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倒也不怪他,他在那黃泉邊上待了十年,有萬千惡鬼在側,早就不分什麽晝夜。

如今倒是難得睡了個安穩覺。

他是被敲門聲弄醒的。

咚咚咚——

“是寧邱師弟嗎!”

咚咚咚。

“今晚師門要一同晚膳,師尊讓我來叫你。”

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人敢這樣吵他睡覺了。

倒是稀奇。

宿回淵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午後的日光刺得他用手遮了遮,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在哪。

“……”他坐起身,把被子拱在一邊,随手攏了攏頭發,另一只手推開門,斜靠在門邊看着來人。

泛着困意的眼皮慵懶地垂着,滿臉神情都在說着:莫挨老子。

可來人偏是個十分遲鈍的,他見了宿回淵格外親熱道:“昨日見得匆忙,沒來得及介紹,我是寧雲志!也是昨日通過比試拜入清衍宗門下的弟子,不過師尊說了,因為我比你虛長幾歲,所以我是師兄,以後啊無論有什麽困難都來找師兄,我肯定罩着你!”

宿回淵倚在門框上沒什麽反應,從頭到腳打量對方一圈,想着是哪裏來的傻白甜。

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麽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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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罩着,真不知天高地厚。

寧雲志絲毫沒有意識到宿回淵的情緒不對,自顧自地說着:“師尊那邊等得急,過去還有好久的路要走,不如我們這就過……”

木門“砰”地一聲在他面前合上了。

寧雲志撓了撓頭:不是我哪裏說錯話了,師弟怎麽生氣了呢。

他在門外等了許久,宿回淵這才換好衣服走出來。

不一會的工夫已經整理好了儀表,高束起的長發飄飄,明明五官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偏有幾分絕世美人的氣質。

只是那一身衣服好像有些大,而且那白衣底下的銀紋……看上去怎麽有些熟悉?

“走吧,還等什麽呢。”

話音剛落,只見宿回淵旋身而起,輕功一騎絕塵,瞬間不見了蹤影。

“哎?”寧雲志一邊喊一邊趕,“你去哪啊,我還沒告訴你在哪呢!”

-

軒堂位于清衍宗前山半山腰,向來是宗門會客以及舉辦集聚的地方。宗門的傳統是每次弟子入門後都會舉辦一場晚膳,大致作用便是幫助新弟子熟識環境,以及慶賀新弟子入門。

宿回淵到的時候,軒堂中已經坐了不少人,臺上正中央的位置是掌事長老。自松山真人死後,清衍宗繼任掌門一直懸而未定,這些年一直由百歲長老們輪流擔任。

長老們旁邊的座位,一個空着,應是該坐楚問。而另一個坐上是一個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公子,年紀與楚問相仿,身着暗黃色長袍,兩名侍女在側,桌面上比別人多出一碗湯藥。

是熟人,楚為洵。

他面色蒼白,身體極其瘦弱,像是風一刮就要跑了,眼皮倦怏怏地擡不起來。周遭侍女似是在勸他喝藥,他只一直擺手。

世事易變,看來他這身體比十年前更差了不少。宿回淵無端地想。

正巧此時,寧雲志也匆匆趕到,他倚着宿回淵的肩喘息道:“師弟你這輕功實在是太厲害了……呼,總算到了,累死我了。”

楚為洵聞聲擡眼,見是他們,熱情招呼道:“快來,坐到這邊來。”

随即替他們鋪開椅子,笑道:“你們就是今年的新弟子吧。”

寧雲志拱手道:“回楚前輩,正是。”

楚為洵搖搖頭擺手道:“不必多禮,我雖在這清衍宗中,但并不習武,但每次看到你們新入門派的樣子,都開心得很……咳咳……”

侍女愁眉道:“楚公子,您就把藥喝了吧,不然長老又要責怪我們了。”

楚為洵一聽這話,二話沒說,把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憋得面色通紅。

宿回淵又忽然覺得他這性子還是老樣子,半點都不曾變過。

趁他喝藥的當口,寧雲志湊過來低聲道:“聽說他自從松山真人死後,身體就一直好不起來,也是個可憐人吶!”

宿回淵輕閉了眼,大抵是這幾日太乏,眼中有些酸澀。

他當然知道。

他怎會不知道……

畢竟楚為洵的事,終究由他而起。

大多人都有所不知,松山真人,也就是他曾經的師尊,原名楚幟,有獨子,便是楚為洵。

楚為洵此人生性怯懦,身子骨也弱,從小便不是個習武的料子。松山真人便為他找私塾讀書,他也就成了整個清衍宗唯一的讀書人。

他興致廣泛,喜歡搜集民間奇聞異事,也精通各種文字,熟讀百家。

他十七歲時松山真人身死,便終日以淚洗面,郁郁寡歡,終究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憶起當年事,他們也曾是頂好的朋友,一起熬夜爬檐頂,一起上山打過鳥,一起抄過罰經,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只是後來……

宿回淵無言,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空。

衆人等了許久,直到約定的時間,依舊不見楚問人影。

楚問最是守時之人,這麽重要的事情又怎會忘。

恰在此時,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詭異的聲音。

滴答。

滴答。

像是血水滴垂在地面上的聲音,窗外似是有影子一閃而過。

整個軒堂唰然寂靜下來,所有人脊背後都泛起一陣涼氣。

楚為洵面前溫湯藥的燭火,倏然滅了。

一旁的侍女吓壞了,急忙再去點,纖纖玉手抖成了篩子,連個大氣都不敢喘。

那燭火卻忽然如着了魔似的,怎麽也點不着了。

衆人冷汗直冒,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個清衍宗後山鬧鬼的傳聞……

而今天正是松山真人的忌日。

楚為洵蹙眉對身邊弟子道:“你去楚問住處看看,若有異常,立刻發信號傳報。注意安全,速去速歸。”

那名弟子出門,吱呀一聲,軒堂的大門開啓。

可變故就發生在猝然間!

一.股莫名的妖風不知從何處起,轟地一聲從大敞的門中湧進來,軒堂內全部燭火瞬間熄滅,周遭漆黑一片,只見窗外慘淡的蒼白月色。

驚雷乍起,映着瞬間的亮光,衆人也終于看清剛剛在窗外梭巡的黑影為何物——

只見一片蒼青色道袍,有衣角悠悠飄起。

“那……那不是……”有人尖叫道,“是松山真人生前最常穿的道袍!”

軒堂內絕大多數人已經吓得說不出話,近十餘年天下太平未生事端,弟子平日僅在清衍宗習武練劍,何等見過此等兇險血腥的場面。他們大多縮在長老後面,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的目光還未從窗外移開,便只聽一聲凄厲的尖叫,只比剛剛更甚。

“血……有血!”

宿回淵猝然回頭看去,瞳孔驀然放大。

就在窗外身影飄過的毫瞬之間,鮮血已經順着木質地板緩緩淌到了衆人腳下——

那名要出門的弟子纖弱的身子在狂風中飄搖,胸前赫然出現一處拳頭大的空洞,從前胸到後背貫穿,雙目圓睜,似是想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傷口,卻再也做不到。

死狀凄慘,極為可怖。

最詭異之處在于,即使周遭黑暗,宿回淵依舊能确認,那屍體旁并無兇器。

“啊!有鬼!有鬼啊!”侍女們哭喊着,有人尖叫着亂跑,黑暗中有人不小心打翻已經熄滅的燭臺,還有一些人倉亂中摔倒在地上。

窗外陰風依舊。

“安靜!”長老洪鐘般的聲音從坐上傳來,衆人雖甚是害怕,但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長老喝道:“運氣,擺陣!”

宿回淵跟随衆人跑到那弟子身邊,探了氣息,确實已經死絕了,身體尚還熱着。

鮮血淌了滿地,只是那血泊之中,赫然有一張白色宣紙,上面凄厲地畫着血字,不似漢字。

文字傳遞信息不僅靠含義,同樣靠字體與力道,後者往往能暴露出執筆之人當下的心境。

只見字體艮勁、狂亂、癫瘋,力透紙背。

嗆咳聲再次從身後傳來,楚為洵被侍女攙着顫巍巍走到那血符旁,看到上面的字身體驟然僵住,足下踉跄,喘了兩口氣,驚呼道:“這……這字符我認得,之前……之前私塾先生有教過。”

他紅了雙眼,顫聲道:“這是西戎字體,意思是……是……尋仇!”

宿回淵目光一凜,不禁想起那日山腳評書人的話:

“松山真人魂魄不寧,不少弟子從後山路過,都被穿心而死,與松山真人當年的死法完全一致。”

“殺身之仇,不報不休!”

有膽小的新弟子已經快哭了出來:“松山真人慈悲!要尋仇也是找宿回淵那厮,現在在鬼界禍害人間,與清衍宗無關啊。”

清衍宗弟子們在軒堂四周結下了密不透風的劍陣,若有強行闖入亦或闖出者定被粉身碎骨。陣畢,衆人圍在屍體周圍查看,有人輕聲道:“這傷口……好生奇怪。”

确實如此。

宿回淵觀察屍體身上傷痕,卻只覺死法詭異。胸口被貫穿卻并不見兇器,雙目圓睜,嘴唇青紫,剛剛明明是生龍活虎的年輕弟子,如今死去不過一炷香,面上卻已然現出些許枯瘦的皺紋。眼窩深陷,皮若樹狀,像是被人活活吸幹了陽氣。

他問道:“他之前是這副模樣嗎?”

“并非如此。”一旁弟子答到,“他五年前才拜入清衍宗門下,正值壯年,臉上何曾有這許多……”

言語間,那名弟子面上皺紋更甚了幾分。

“我知道了!”一位弟子朗聲道,“這定是被厲鬼邪祟所害。師弟出門之時正巧撞上梭巡許久的厲鬼,厲鬼殺人于無形,故而不見兇器,而他雙目圓睜,面露枯黃,正是由于被厲鬼所吓,被吸走陽氣的原因。”

“扯淡。”宿回淵順口評價。

“你……”那人轉頭看向宿回淵,怒道,“你是前幾日剛拜入門下的新弟子,不過剛到清衍宗而已,好生無理!”

“厲鬼留影,邪祟留痕。若為厲鬼所害,死者瞳中定會有鬼影,可他大張的眼中為何空無一物?”宿回淵反問,“若為邪祟所害,死狀貫穿心腹,為何在場沒一人看到那邪祟?”

聞言,長老們若有所思,那弟子有些惱羞成怒:“你這不過是一家之言!”

沉寂間,忽聞一聲劍音铮鳴,如冷月撥弦。

衆人喜極而泣,宛如盼見天神:“劍宗終于來了!”

“被些事情耽擱,抱歉。”

宿回淵順着聲音看去,只見修長的身影立在門前,卓然仙姿,大步而入,裹挾着門外月色。

衆人仿佛立刻找到主心骨一般,七嘴八舌地跟楚問講剛剛發生的事情。

宿回淵還蹲跪在屍體邊,看着楚問的腳步一點點接近,最後立在自己身邊,輕聲說:“繼續說。”

被楚問這麽盯着,他反倒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繼續講:“而且清衍宗劍陣能探到方圓數裏的鬼魅邪祟,剛剛擺陣什麽也沒有,那東西不可能跑這麽快。”

“沒錯。”

楚問淡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宿回淵這個人性子天生頑劣,別人對他冷漠他便非要時時湊上去;別人對他好,他反而覺得不自在。

他現在覺得楚問對自己這個徒弟有些特殊優待了,讓他頗為不習慣,總怕露餡。

畢竟楚問向來是個孤僻性子,之前除了自己,也沒見他待誰好。

宿回淵正欲起身,卻忽然發現一處不對,喃喃道:“這傷口……”

楚問擡手,淺藍色的靈力從指尖流出,将貫穿傷處輕輕剝開。

只見那傷口下皮處,還隐藏着略為陳舊的裂口,以及并未痊愈的傷疤,只是被血洞掩蓋住了。楚問将屍體翻過來,前胸後背各有一處,正是貫穿傷所致。

這便十分顯然了。

“這個位置有舊傷,而新傷口與舊傷口完全重疊。”楚問說。

“劍尊的意思是……舊傷複發所致?”寧雲志問道。

楚問搖頭。

如今新傷明顯更嚴重,若是舊傷撕裂,又是如何達到胸口貫穿,當場死亡的呢。

楚問轉頭問一名弟子:“你一向與他關系匪淺,可知他近半月可有受傷?”

被指到的那名弟子錯開目光,哭道:“那日深夜我們去了後山幽林,然後,我……我不知道!”

一旁長老怒道:“現在都什麽時候還遮遮掩掩,現在出了人命,若不如實講述,怎能弄清其中原委!”

那名弟子哭得更厲害,卻是開了口,顫巍巍道:“不……不是他的錯。聽聞後山有松山真人的鬼魂殺人,幽林嚴禁夜晚進入,但我們……偏想去看看。我們走到一半,不知怎得,忽然有一道利劍穿來,插.進了他的胸口。”

“傷口極重,我還以為他要死了……我們當時害怕極了,但他怕宗門責罰,所以就到山下郎中那裏包紮了傷口,沒想到神醫技術高超,一會就不流血了。可是這都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前幾日他說他的傷都快好了!怎麽會忽然發生這種事情……”

宿回淵蹙眉,只見屍體舊傷發黑,新傷平整,便問道:“你們找的哪個郎中?”

“就在後山腳下的罡石村,是個妙手神醫,說是能活死人,肉白骨……村裏人生了大病都要去找他。”

“我去看看,勞煩長老帶其餘弟子施法陣鎮守宗門,我幾日內便回。”楚問說完,又回頭看向寧雲志和宿回淵,“你們兩個也跟我來。”

三人一起走到室外,月色微涼,在清冷的玉蘭花香氣中,宿回淵卻隐隐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剛剛室內人多,一直沒來得及問楚問為何晚到,只被對方一句“臨時有事”搪塞過去。

他轉頭,竟見楚問頸側有一道淺淺的血痕,衣領處有一小片氤氲的紅。

宿回淵微眯了眼,啞聲道:“你受傷了。”

楚問沒轉頭:“小傷,無妨。”

寧雲志這才發現楚問受傷,立刻急了,“小傷也不行!我爹之前給了我一罐外傷藥,再大的傷塗一下就好的,我這就去拿,我們罡石村裏面見!”

楚問還沒來得及拒絕,人已經跑遠了。

宿回淵的目光緊盯着那道血痕,卻是難以移開。殷紅色的血珠緩緩淌下,更顯得頸側膚白勝雪。

從小在劍宗長大,更重的傷他不是沒見過,可偏偏是這淺淺的痕跡,讓他心癢。

他單是看着那血紅,便能想起那腥甜的味道,以及那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荒唐夢境。

喉嚨無聲滾動。

好饞,

好想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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