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剎那間宿回淵仿佛整個人被釘在門口,他所有的目光都被那肩上的血跡吸引。血流已經幹涸,卻有深褐色的血紋凝在那蒼白的皮膚上。
除去血跡之外,是極具生命力的腰背線條,順着兩側肩胛側彎向下,消弭在那随意搭在腰上的白紋長袍。
窗外的陽光映進來,依稀可見楚問腰間的細小紅痣,顯得微垂脖頸的曲線都充斥了張力。
宿回淵喉嚨微動,一時竟啞聲,不知如何做。
楚問低聲道:“出去。”
對,現在應該出去。
正常人的反應都該是迅速出門再把門帶上,但宿回淵不知怎麽想的,迅速閃身進來,然後将門砰然阖上。
仿佛晚關一瞬,是多麽要不得的事情一般。
木門與門框的碰撞巨響将他的意識拉回一些,兩人的距離更近,共處一室,氣氛無比微妙。
楚問看着呆愣在門口的宿回淵,極其克制地深吸一口氣,随後妥協。
“罷了……你過來幫我。”
宿回淵同手同腳地走過去。
楚問端坐在木凳之上,旁邊有一盆溫水,一條長巾,還有寧雲志拿過來的一些外傷藥物。
見宿回淵良久沒動作,楚問側過頭:“不會?”
宿回淵從小到大從沒怎麽處理過傷口,小時候都是楚問幫他,後來身居鬼主,便很少受傷,鬼醫秦娘也會替他将大小事情安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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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麽不會的。”他嘴硬道。
宿回淵取來一旁的布巾,浸了溫水,去擦楚問肩部已經凝固的血跡。單手很難施力,便将另一只手搭在楚問的後肩上。
手下的肩線緊繃,有氤氲水汽從溫熱的布巾中竄出來,視野也有些朦胧。
溫水摻雜着血跡,從傷口邊緣一滴滴淌下來,後來順成一道滑膩的水流,穿過宿回淵的指尖,沿着那蜿蜒的肌肉紋理,繞過那顆淺淡的紅痣,最後沒入衣袍中,形成一道微深的水跡。
布巾上的水已經有些涼了。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擦一個地方許久,直到那蒼白的皮膚泛起隐約的紅。
宿回淵有些倉亂地錯開視線,将布巾重新浸入水中。
不一會,盆中的水就變成淡紅色。
他擡起搭在楚問肩上的手,這才發現掌心已滲出絲絲的薄汗。
拿開的瞬間,竟無聲舒了一口氣。
周遭血污已經被擦去,露出傷口原本的樣貌來。傷口足足有巴掌大小,由于是水滴造成,周遭皮肉已有些潰爛,傷口深處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宿回淵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他拿起桌面上寧雲志帶來的藥粉,想起自己上次假裝受傷之時用過,挺痛。
他指尖飛速點過楚問後背幾處,暫時封住傷口附近的經脈,如此便能最大程度上杜絕痛感的蔓延。
拿起藥粉,卻猶豫一瞬。
“會有些痛,你忍一下。”
說完又覺得有些好笑,畢竟身為修仙之人,從小到大受過的傷數不勝數,大多數時候咬咬牙沖沖水就過去了,況且有靈力傍身,感受到的痛覺本就要比常人弱一些。
在楚問身上,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楚問淡答:“無妨。”
宿回淵擰開瓶口,手腕一抖,藥粉便均勻撒在了傷口上,當觸及傷口見骨之處時,楚問悶哼一聲。
他垂着頭,拿起桌面上幹淨的白布條,給楚問包紮傷口。
這對他來說便有些難度了。
他想了想,決定從肩胛處入手,在背部打斜纏一圈。
在密道中的動作太大,楚問一絲不茍的長發微亂,有一縷擋在了綁帶的必經之路上。
宿回淵指尖将那縷長發挑起來,挽到頭頂,手中還餘着潮濕的雪香。
宿回淵曾經很樂意給楚問束發,這是他難得能幫到楚問的地方,他喜歡小神仙身上清冷的氣味,仿佛山上的第一場月下初雪,那味道在微濕的發絲間尤其重。
只是機會不多,楚問的束發永遠工整,他只能搗亂把頭發拆亂。
自然,那嚴謹工整是除了極少數的,某些時刻。
宿回淵忽然開口:“其實你不需要幫我擋的。而且也怪我,那時候應該少喝一些。”
楚問沒搭理他前半句,卻是問道:“你知不知道你能喝多少?”
宿回淵沒想到他會如此作答,怔愣一瞬,說:“不知道,其實很少……”
“你在密道裏喝了小半壺,睡了兩個時辰。”
宿回淵幹笑道:“那就是比小半壺更少點。”
楚問拉好衣服,将一旁的酒壺遞給他。
“啊……?”
“這次試試小半壺的一半。”
宿回淵接過桂花釀,覺得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匪夷所思。
“為什麽非要确定我能喝多少?”他問。
“避免下次情況緊急,你再睡兩個時辰。”楚問淡淡道。
宿回淵自知理虧,不說話了。
他拿過桌面上的小酒盞,斟了一盞。
酒香醇厚,順着空氣飄進鼻息裏,店家果真沒說謊,方圓幾裏,都再找不出更好喝的桂花釀了。
宿回淵轉頭看楚問道:“真的要現在喝嗎?咱們不是明天還要回……”
楚問道:“我在這,不會讓你回不去。”
“那你怎麽不喝。”宿回淵忽然反應過來。
“為師不喜飲酒,但是……”楚問擡起眼皮,眸中似有戲谑之意,只是宿回淵還沒來得及确認,那微妙的神情便一閃而逝了。
“但是灌醉你還是綽綽有餘,所以莫要動什麽非分之想。”
在這種事情上被比下去,宿回淵剎那間竟然有種羞憤之感,頓時想起來剛剛楚問的神情熟悉在何處。
在數十年前的那個雪夜裏,楚問對他說“走吧,小孩”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語氣。
他跟楚問是平輩,對方卻總覺得他還小。
宿回淵冷哼一聲,随即拿起桌上杯盞,将其中桂花釀一飲而盡。
喝得太急,嗆得他有點想咳,卻又生生忍回去,直到眼眶微微泛紅。
就在此時,一只手從他面前經過,提起那酒壺,又替他倒了一盞,随即撚住那盞杯,遞到他面前。
宿回淵沒看那杯盞,只看到了楚問那修長且幹淨的指節。
一怔,瞬間覺得連那酒杯都被那只手襯得名貴了起來。
“這才算得上是一半。”楚問似笑非笑。
宿回淵失笑道:“師尊給我倒的,豈有不喝的道理。”
說罷,他接過楚問手中的杯盞,仰頭喝盡。
交接間,堪堪擦過那人指背,似是無意,但借着幾分醉意,頗有些肆意妄為之感,酥麻的感覺觸電般傳過手掌之間。
酒盞被他落在桌面上,傳出清脆的敲擊聲音。
宿回淵說:“沒什麽感覺,現在挺好的。”
好到步子虛浮,眼神發飄,只是他不想承認。
楚問道:“既然如此,不如陪為師下一盤棋。”
宿回淵用力睜了睜眼,懵道:“哪裏來的棋?”
“寧雲志乾坤袋裏的。”
“……”
楚問跪坐在窗邊桌案旁,張手擺開棋盤,袖口輕拂過桌角,有幾分纏繞之感。
大概是微醺之人,看誰都覺得多情。
宿回淵遲鈍地盯着看了會,然後坐到了楚問對面。
與楚問的正襟危坐相反,他敞着腿斜靠在窗邊,手肘百無聊賴地杵着腮,整個身子又歪又斜,偏着頭看楚問。
不知何時起,眼尾處又泛起了紅,像是晚春泥濘間垂落的桃花殘瓣。那抹淡紅随着眉睫開合間不斷加深,仿佛那眼中輕微的水霧都是桂花釀的味道。
楚問盯着那抹顏色看了一會,良久移開目光。
他垂着眸,不見神色,将黑子罐推給宿回淵:“你先來。”
宿回淵修長的指撚着晶黑透亮的棋,側頭沉思了片刻。弈棋對他來說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遙不可及。
最後,他幹脆将第一顆棋子明晃晃地擺在棋盤正中間。
“到你了。”
楚問擡眼:“你當真要這樣落子?”
宿回淵剛想作答,心血來潮,笑道:“光下棋有什麽意思,不如我們賭些什麽。”
出乎意料地,楚問并未生氣,只是問道:“賭什麽。”
他想了想:“那就輸了的人要答應對方一件事情……”
又覺得不妥,畢竟自己瞞着楚問的事情太多,便改口道:“就答應幫對方做一件事情。”
“可以。”
“那剛剛這個不算,我們重新開始。”宿回淵說着就要去夠剛剛擺在棋盤中央的棋子。
卻倏地被一只手按住。
楚問只虛虛搭了一指,宿回淵卻很難再将自己的手指擡起來,只能被迫擡頭看向楚問。
“落子無悔,沒有重新開始這一說。”楚問淡聲道。
本是講下棋,但宿回淵卻無端從對方的話中品出一層言外之意。
沒有重新開始。
正如他們之間的關系,宛如被攪爛的殘破棋局。
宿回淵原本的笑意逐漸淡了下來,縮回了手,示意楚問繼續。
“但是,畢竟你我師徒一場……”楚問輕聲道。
宿回淵長睫微顫,擡眼。
只見楚問将一顆白子落下,卻正巧也在棋盤正中間,白棋順着外圍輕繞幾周,最後戛然而止。
竟是與自己的黑子緊挨,邊緣相搭。
空蕩的棋盤中唯有伶仃一黑一白,像是深海中漂行的舟,乍看上去竟有幾分惺惺相惜之勢。
他心下微動,聽見楚問沒說完的半句話。
“畢竟你我師徒一場,我想讓你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