舒服。謝心洲點頭,說:“換一件幹的。”
他距離上一次發燒還不到20天,這次雖然低燒,但格外虛。光是把T恤脫下來就費了好大力氣,喻霧從衣櫥拿來另一件T恤,幫着他穿上。
粥已經不燙了,喻霧耐心地喂他吃了小半碗。大約是因為做過了,喻霧忽然肩負起一種微妙的責任,他單方面地把自己放在男朋友的位置。
因為沒什麽不同的,他具備唯一性,具備長期性,是謝心洲自己承認過的。
“再睡會兒。”喻霧說。
謝心洲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搖頭:“我現在感覺很好,我要去拉琴,錄下來。”
“唉……”喻霧嘆氣。
嘆氣的功夫他已經自己掀了被子,他光溜溜的兩條腿細且直,赤腳踩在地上的時候沒站穩,踉跄了下,被喻霧扶住。
他腿根還有酸痛感,喻霧有點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下:“還是明天吧,你這腿也沒法……打開啊。”
确實,大提琴的演奏姿勢就注定了經過一場粗-暴-性-愛,而且是初次性-愛的話,演奏姿态沒辦法維持很久。
況且他平時就疏于鍛煉,說他體質孱弱也不為過。喻霧還坐着,一只手扶在他後腰,謝心洲确實站不穩,喻霧環住他腰把他兜回來,順勢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然後端來碗,說:“再喝一口。”
白粥裏放了糖,謝心洲低頭沿着碗邊喝了一口:“喝不下了。”
喻霧很想親親他,不深吻也沒關系,可以不用唇舌交纏,他只想在他嘴唇上貼一貼。碰一下就好了。
謝心洲剛好轉過頭,蒼白的嘴唇近在咫尺。他看向窗戶,似乎想要看看外面,今天風格外大,有廣告牌被吹落,咣當當地砸在地上。
可以想見外面昏天黑地,謝心洲又擡起胳膊抱他,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早上快九點。”
謝心洲在他肩上靠了一會兒,然後自己爬去床上鑽進被窩。
喻霧端起碗準備走,走前手指在他臉上輕輕刮了下。謝心洲睜開眼,問:“今天下雪了嗎?”
“今天有雪。”喻霧回答他。
頭發和枕頭摩擦着窣窣作響,謝心洲看向他,喻霧輪廓硬朗的臉部線條和相對亞洲人更深邃的眼睛,并沒有帶來年齡感。
于是向來耿直坦誠的謝心洲從被窩裏伸出細條條的胳膊,喻霧乖巧地彎下腰,任由謝心洲低燒的手心撫摸着他臉頰。
喻霧臉上的傷好些了,原本發青的傷處開始泛着紫色,正在痊愈。謝心洲認真端詳着他,說:“長得真好看。”
“謝、謝謝……”喻霧磕巴着說。
喻霧出門前來卧室确認了一下謝心洲一個人在家沒問題,體溫在37度6,可以自理,他才出門。
今天去極雲總部,要見尹心昭。他接手江底隧道工程之後,辰衡的人并沒有老老實實把所有材料供貨商的信息給他,他現在要去把手裏的供貨商合格證給尹心昭過目。
喻霧進極雲的總部已經可以直接刷臉過閘機了,尹心昭的辦公室在33層,他按下電梯後,撣了撣衣服上的雪,想着該買輛車了。
33層很安靜,幾間辦公室的門敞開着,能聽見裏面的人在小聲交流。
喻霧走到尹心昭辦公室門口,她門也大開着,助理和另外兩個人正端着文件,一份份遞到她手邊讓她簽字。
尹心昭沒發現他,煙夾下來往煙灰缸裏彈了兩下後才察覺門口多了個人。尹總一擡頭,助理順着視線看見喻霧,什麽都沒說。
尹心昭給助理使了個眼色,按滅煙後,助理會意,把煙灰缸拿走,将辦公室的新風系統調高一檔,然後走來門口,說:“喻先生,請進。”
“尹總。”喻霧颔首打招呼。
“先坐一下。”尹心昭說。
這間辦公室很大,是33層最大的,設施最完備的辦公室。附有卧室洗手間以及茶水室小廚房,喻霧挑了個距離主辦公桌挺遠的單座沙發坐下。
尹心昭那邊在聊一些各廠的報價。極雲和辰衡不一樣,極雲這邊是董事長的一言堂,尹心昭嗤笑一聲将文件夾撂旁邊,說:“一米電纜給我一百五十塊,還指望我給他9%稅率的安裝工程專票,我賣什麽工程材料設備我去賣砂糖橘好了啊,傻筆。”
“好的尹總。”對方拿走文件。
這時候助理從茶水間端了杯熱飲走過來,擱在喻霧手邊,說:“還請稍等一下。”
喻霧禮貌地點頭:“沒問題。”
助理折回尹心昭的辦公桌,熟門熟路地整理她的東西。把她的煙和火機放進她包裏,将她充滿電的手機拔下來也放進去。
待到辦公室裏最後一位同事離開後,尹心昭拎起外套站起來,喻霧跟着站起來。
尹心昭走過來,說:“你們江底隧道有個原材料商給的合格證是找人弄的,他們的貨跟合格證上不是一個批次也不是一個型號,周一我這邊的梁總會去招标公司實名舉報,你拿着這張名片,處罰下來之後找他去交罰款然後換這家供貨商。”
助理先後遞給喻霧兩張名片,喻霧雙手接過來,應下道“好”。
他跟在尹心昭後面進電梯,今天尹心昭要帶他見辰衡的CFO,此人已經被尹心昭策反,約在附近的咖啡廳。
這位CFO帶了一位北京做城市亮化的鄭老板過來引薦給尹心昭,江底隧道固然要做亮化,這就是尹心昭準備捅向辰衡讓他們元氣大傷的第一刀。
坐下後,鄭老板眉頭一緊,打量起喻霧來。
尹心昭起初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喻霧的發色太招搖。不過……
“你是叫喻霧?”鄭老板問。
喻霧點頭:“是。”
“嗐!”鄭老板一拍桌,“三百萬跨年擂,就是我辦的!”
喻霧恍然:“原來如此。”
鄭老板是個樂子人,直接當着所有人面開玩笑說:“原來你是項目經理啊,要不我倆直接合作吧,把尹總踢了!”
喻霧一楞:“不不,那不行,尹總是我……”
鄭老板眼睛一眯,笑着說:“逗你呢,我剛就想問了,你是尹總什麽人啊?尹總這麽多年我可都看過來了,從來沒帶男人在身邊過,你小子,什麽來頭?”
尹心昭默不作聲地點了根煙,靠在椅背,看戲。
喻霧乖巧笑道:“我就是喻鷺辰的親兒子。”
所以說這年頭新聞的時效性真的太短,喻霧這麽一句話,喚醒了鄭老板的記憶,他“哦哦哦”了幾聲後,才醍醐灌頂,仿佛想通了什麽,看向尹心昭。
尹心昭呢,吐出煙,在裝着咖啡渣的煙灰缸裏彈了兩下,沒什麽深意地莞爾一笑。
這天下午,庭城迎來入冬之後最大的一場雪。
從咖啡廳出來後,尹心昭在人行道邊等助理把車開過來,她和喻霧并排站着。
“睡過了?”尹心昭問。
喻霧“啊”了聲,咳嗽了下:“您……怎麽看出來的?”
“噢你別多想,你現在整個人的狀态比我們上次見面要憔悴,随口一問。”
喻霧抿了抿唇:“嗯。”
“接吻了嗎?”尹心昭提着唇角。她還是挺愛聽八卦的,沒人不愛聽。
喻霧搖頭。
尹心昭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呢,你們做完,他狀态有什麽轉變嗎?”尹心昭又問。
“他發燒了。”喻霧說。
尹心昭“喔”了聲,她看了眼街邊,由于下雪,行人闖紅燈的多,車從十字路口轉過來非常慢。
喻霧一直猶豫着要不要問,終于還是舔了下嘴唇,問出來了:“為什麽您和洲哥不同姓?”
“我倆同母異父,他跟他爸姓,我跟我爸姓。”
“這樣啊。”
尹心昭說:“你不問問他為什麽這個樣子嗎?”
“我不在乎。”喻霧說。
“不知道也好。”尹心昭笑了下,偏頭看他,“這樣以後分手沒什麽負擔。”
“還沒談。”喻霧垂下眼簾。
“啧。”尹心昭眼神複雜,“你問問他呗。”
喻霧:“什麽?”
“你問問他,要不要談戀愛,我挺好奇他的反應。”尹心昭笑得更深了些,“你難道不想嗎?”
喻霧萌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覺得尹心昭和謝心洲是完完全全一樣的人,只是尹心昭演正常人演得太好了。
他不知道他們從南方來庭城的緣由是什麽,經歷了什麽,但喻霧擅長觀察對手,在八角籠裏,預判失誤的人,會被打。
雪大到影響視線,行人低頭捂着領口加快腳步。
“我暫時不想。”喻霧說。
尹心昭眼眸裏的光暗了暗,半晌,才說:“算你識相。”
喻霧倏地蹙眉,他判斷錯誤了。
這時候助理終于把車開到路邊,尹心昭伸手拉開車門,喻霧上前一步:“尹總。”
“尹總,你剛在試探我。”
尹心昭無奈:“有話一次說完,很冷的。”
喻霧笑起來:“我要是說想問呢,你會找人把我做掉嗎?”
“我是經商的我不是混黑-道的,你要不就跟我上車要不就離我遠一點,老娘真的很冷。”尹心昭說。
他意識到尹心昭在通過試探自己,來判定自己是不是适合呆在謝心洲身邊,這姐弟倆對對方的關心真是如出一轍——都通過自己。
“姐。”喻霧對她換了個稱呼,“姐,他發燒了,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吧?”
“不痛快就買個冰淇淋,朕又不會治病。”尹心昭實在忍不住了,捏住他手腕把他手甩離車門,拎着包上車,咣地關上車門。
喻霧回家的時候帶着一盒巧克力冰淇淋,一進門,家裏哈曼卡頓音箱在放着海頓C。
謝心洲窩在沙發裏,喻霧走過去,伸手探了探他額頭。
“退燒了。”謝心洲說,“量過了。”
喻霧蹲在沙發邊,拿出冰淇淋:“退燒了啊,那這個我吃吧。”
謝心洲“嗯?”了一聲,難以置信地看看冰淇淋,再看看他:“憑什麽。”
“那你親我一口。”喻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