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卡車緩緩開動。
北平依舊站在原地,眯起眼睛,視線穿過風雪看向漸漸遠去的容川。他們如此熟悉,但在這一刻,像足了陌生人。
手緊握成拳,北平很想大吼一聲“裝什麽好人李容川,想看我笑話是不是?!”,但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仿佛有一塊石頭壓住了喉嚨。
“上來啊!”眼看汽車越開越快,容川整個身子近乎探出去,焦急地喊道,“上車,紀北平!快點上車!”
他的面容在白茫茫的風雪中像陽光一般真摯可靠。
有一種力量在這一刻推動了紀北平。他不再猶豫,一路朝汽車狂追而去,途中差點摔了一跤。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了他,特意放慢了車速。北平不顧一切地奔跑,奔跑,十幾步趕到車前。這時,又有幾名男知青同容川一起友好地向他伸出手,大家合力将北平拉上了卡車。
“謝謝。”他跑得氣喘籲籲。從小不擅長道謝,此時覺得那兩個字陌生的很。他看了衆人一眼,卻漏掉了容川。撣掉棉衣上的積雪,找到最邊上一個漏風的位置一屁股坐下。這裏雖冷,但清淨。
容川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麽,跟着其他人往裏面坐去了。
車廂又恢複了歡聲笑語,大家們聊着各自回家的趣聞。
北平獨自坐在一角,他“名聲”不好,喜歡打架鬧事,其他連隊也有所耳聞,所以沒人主動叫他坐過去,偶爾聽到幾聲竊竊私語。
“他誰啊?”
“你不知道?他就是獨立三營那個小閻王紀北平。”
“呀!”
“噓,小點聲,惹急了他小心揍你。”
“我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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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他也揍。”
“這麽野蠻?領導不管嗎?”
“管個屁!他爹厲害着呢,據說是……”
風夾裹着雪花撲進北平幹澀的眼睛,他忽然後悔上了這輛車。揍女人?我什麽時候揍過女人?最近倒是被一個女人揍了。她真夠猛的,別看身材嬌小,細胳膊細腿,一棍子揮下去力道也不小,把他臉上直接打出了一道血印子。招招用力,這是把他當野狗打了。
王阿嬌哎……
車廂裏,知青們邊吃邊聊。各種食物的香味混雜,香腸,點心,豆腐幹……北平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舔舔嘴角,一天就吃了碗野菜混沌,肚子不争氣地“咕咕”叫起來。
就在這時,容川喊了他一嗓子,“喂!這個給你。”
一件東西扔在北平腳邊,外面裹着半張白色茶葉紙,裏面還包了一層牛皮紙,東西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看不出是個啥。
北平嘬嘬牙花,垂眸看一眼沒撿起來,眼角帶着厭惡地問一句:“什麽玩意?”
“別擔心,不是炸藥,打開看看就知道了。”其實容川挺想笑的。以前兩人對着幹時,紀北平一擺臭臉他就想揍他。如今換一種方式與他交流,再看這張憤憤不平的臉,容川只覺挺有意思。
“李容川,想說什麽就趕緊說,別繞彎子。”北平不耐煩,漆黑的眸子充滿戒備地望着容川。
“我不想打架,紀北平。”容川率先表明态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北平的厭惡完全在容川意料之中。
北平冷哼一聲不言語。既然不想打架,就別跟我說話。
容川不生氣,指指地上的東西,說:“這裏包了兩塊燒餅,後海那家回民餐館做的,拿着吧,我記得小時候你最愛吃。”說完,準備往裏走,紀北平卻把燒餅不客氣地扔過來,厭惡的表情就像扔一顆手榴彈。容川不惱,暗暗嘆口氣,又把燒餅拽了回去。
這一次正好拽到紀北平胸口。
見他瞪起眼睛,容川冷聲說道:“不要直接扔外邊,別給我。”然後向卡車裏面走去,與其他幾位正在聊天的知青坐在了一起。容川人緣好,很快被大家圍在中間,有人拿出撲克牌,幾人玩起了打百分。
卡車上坐了好幾個連隊的知青。每到一處,就下去幾人。慢慢的,車廂變得越來越冷清,歡聲笑語被依依不舍取代,離開密山附近的二十六連後,車裏就只剩下了容川與紀北平兩人。沉默蔓延,沒人開口說話,道路颠簸,卡車叮哐作響,感覺随時都能散架。
司機開了幾十裏路,人早已乏的不行,為了消除困意,他扯開嗓門唱起了《山楂樹》。“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歌聲非常不優美,沒有一個調是準的。殘破的歌聲順着擋板縫隙飄進後面車廂。
“師傅!”容川與紀北平同時喊一嗓子。
“咋啦?”師傅停住歌聲。
突入起來的默契讓兩位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反應過來後,北平将頭轉向車外,雪停了,打映着白藍色的天空,西沉的太陽像是挂在漫無邊際的白桦林中。
“你倆是不是要解手?”師傅放慢車速。
“不是。”容川說,頓了一瞬,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您……別唱歌了。”
“咋的,特難聽?”師傅問。
“嗯……”為了不把狼招來,容川只得硬着頭皮實話實說。餘光中撇到紀北平嘴角似乎揚了一下。
師傅哈哈大笑,他認得容川,就說:“我五音不全,唱歌當然難聽了,川子,你媽媽是文工團獨唱演員,你唱歌肯定好聽,唱一個,咋樣?”
“別介。”容川果斷拒絕。
“唱一個呗。”師傅笑着起哄,“車上就咱仨個大老爺們,又沒女生,不好意思啥。”
“正是因為沒有女生我才不唱呢。”
司機又哈哈笑起來,“你小子啊,嘴皮功夫真不一般。對了,有女朋友了嗎?”
“有了!”容川痛快地應道。還有十幾路就到連隊,他的心情忽然激動起來。不過走了七天,怎麽卻像走了一個世紀。
司機大吃一驚,“真的假的?是你們連的不?叫啥名字,哪兒的人?北京的?”
“這可不能告訴你。”開玩笑,你們司機一個個都是大嘴巴,那天嘴漏了告訴團隊領導,我跟阿嬌就得分開了。
一想到王嬌,容川就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他有一個毛病,高興了就唱歌。接着剛才司機師傅的《山楂樹》繼續往下唱“白天車間見面我們多親密,可是晚上相會卻沉默不語,夏天晚上的星星靜瞧着他們倆人……”正唱到高興處,一撇頭,發現紀北平低頭坐在角落,不知想着什麽。
容川停住歌聲,“紀北平。”
北平愣一下,然後擡起頭,目光依舊冷淡。
“這次回北京我去看了紀伯伯,他很想你,伯母也是。”
北平沉默一瞬,眼中帶着不屑:“真是辛苦你了,總共七天假期,還抽出半天去了我家。誰跟你一起去的,容慧?”
“嗯。”
“辛苦辛苦。”紀北面露譏諷。
容川正色:“他們是我的長輩,探望是應該的。”
紀北平看着他,語氣中火藥味漸濃,“你這麽孝順,我爸沒給點壓歲錢?”
容川眯起眼睛,“紀北平,咱今年多大了?”
“你問我?”
容川深吸一口氣,壓了壓火氣,才說:“咱今年都二十多了,若不來北大荒,咱倆估計早就結婚生子了,都是大人了,以後能不能別再像小孩子似的管不住脾氣。大人就該有個大人的樣子,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麽,以後咱們見面,起碼做到互相尊重,行嗎?別動不動就打架,跟瘋子似的,讓人看了笑話。”
“李容川,我紀北平還用不着你來教訓。”
“我沒教訓你。”
“那你啥意思?”紀北平臉色凜然,一手握成拳頭,胸口一起一伏,憋着一口怒氣。
容川無奈,怎麽說着說着又劍拔弩張起來。如果放在平時他早就嗆回去,可今天他真的不想打架,以後也是。他們積怨太深,若想解開這個結,總要有人先做出犧牲。紀伯伯說的對,他年紀大,是哥哥,在這件事上,他應該先做出讓步。
好在汽車開得很快。
到了連隊,張寶良和春生已經提前等在那裏。“容川!”
“來了來了!”容川先把行李扔下去,身體一躍,正準備跳下車,身旁,紀北平忽然用很小的聲音問:“你真有對象了?”
容川動作一滞。隔了幾秒才點點頭。
“是誰?”紀北平的眼睛一瞬不動地看着他。
也許看錯了,也許沒有,容川在北平冰冷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絲像是緊張的情緒。他很疑惑:“幹嘛問這個?”
北平自嘲地扯扯嘴角,躲開他詢問的目光:“算了,當我沒問。”然後起身坐到卡車最裏面。縮縮脖子,裹緊身上的大衣,帽耳朵耷拉下來,蓋住臉頰,頭一歪靠着遮雨布,像是疲倦困極。
車下,寶良喊道:“川子,幹什麽那,趕緊下來呀!”
收回目光,容川利落地跳下卡車。寶良問:“車裏誰啊,看着有點眼熟。”
“紀北平。”
“啥?”寶良和春生同時一愣。春生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容川,緊張地問:“你,你,你倆沒打架吧?“
“你看我像打過架的?”容川反問。
寶良背着行李,一臂勾上他脖子,說:“沒打架就好,哥們是擔心你吃虧。趕緊回宿舍吧,知道你回來大家可高興了。”
“對對對,沒你打牌都沒勁!”
三個人快步穿過操場,一路有說有笑,正要往男生宿舍那邊走,正巧王嬌刷完飯盒從水房走出來。
容川停住腳步,在家時,每每想起她心裏就格外激動,仿佛有座火山蠢蠢欲動。此時也是,看着面前的王嬌,他嘴巴動動,肚子裏藏着千言萬語,就是不知如何開口說第一句。
倒是王嬌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問:“怎麽,回家七天,不認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