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更
第68章 三更
◎。◎
什麽浪漫, 什麽哲思,都是狗屁!
周景明一邊吭哧吭哧地爬着陡峭的山坡,一邊痛苦地想道。
佟九以最快速度帶着他穿過草原,來到觀月山下。
幸運的是, 這座據說很知名的觀月最佳地點, 此時并沒什麽人。
接着, 他們就開始爬山。
爬山……這種事,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沉重不已,還要小心翼翼不要踩空,畢竟是烏漆嘛黑的夜裏。
這種經歷, 周景明以前的人生中還真沒有過。
像是什麽黃山光明頂觀日出, 泰山拱北石觀日出, 廬山含鄱口觀日出, 周景明都沒參加過。
大好的淩晨,在賓館床上睡着不好嗎?
不過,周景明一向敬重夜裏登山就為看個日出的驢友,這種毅力, 幹什麽都能成!
現在,他變成了狠人中的一名。
“能上來麽?”赤晶的光芒中,站在高處的佟九回過身來,查看周景明的情況。
這段确實有點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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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明擡起頭,遲疑地看着側身站在一小塊山坡邊緣的佟九。
“你确定是這條路?這看起來好像不是一條路。”周景明懷疑道。
“是這裏,”佟九頓了頓,“我問過附近的山民。”
我信了你的邪!這種路是能通過問、問出來的嗎?
周景明腦海中反複回放着驢友不聽勸阻、進入深山、下落不明的新聞。
“還有多遠?”周景明仰頭往上看。
上面黑漆漆的, 什麽也看不到, 時而有一陣山風吹過, 吹着黑暗裏的林子發出簌簌聲響。
“快到了。”佟九回答。
“你剛才就說快到了,”周景明活動了一下手腳,扒住山坡上的一塊樹根,撐着身體往上爬,“喝——這也太難上了。”
不是周景明不想用靈力,而是,他前面已經用了很多次,如果不是靈力支持,他肯定爬不到這裏。
不知道前面還要走多遠,他的靈力儲備夠不夠,佟九的話不足為信,他只好放棄靈力,改用體力。
往上挪動的過程極為艱難,尤其是在右手手指還在疼的情況下。
“嘶——”周景明終于爬到和佟九同一高度,甩了甩擦疼的手指。
“我背你吧。”佟九悶聲說道。
“什麽?”周景明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背你。”沉悶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大哥,這是在陡坡上,不是悠閑的林間小路,你敢背,我也不敢上啊。
“怎麽會突發奇想到這個的?”周景明奇道。
赤晶的光芒中,高大的男人轉過身,在一塊大石頭旁邊站住,示意周景明上來。
他是當真的?
“不、不了吧。”周景明擺手,“我怕我們兩個一起滾到山底下。”
“不會,”佟九側過臉,“來。”
周景明從他身邊走過,走到前面:“不要開玩笑了。”
佟九的手掌攥住他的小臂。
山坡上只有這麽點空間,周景明被帶的往後退了一步,就停在了佟九身前。
他感覺自己的視野被籠罩住了。
佟九的肩膀很寬,往上看,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一股灼燒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看到他的嘴唇動了,沉悶的聲音震動胸腔,環繞着周景明耳畔:“你忘了,我也是修真者。”
不止會燒爐子而已,還會在草上飛。
火靈多到用不完,再背一個人也沒問題。
可是……周景明還是有些猶豫。
“這樣太慢了,我們會趕不上月出的,”佟九又換了一種說法,“你應該不希望武器錯過開光。”
周景明張開嘴,想分辨,佟九發現這句在他身上有效果,又加重語氣說:“月出不拜也就罷了,明明上來,卻沒趕上,也有不吉利的說法。”
周景明心中一緊,真的假的?
“讓我拉着你就是了,沒必要……背吧。”周景明不喜歡這種完全依靠他人的感覺。
“……你受傷了。”佟九垂下眼睛。
聽語氣就像什麽半身不遂的重傷。
“手指而已。”周景明在他面前搖了搖右手,“再遲一點就完全康複了。”
“你還想試槍麽?”
很好,再次戳中了周景明的痛點。
周景明的腦袋垂下去,松了口:“好吧……”
片刻後,陡峭的山坡上。
佟九運步如飛地向上奔馳,周景明雙手抱着他的肩膀,左手死死捏着右手,挂在他脖子上。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趴在佟九後背上,還是有種爬山的感覺。
好大……好大的山!
而且還很颠簸!
周景明的肚子快要被佟九堅硬如石的後背肌肉撞青了。
還有……還有他的肩膀,怎麽會那麽寬,把前面的路擋得嚴嚴實實,無論從左邊還是右邊都沒辦法看見。
他就像騎在一匹巨大剽悍的野馬背上。
只能死死抱住馬脖子,把身體更大面積地貼上去,希望不會被甩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
“到了。”
佟九猛地停住腳步。
周景明感覺自己撞得七葷八素,兩腳懸在空中,全靠胳膊使勁,挂在佟九背面,才得以存活下來。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佟九之前說的“快到了”,果然是在騙人。
剛才那些路,如果讓他自己走的話,還不知道走到猴年馬月。
不,不用靈力的話,他根本走不上來,用靈力的話,太浪費了,他寧可放棄。
“怎麽樣,是不是快多了?”佟九側過臉來,對着探出肩膀的一片潔白的額頭說。
周景明仍然保持着挂着的姿勢,有氣無力道:“你……是不是沒背過人?”
佟九疑惑:“怎麽看出來的?”
“背人,要擡着腿啊!”周景明無奈地說。
從爬上這個後背開始,他的腿就一直懸空着。
就像甩在後背上的圍巾一樣,随着主人的上蹿下跳而颠簸起伏,在風中慘淡地飄蕩。
佟九陷入沉思。
擡着腿……好像是這樣的。
“明白了。”佟九悶聲道,“下次記得。”
“放我下來。”周景明用僅存的力氣踢佟九的小腿。下次什麽的,還是算了。
他其實努力過的,為了活下去,他試圖主動夾住佟九的腰,但是失敗了。
這頭桀骜不馴的野馬,擁有一條異常有力、難以駕馭的腰。
佟九降低高度,讓周景明的雙腳落在地面上。
周景明又找到了憑自己雙腿站立的踏實感。
他緩了一會兒,氣息漸漸平靜下來。
“手還疼嗎?”佟九試圖關懷。
“不疼。”周景明說道,“但是肚子、顴骨和腿都疼。”
人得到一些,就會失去一些。
得到手的完好無礙,就會失去身體其他部位的舒适度。
但是周景明已經心平氣和。
他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麽穩定過,問就是服了。
“顴骨疼?”佟九端詳着周景明的臉,“怎麽回事?”
剛才撞在你背後肌肉上,用專業學名來說,應該是斜方肌,呈現倒三角形的那個。
但是周景明已經心平氣和。
“沒事,”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們現在到山頂了嗎?我怎麽沒看到其他人?”
“沒有其他人,”佟九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太明顯的适意,“其他人上不來。”
是了,山民一定是因為這個才推薦你來觀月山的。
……
不管怎麽說,都到山頂了。
周景明感覺到呼呼的山風吹在臉上。
只要登頂成功,路途中的一切不爽都可以被原諒。
因為——山頂的風景實在太好啦!
周景明面向赤月河谷那一邊,望着草原上“星河”流動,心神被深深吸引。
來到魔界之後,就再沒看過星空,沒想到,今天在觀月山頂看到了。
看得出來,今晚大家都很興奮,都在提燈等待新年月出時刻。
而觀月山的另外一邊。
這個時候,幽炎結界已經變成雙向透明了。
天色還是茫茫一片混沌,只能勉強分辨出哪裏是山,哪裏是雲海。
其他大大小小的山峰前都擋着山,只有觀月山前面是一望無際的雲海。
确實如佟九所說,觀月山是非常适合觀看月升的地點。
但尋常人也不會爬過那麽多險路,到這孤峰絕頂上來。
周景明盯着雲海看了一會兒,又轉到第三面去。
“佟九,你說觀月山是最适合看月出的地方?”周景明指着天魔主峰絕頂上,黑漆漆的魔宮宮殿,“那魔宮比這裏高啊,應該更适合!”
佟九回過頭,山風呼呼地吹。
“魔宮比這裏更适合看月出——”周景明大聲說。
佟九聽明白周景明的找茬之後,面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他稍稍側了一下頭,仿佛在點頭同意周景明。
又像是在說什麽。
“你說什麽?”周景明從第三面走下來,小步快跑到佟九這邊。
“魔宮遮擋太多了。”佟九說道,“建設的時候只考慮到看赤月河谷和北邊的群山,東西向沒有合适的觀景臺。”
周景明一尋思,好像還真是這樣。
魔宮是南北向的建築,東西向,大面積都是封死的黑石牆壁,就連調月臺也是朝南的。
佟九觀察的還挺細致的。
“這邊又有什麽?”周景明從佟九的手臂旁邊探出頭,三個方向都看過了,佟九這面還沒看過。
是綿延起伏的山脊,高低錯落,一直延伸到相天居。
從這個角度,好像能看到相天居的城牆啊。
不,不能,只能看到橫斷山崖。
等會兒月出天亮,就可以看到相天居的人們了。
“诶,”周景明突然想起來一件被他遺忘的事,“完了。”
佟九疑惑地向他看來。
“都怪你,一打岔,我把相辰約我看月出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周景明拽住佟九的袖子,扭住。
佟九的眉宇舒展開,顯然沒當回事。
“你不知道這有多過分,最好祈禱相辰千萬別看見我。”周景明心虛地往橫斷山崖那邊看,“下面應該看不到上面吧?”
“不好說。”佟九擡頭往別處看,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周景明更緊張了。
他調轉身來,躲到朝着魔宮的一側去。
“你也過來,快點。”周景明急急叫道。
佟九站了一會兒,才邁着大步,不緊不慢地過來。
“這個時間,大家都在看月出,在哪裏看有什麽關系。”佟九不以為意。
“有,”周景明凝重,“我拒絕他的理由是……我起不來。”
佟九又笑了。
這次笑得更明顯一些。
周景明知道感同身受這種東西很難得,但是佟九明顯是在幸災樂禍。
“所以說,都怪你,如果不是你用新槍引|誘我,我也不會欺騙相辰。”周景明精準甩鍋,嘆氣道,“本來我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唉,難道騙人也會傳染嗎?”
佟九還在笑,身體微微往前欠着,看得出來是笑得很厲害了。
被人說是騙子傳染源,很高興麽?
算了,他開心就好。
“佟師傅,”周景明走到佟九身邊,壓住他的胳膊,攤開手掌,做了兩遍握拳再打開的動作,“東西,東西,快點拿出來。”
傳說中放在山頂的東西,今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山的緣由——新槍,他現在就要看到。
佟九側臉看向周景明,眉眼仍是舒展開的,笑意未褪,他低下頭,把手伸進衣襟裏摸索。
周景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只手。
很難想象,那麽大一把槍,能塞進佟九的衣襟裏。
不緊不慢的,佟九的手抽出來了。
手指間還握着一把直徑約有兩厘米的黑色管子。
周景明的眼睛瞪大了,心跳驟然加快。
可是……不應該這麽短吧?他的那件武器,可是足足有130厘米長啊。
佟九的手完全抽出來了,黑色管子也露到了底。
什麽啊,只有不到20厘米!
周景明失望了。
“這是什麽東西?”周景明将黑色管子拿在手中,借着赤晶的光朝裏面看,“有膛線?”
有膛線,那就是槍|管,可是,這麽短的槍|管……等等,這不會是那個東西吧?
“發射助推器!”周景明脫口而出。
與此同時,佟九轉身走向一旁的大石頭,将石頭搬開,露出下面一只一米五左右長的黑鐵盒子。
他把黑鐵盒子撈出來,放在大石頭頂端,手指在盒子開口處劃了兩下,幾道紅光迸出,盒蓋打開。
竟是在盒蓋上布了一個小型法陣,就是為了保護裏面的東西。
佟九側過身,給周景明讓開地方。
周景明若有所覺地走向黑鐵盒子,看向裏面陳列的東西。
那是一支一米多長的狙|擊步|槍,結構比雙管獵|槍複雜的多,槍|身發射部分由多重結構組成,保證步|槍|彈能夠在800至2km的射程內準确擊中目标。
沒錯,同樣是槍,這把狙|擊步|槍的射程能達到2000米,從觀月山的山頭射擊赤月河谷中步行的人也不是難事,只是,需要非常精确的瞄準,以及專門配備的步|槍|彈。
得到一些,就會失去一些。
得到2000米射程的狙,就會失去40米射程的雙管獵|槍。
……
那當然是非常的值!
不過,話也不能說絕對,狙/擊步/槍和獵/槍各有專場,比如打獵,還是獵|槍更實用,但是打一些高級的獵物,比如撺掇周見微和仙君把他聯手踢出仙界的幕後黑手,用這把狙|擊步|槍更趁手。
周景明将手放在烏黑的槍/管上,感受這高級品的質感,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指尖傳上來,是獲得至寶的爽感。
直到摸到這把狙,周景明才敢相信,在這個異世界裏,他真的把現代武器造出來了!
不,應該說,功勞歸于佟九,他只是出了模型,佟九卻能一比一還原,這實力,恐怖如斯!
周景明轉過身,目光看向身後靜默站立的佟九。
“你真的做出來了……”聲音因為激動有些顫抖。
佟九的臉依然那樣黝黑,難辨情緒,他的眼睛裏卻分明透出笑意:“喜歡就好。送你的新年禮物。”
周景明揚起燦爛的笑容,今晚的晦氣一掃而空。
為了這把狙,吃這點苦頭不算什麽。
火工師傅付出了這麽多努力,尊重一下他的個性和癖好,也是應該的。
“試試麽?”佟九沖狙示意。
“好。”周景明從随身空間裏拿出一個空包彈,裝進槍/膛裏。
這麽黑的夜晚,往哪兒瞄呢?
他猶豫了一下,對着前面無人的山脊端起130厘米的狙。
130厘米,相當于一個小孩的高度了。
這狙又是魔母金材質,重的一比。
周景明才把槍/管擡起來,就感覺胳膊一陣抖。
糟糕,這需要槍架啊。
不試不知道,一試吓一跳,魔母金比烏金重多了。
想一想相氏族人送他魔母金的時候,是幾個人一起擡上來的。
那重量,能把魔宮的黑石地板砸個坑。
周景明深吸一口氣,運起靈力,将沉重的金屬疙瘩舉起來。
他把眼睛對準槍後面的缺口,目光穿過瞄具,與目标物成三點一線。
“嘭!”
“小心!”
一聲巨大的炸響在周景明耳邊響起,他太激動了,忘了帶耳塞。
不過,預想中的震耳欲聾并沒有來,一雙寬大有力的手從後面伸過來,捂住了他的耳朵。
是佟九。
他不僅捂住了周景明的耳朵,還接住了因為後坐力而向後仰的身體。
周景明結結實實跌進佟九懷裏。
他還處于被沖擊到的怔忪中,一時間呆住了。
等到知覺恢複,他意識到自己正被佟九擁着,耳朵以及側臉都在溫熱的大掌中罩着。
“多、多謝。”周景明的聲音有幾分不好意思。
他也是老槍手(愛好者)了,怎麽會犯這麽初級的錯誤。
狙的後坐力遠遠超過獵/槍,畢竟是2公裏射程,要把小于20毫米口徑的步/槍/彈發射到那麽遠的距離,所産生的反向推動力也非常驚人。
一般來說,都沒有直接站着用狙的,後坐力就能把人震翻。
要麽是槍架,要麽是防禦工事,要麽是隊友,反正得有個卸力的東西。
現在,佟九充當了這個肉墊。
周景明從他懷裏站起來,将狙靠在臂彎裏抱着。
“沒撞壞你吧。”周景明抱歉地說。
他的後腦勺剛才撞在一個有彈性的東西上,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冒昧地評價一句就是……佟九的正面比背面軟。
不知道這是什麽原理。
明明看起來那裏肌肉也挺大的,其實并不是像石頭一樣嗎。
“無妨。”佟九悶聲道。
周景明盯着視線水平高度的位置看了一會,終于還是沒有把那個冒昧的問題問出口。
短暫的無話之後。
“這把狙已經很完整了,那支發射助推器又是做什麽的?”周景明問道。
發射助推器就是佟九一開始從衣襟裏拿出來的黑管子。
不到20厘米的長度,安裝位置是槍/管前面,主要功能是束流,增加準确度。
外表看起來像消|音器,但其實不是,很多人都以為槍管前面加的一截是消音用的,其實有很多種配件可以加,比如火焰|噴射器,束流器什麽的。
但這支黑管的功能就很普通,增加準确度的,周景明看過了。
要把這支黑管加在本來就很長的狙前面,那豈不是長度搞到150厘米,舉起來瞄準需要花費更多力氣,完全沒必要啊。
“這是魔母金剩餘的邊角料做的,效用不如整塊魔母金那麽強,不過也有給南山石附魔的作用,”佟九說道,“可以加在其他槍上。”
其他槍……對啊!雙管獵/槍是兩支管不行,但以後開發了新的單管槍,就可以用這個發射助推器,安在哪支槍上,就能給哪只槍魔攻效果!
“厲害了,佟師傅!”
周景明由衷地贊美道。
佟九果然不會做沒用的事。
想一想之前他對佟九的擔心,果然是多此一舉。
有了這支發射助推器,相當于有了無數把可以加魔法攻擊的槍!這也太聰明了吧!
……
微光從天際蔓延開。
先是一縷金紅色出現在雲海間,接着,金紅色的線條越來越粗。
天空亮起來了,從一片漆黑,變成朦胧的紅。
新年第一輪紅月正在升起。
周景明轉過臉去,望着天邊。
出來了!
周景明向前一步,雙手托着他的狙,接受新年第一縷紅月光輝的祝福。
與此同時,橫斷山崖上,城牆上,天魔山主峰旁邊的衆多山頭上,密密麻麻擠着許多觀看月出的魔人。
紅光驅趕黑暗,将一縷縷光輝拉長了,橫貫過頭頂的天空。
永夜節節退後,讓出赤月河谷乃至無數河谷與平原的領地。
明亮的紅光均勻地灑在每座山頭上,永夜殘留的厚厚積雪在光輝中晶瑩反光,上下交輝,仿佛打開一片純淨的新世界。
“好美啊。”周景明擡頭望着這樣的美景,眼睛一眨不眨,不想放過月出過程中的每一個瞬間。
此刻觀看月升的所有人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山影裏,陰暗蟄伏的巨大肢體搖曳着升起來了。
直到附近的山脊上有人發現,指指點點。
“那是什麽玩意!”
“嚯嚯!”
“怎麽回事,怎麽有那麽大的——”
鱗甲因為長期照不到光,而變得灰暗,本來精神的爪牙也怨恨地蜷縮起來,一頭巨大的魔獸從山谷中直立起來,像一座憑空拔起的孤峰,又像一頭肮髒的巨蛇。
它搖晃着碩大的頭部,貼着幽炎結界的外壁,不斷往上爬,直到來到相天居的斜上方,正對着橫斷山崖的位置。
所有目擊到這一場景的人都驚呆了,更不要說站在橫斷山崖上的相氏族人,他們辛辛苦苦起個大夜過來爬山,就是為了看到新年的紅月。
可是,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歷經永夜風霜,充滿怨恨的碩大龍頭!
大太子!
……
“呵呵呵呵呵,沒錯!”
就在前不久的某個早上,淩波居近水閣外面的平臺上,二太子師襄握緊手中的欄杆,陰笑着對他的謀士師無波說。
“等到永夜結束,幽炎結界就會變成雙向透明,裏面能看見外面,外面也能看見裏面。”
“等到那一天,相天居的人就會去登山賞月,然後,他們就會發現……”
“大太子也在外面!”
師無波想了想,這個場面是挺吓人的。
可是,大太子被放逐了,又進不來,就算他現身,又能怎麽樣呢?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大太子進不來,什麽也做不了,對相天居根本全無影響,那你就錯了,相天居那幫膽小鬼,和相辰一樣,多年來被大太子欺壓,畏懼大太子,就像畏懼天敵一樣,不需要大太子幹什麽,只要他原身往那裏一杵,保證相天居的人什麽也幹不了,只會瑟瑟發抖。”
師襄信誓旦旦地說道,仿佛已經能夠看到那個畫面。
“哼哼,而那個時候,正值紫穗需要呵護的關鍵期,相天居的勞動力卻都被吓得不敢出來,你猜,會發生什麽?”
師無波揚起眉梢,若有所悟。
“二殿下不愧是二殿下,真乃三界第一智慧之人。”師無波捋了捋胡須,毫不吝惜地吹着彩虹屁。
師襄面露得色,這是他應得的。
過去兩個月,因為相天居那個牙尖嘴利的小狐貍而打亂的步調,是時候找回來了,他二太子師襄才是赤月河谷智謀第一人。
“走,我們現在就去龍爪宮。”
……
周景明看到大太子出現,第一反應是舉起狙|擊步|槍,瞄準!
瞄具裏,那不斷騷氣扭動的巨大龍身,仿佛一個欠射的活靶子。
可是,他的步|槍|彈還沒做好,附魔攻擊也沒加上。
他知道,現在貿然開槍,打飛的概率很高,而且還會驚動大太子,從理智的角度來說,是很不劃算的。
但是,要他看着大太子向相天居的橫斷山壁逼去,他也做不到。
就在大太子出現的那一刻,橫斷山壁上觀月的族人,起了一陣騷動。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族人拔腿就跑,還有三分之一被吓得傻在當地,這都不算什麽,最危險的是,站在懸崖邊上的那些最早上去的族人,他們無處可逃,就在懸崖上搖搖欲墜。
幾個相天居的小孩“嘭”地變成原形,越過崖壁邊緣的栅欄,慌不擇路地逃跑。
他們有些成功地從懸崖邊上繞路回到大路,有些卻失敗了。
一個胖胖的黑團子在跳躍的時候撲了個空,從懸崖邊掉了下去。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周圍的大人甚至都沒來得及拉。
黑團子哧溜一下就掉了下去,連影子都不見了。
尖叫聲四起,一直傳到許多山頭外。
周景明咬牙,取出靜音耳塞,飛快戴上,一個俯沖跪在大石頭前,将狙|擊步|槍架在上面。
死吧!
他瞄準大太子的頭部。
就在這時,一只有力的手掌從後面按住他的肩膀。
“等等。”佟九沉聲說道,“你再看看。”
周景明疑惑地擡起頭,視線越過瞄具,看向橫斷山壁。
幾只紅色的大鳥展開翅膀,環繞着橫斷山壁飛翔,不斷發出厲聲長鳴。
其中一只長長的喙部叼着一個耷拉的黑團子,把它扔到懸崖邊伸臂去接的族人懷中,族人用力抱住黑團子,場面十分感人。
但是很快,黑團子被揍了,其他小孩也紛紛變回人形,不敢再亂跑。
周景明松了口氣,他差點忘記,族人中間有會飛的成員。
“他進不來的。”
在佟九的提醒下,周景明擡起目光,向大太子看去。
巨龍架勢驚人,好像下一刻就會撲進相天居,可是,它搖曳着巨大的龍身,擺出各種吓人的姿态,卻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
周景明這才想起來,大太子被放逐中,進不來幽炎結界。
也就是說,他在故意虛張聲勢。
恍然覺悟後,再看大太子的種種行徑,就十分可笑了。
他就像趴在玻璃罩子外面的一條貂,眼饞玻璃罩子裏的小點心,不斷扭動身體、變換角度,眼神熾熱地盯着小點心,卻無法穿過這觸手可及的距離,只能眼巴巴看着。
“大太子是沙貂嗎。”
……
周景明和佟九快速完成狙|擊步|槍開光儀式,收拾收拾,下山。
兩人趕在新年第一餐之前,回到相天居。
遠遠就看見大太子那麽大一顆龍頭,橫亘在山頭上,有種末世怪獸災難片進入現實的沖擊力。
來到城門前,果然,城門緊閉。
就連城牆上的巡邏隊都沒影了。
周景明拿出一支煙花彈,向空中發射,這是相天居約定的信號。
過了一會兒,周景明看到相英出現在城牆上。城門打開了。
相天居裏的情況比周景明想象的更糟,到處都是抛灑的雜物,跑掉的鞋子,歪在田溝裏的水桶,就是看不到人。
相英從城門上下來,快步跑到周景明身邊。
“尊者,您剛才去哪兒了,三太子找不到您,正着急呢。”
“我出去有點事。”周景明簡短地說道,“現在是什麽情況?”
相英一直低着頭,目光在地上移動,聽到周景明這話,他忍不住望天上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艱難道:“尊者有所不知,剛才大家去橫斷山上看月出,大太子卻突然出現,吓得大家連忙跑下來,現在都躲到地窟裏去了。”
“什麽?”周景明驚訝,“可是,大太子進不來啊。”
相英臉色發白:“尊者神勇無敵,無所畏懼,自然不怕大太子,可我們族人,看見大太子就害怕,什麽也做不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周景明心想,相英在平時屬于很勇敢的那類戰士了,不管是狩獵還是和西海魔獸作戰,都沖在最前面,可是,現在這個情況,他也只是勉強走出來,根本不敢擡頭看。
大太子對相氏族人的威懾力,遠遠超過周景明的想象。
他再次擡起頭,向上看去。
金色的龍身在紅月光芒照耀下,逐漸恢複了光彩,每一塊鱗甲都有一座帳篷那麽大,在幽炎結界上方緩慢滑動。
這景象,确實吓人,就算知道幽炎結界能擋住,也會産生心理負擔啊。
周景明不禁想起住在藏心閣的那些日子……
“相辰在哪裏?”他問道。
“三太子在中心空地上。”相英苦笑道,“他還在努力把大家召集起來,唉……”
“多謝。”周景明拍了一下相英的手臂,快步向中心空地走去。
穿過茂盛的紫穗田,周景明和佟九來到中心空地上。
青年首領正站在通向地窟的路口上,張開手臂,阻攔想要逃跑的族人們。
“三太子,求求您了,讓我們過去吧!”
“我上有老下有小,都在地窟裏等着我呢,我不能不過去啊!”
“三太子,我真的撐不住了,我想吐。”
一個臉色發白的族人,“嘔”地一聲吐了出來,髒兮兮的東西濺到相辰身上。
相辰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身體卻沒有挪動分毫。
“他進不來!有幽炎結界,他根本進不來!”相辰大聲說道,“他就是想影響我們,我們明明知道,為什麽還要上他的當呢?”
“我已經派人去魔宮報信了,相信尊主大人一定會重重懲罰大太子,給我們一個公道!”
“只要挺過這段時間就好,大家還再堅持一下,下地去澆水吧!”
相辰的聲音依然像以往那樣具有感召力,可是,族人們卻不吃這一套了,他們要麽抱頭痛哭,要麽想着法地從相辰夠不到的邊邊角角溜過去,要麽直接就地癱倒。
相辰控制不住場面,心內仿佛有火焰在燒,他成為族長已經有些年月了,可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極端的情況。
紫穗在地裏等着澆水,錯過這個時機,很有可能前功盡棄。
族人們卻被吓得手腳發軟,明知沒有危險,卻無論如何不肯幹活,就算他苦口婆心,他們都不肯留下。
這要讓他怎麽辦?!難道把他們铐起來,押到地裏去幹活嗎?
還是眼睜睜看着紫穗缺水幹枯,等到收獲那一日,只收到幹癟的空殼?
“你們難道想輸嗎?想繼續過以前那樣的日子嗎?”相辰聲嘶力竭地喊道,“可是我不想輸!我不想!這是我們最接近翻身的一次了,再堅持一下,我們就能擁有自己的幽炎結界,算我求求你們了,下地去澆水吧!”
相辰痛苦的喊叫回蕩在空地上,族人們愣住,站在當地,不知是進是退。
“三太子……”一個族人弱弱開口,“我真的很想下地澆水,可是我這手,這腳,都是軟的,連水桶都拎不動。”
“是啊,三太子,我們也想翻身,可是……可能這都是命吧。”
族人們一個個耷拉着腦袋,沮喪之氣在彼此間傳播。
就在這時,一個族人指着天空,發出一聲尖叫。
不知何時,金龍爬到了他們頭頂正上方,巨大的龍頭正趴在透明的結界外壁上,一雙金色的豎瞳鬼魅般地俯看下來。
尖叫四起,本來還遲疑一下的族人,頓時被吓得四散奔逃。
空地上只剩下相辰一個人,他垂着頭,頸側的青筋爆起來,雙拳緊緊捏在身側,仿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睜睜看着失敗到來的過程。
“相辰,”周景明旁觀着,看到這裏,知道這局面下,族人們是勸不回來了,他走上前,想要安撫相辰,“不要急,肯定會有辦法的,我們一起想想……”
相辰猛地擡起頭,雙目赤紅地瞪着周景明。
周景明情不自禁退了半步,他還從來沒見過,相辰這樣情緒失控的樣子。
相辰的眼睛向他斜後方轉了一下,他看到了,坐實了,他一直猜疑的證據。
“你還回來幹什麽?因為我好欺負嗎?”痛苦和憤怒一齊襲上心頭,相辰向前走上一步,重重推在周景明胸口,“輸掉比試,你也無所謂吧,反正你根本不想嫁給我!”
周景明一個愣神,只來得及壓住護體靈力,被相辰推個正着,向後跌去。
他跌進一個充滿灼燒味的懷抱,佟九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覆蓋在他胸口受到沖撞的地方。
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慢慢呼吸,呼吸給我看。”
周景明這才感覺到,胸口一陣麻痹,好像被大石頭壓住了一樣,呼吸也變得特別困難,他聽從佟九的話,盡量放緩呼吸的頻率,不求一次喘上氣。
相辰站在原地,劇烈地喘着氣,他的樣子看起來比剛才被族人遺棄還要難受,他瞪着周景明看了一會兒,鮮紅的唇瓣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麽。
但是他什麽都沒說,轉過頭,跑了。
周景明愣神的功夫,氣息不知不覺恢複了,胸口暖融融的,好似有個小火爐在燒。
他垂下頭,看見佟九的手正壓在他身前,絲絲火靈從他指縫間飄揚出來,逸散進空氣中。
周景明拍了拍佟九的手:“沒事了,讓我起來吧。”
佟九收起火靈,雙手托在周景明肋下,像抱小孩子那樣把他從地上抱起來。
“相辰肯定氣瘋了。”周景明喃喃道,“我們得想個辦法,把大太子轟走才行。”
佟九垂下目光,望着周景明烏黑的發頂,眼神間閃過一抹戾色。
“對了,剛才相辰好像說,派人去魔宮報信了……”周景明回想起來,“大太子這樣亂來,魔尊肯定會把他轟走,我們只要等着就好了吧。”
然而相伯帶回的消息,卻和預期中截然不同。
“大太子沒有違規,”相伯戰戰兢兢地重複着魔尊的回複,“三太子蠢笨無能,令人失望,尊主大人不會再予以相天居任何幫助。”
相氏族人藏身的地窟中,一時間氣氛凝滞,哭泣聲、哀嘆聲此起彼伏。
尊主大人要放棄他們了嗎?
相辰跪在地窟牆角下,眉眼籠罩在陰影中,看不出是什麽表情,只有腮部隆起的肌肉,顯示他正處于極端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