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悶熱山間起了陣風,幾分惬意味道。
不知為何,我心頭忽然松快下來,像滾走一塊石子。
空蕩蕩的院子裏,安安靜靜,小黑昨天已經被主人牽回家了。
相處一周左右,我發現它其實也沒那麽吓人。
和兇猛的外表不符,它很容易混熟。起初只不過是因為我隔得遠遠地丢給過它一根骨頭,第二次見,它竟然會對我搖尾巴了。
忽然想起花姨說,陳引和小黑一樣,是個狗脾氣。
我偷偷用餘光瞄身側的少年。
好像是這樣…意外的都很好哄啊。
“江小夏同學,恭喜你啊,勝利在望了。不過我怎麽覺得這位陳同學有點傲嬌呢?明明挺喜歡你送的鑰匙扣嘛。”宋佳咪給我發來消息。
這段下坡路還算平緩,我餘光留意石階,單手打字回複,“其實,我感覺……”
剛認識那會兒,陳引對我擺着臭臉,大半都是裝出來的。
沒等打完,腳下忽的一滑,我魂吓飛大半,再沒敢分心看手機。直到坐在酒席上,才續上跟宋佳咪的對話。
“你說,我接下去該怎麽打探消息比較好?”
“問他親戚?不是有個外婆嘛,肯定知道你們小時候的事。”宋佳咪回得很快。
我下意識否定,“行不通吧。他肯定跟他外婆通過氣了。”
從一開始花姨配合着不叫他名字,就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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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花姨一個親戚小孩滿月酒,我作為客人,很不要臉地跟過來一起蹭飯了。滿院都是跑來跑去的小孩,也有和我們年齡相仿的。我猶豫了片刻,感覺貿然上去問東問西非常奇怪,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讓我意外的是,沒等我想到什麽辦法,花姨作為陳引陣營的一員,竟然倒戈了。
導-火-索是一根香煙。
李思堯之前聊天時說過,花姨是幾十年的老煙槍,戒煙也是半年前查出肺部狀況不太好,才在陳引和他爸的要求下開始的。
她本人其實不太情願。
而且老年人迷信且倔強,你跟她說吸煙影響健康,她說某某村的老頭一天幾杆煙,九十多還活得好好的,完全沒法溝通。
後來是陳引說你還抽,暑假我就不過來了,花姨才不得已開始戒。也就堅持了兩個月的樣子吧,反正一塊兒打麻将的老頭裏總有吸的,她偶爾也偷着吸一兩根。
很不巧,這次讓陳引在麻将室逮了個現行。
花姨一開始也知道自己犯錯,态度放得還比較卑微,但大概是陳引絲毫沒有輕輕揭過的意思,也有點犯脾氣了。
“不就抽根煙嗎,好像我犯了什麽罪似的。我還就趁這機會說,我不戒了,我就要痛痛快快地活……”
陳引頭也不擡,在剝豌豆莢,剝一顆,丢一顆,聲音挺冷淡,“抽煙就痛快了?”
“是啊,精神好了能多活好幾年呢。陳引,你不能光顧執行你爸的政策,忽視老年人的心理健康。”花姨振振有詞。
陳引氣笑了似的,“那行啊,你打電話自己跟他說。”
“那算了,”花姨癟癟嘴,“你爸比你還煩。”
“……”
我作為一個外人,不好參與兩人的戰-争,在廚房打下手,只好裝聾作啞。花姨看了看我,忽然拍拍我的手,“小夏啊,過來,花姨給你講個事——”
我直覺這應該是花姨的某種挑釁,下意識去看陳引。後者八風不動,把空豆莢捧一捧扔垃圾桶,沒說話。
“我講啦?”花姨咳嗽。
“随您啊。”他懶洋洋的,一副不受脅迫的樣子。
“這個暑假呢,原本陳引要和他爸媽出國玩的,一聽你要過來,啊唷,迪拜都不去了。”
我驚訝地看了眼陳引,他神色沒變,只是下颌線幾不可察的繃了下。
“你來了呢,他又不搭理你,發現你不記得他了吧,還怄上氣了,不讓我叫他的名字,”花姨搖頭,“結果自己沒忍住跟你說了,好沒立場。”
“還有…… ”
陳引大概沒想到她真會開講,終于聽不下去,走過來頭疼地把花姨推出門外,“您給我留點臉成嗎。”
**
外頭天色不知何時暗下去,陳引回來時順手關門,拉了下燈繩。昏暗廚房裏,裸-燈泡洇開一圈昏黃光亮。
一瞬的時間,他好像沒了方才的窘迫,又抄着兜,沒事人一樣走過來。
我沒放過這機會,敲敲桌子,“陳引。”
他看我一眼,沒說話。
我大概能理解。
初見時耍酷耍的挺厲害,冷不防被揭穿,确實有點尴尬。
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你覺不覺得,就算你現在不告訴我,我等下去問花姨也是一樣的,可能她還會添油加醋?”
陳引睨我一眼,“你挺會威脅人啊。”
我聳聳肩,忽然也不是那麽怕他了。
陳引沒晾我太久,轉身拿櫃子上的調料,一副平常語氣,“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我爸是入贅?”
他今天穿了件白T,松松垮垮的,燈光在背後交錯,肩胛骨像雄鷹即将展開的雙翼,充滿力量感。
“記得。”當時,我還覺得這個話題比較敏-感,所以沒問什麽。
“在常人的觀念裏,這事不太體面。我爸沒少讓人在背後議論,說得多難聽都有,小孩子有樣學樣,也經常來欺負我。”
我訝然地看着他。
怎麽說呢。
就很難想象,他小時候被欺負過。明明是又冷又拽的脾氣。
“別亂同情啊,”陳引把調料罐擱在桌上,仿佛看穿什麽扯了下嘴角,“我都打回去了——後來有天,我一覺醒來,發現家裏莫名其妙多了個你。”
據陳引說,剛見面的時候,他以為我是個男孩子。
那時候他對同齡人沒什麽好感,對我也不例外。可架不住我小時候居然是個廣交朋友的小太陽類型,不僅老跟他套近乎,還挺仗義地幫他打了一架。
一來二去,他畢竟也是小孩一個,很快就跟我混熟了。
四歲那年的夏天過去,爸媽調出江源鎮,我也跟着回了城。臨別時和他說好,每年夏天都會回來。
聽到這裏,我終于明白,為什麽那天和小胖随口的約定,會令他有些真心實意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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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代入他一下,也挺能理解的。我朋友要這麽放我鴿子,這朋友肯定是沒得當了,”宋佳咪在電話那頭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可是四五歲的事,他也蠻記仇的哦。”
關于這個,我之前也有想過。
“可能是他童年經歷不太愉快,心理上也會有點偏執?雖然外表看不出來。而且我覺得,這個事要看給對方造成的傷害。你小時候有沒有那種體驗,明明和大人說好的事情,他們卻沒有兌現諾言?會很失望吧,哪怕在大人眼裏只是很小的事情。多年後你提起,他們還要怪你小氣。”
“你這麽一說我理解了。那你得好好挽救一下你們這艘友誼的小船啊。”
“我已經很努力地在彌補了。”
這幾天,說我是陳引的仆人也不為過。
但凡他在幹活,我就沒有閑着的時候,他做飯我洗菜,他掃地我倒垃圾,他打個噴嚏我都要忙不疊遞上熱水,簡直是處處貼心好不好。
到後來大概陳引自己都看不下去,跟我說,停,江懷夏,我并沒對小時候的事多耿耿于懷,早就已經消氣了。
我卻還是覺得欠他什麽,于是決定繼續保持狗腿殷勤狀态。
所以此刻,李思堯和陳引在選看什麽電影的時候,我很堅定地站了陳引。
“不是,你們倆,”李思堯目光在我們之間來來回回,一頭霧水狀,“是我的錯覺嗎,之前感覺好像關系沒這麽好?”
“不一直這樣?”陳引往沙發上一坐,顯然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探讨下去。
我也只有配合點頭,“一直都很好。”
“真的假的。”李思堯嘀咕着開啓老式影碟機,也在沙發上坐下。然而長達兩小時的時間裏,我分明感覺到,他的心思壓根沒在電影上,且數次示意我出去。
“什麽事呀?”他走出房間不久,我也跟了出來。
這會兒正值午後,陽光不要錢似的鋪灑大地,曬得人昏昏欲睡。我們找了個陰涼角落蹲着,像地下特-務預備接頭。
他開口,第一句話,卻瞬間将我的睡意驅散,“我好像知道你是誰了。”
“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吧,我爸把我扔這兒來過暑假,之後我就和陳引認識了。有天他外婆跟他說話,我偶然聽到,大意是他外婆說,你既然這麽想她來,我就給李老師打個電話啊。他特別高冷,拽模拽樣地說不用,誰等她?那時候我年紀小啊,也不懂事,大大咧咧就推門進去問等誰,陳引一聲不吭走了,他外婆跟我解釋,他小時候有個挺重要的朋友,他等了她很多個夏天。”
“那時候我都沒在意,連他等的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後來你跟我說你小時候在他家住過,我不知道怎麽,昨天猛的一下就想起來了。其實這次,我早先就知道你在他家住,但看他态度,還以為是你難相處呢,就一直沒來認識你。現在一想,這妥妥的是記仇啊。”李思堯說着,一拍掌,像是很佩服自己的推理能力。
我感謝他提供的信息,雖然大部分已經知道。
不過,他說陳引等了我很多個夏天。
我是這麽重要的朋友嗎?
陳引跟我說的時候,原話分明是,“就是一種對你出爾反爾的不爽,沒什麽大不了的。”非常的輕描淡寫。
“怎麽可能,他小時候孤僻得要死,你是他第一個朋友啊。拜你所賜,我後來費了老大勁才跟他稍微熟點兒。他這麽說肯定是——”
“聊什麽呢?”冷不防背後一道聲線響起,我和李思堯蹲在地上同時回頭,臉上是不約而同的心虛。
陳引穿一件黑色T恤,居高臨下,這個角度看去,眼梢微微吊起,拽得更高冷了。
李思堯偷偷給我做口型,續上剛才的後半句話,“死鴨子嘴硬。”
确實。我忍笑。
再瞄了眼陳引,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既不冷酷,也不神秘,越被戳中心事,越會擺酷。
我忽然不心虛了,一本正經道,“沒什麽,就是發現有人有點傲嬌。”
他睨我半晌,冷哼一聲,“總比有人健忘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