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家

轉眼三月。

若在別處,比如廣東,比如上海,比如江南,就是首都北京,陽春三月時街道兩旁也一定有了初春綠意盎然的美景。可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景色依舊是單調的純白。

因為天氣寒冷,春播要到四月份才正式開始,而這段時間,兵團也沒讓知青們閑着。介于蘇聯仍對我國邊疆蠢蠢欲動,靠近邊界線的幾個團開始了早中晚三練。

說白了,就像正規軍一樣,練習射擊,擒拿,每日還要扛槍巡邏。

北星農場雖不靠近邊界線,但因地理位置特殊,物産豐富,屬于給前方部隊供給糧草的中轉站。團部思來想去,為保證大後方人民群衆生産生活安全,拉練時也把他們加入了進去,包括附近的獨立三營和二十八團。

好在不是每日三練,而是三日一練。內容由連隊領導指定。

淩晨四點,大家正睡的香,戶外一聲哨響,指導員站在操場,氣沉丹田喊一聲:“集合!”

作為班長,張小可心中一直繃着一股弦,聽到哨聲,第一個從床上爬起來,邊穿衣服邊沖大家喊:“起床起床,緊急集合了!”

王嬌睡得死,被李永玲推了四五下才醒。

“幹什麽……”她睡得迷迷瞪瞪,夢裏正與容川手拉手走在春光明媚的林蔭道上,忙亂中,不知是誰拉亮了燈。李永玲已經套上了棉襖,見王嬌睡眼惺忪,情急之下用腳踹了她臉一下。“醒醒,阿嬌,趕緊醒醒!”

巧了,王嬌正打哈欠,閉嘴時正咬到李永玲白嫩嫩的大腳趾。

“啊!”李永玲尖叫。

“啊呸!”王嬌瞬間醒來。

事發突然,女生們來不及梳辮子,胡亂用皮筋一系紮個馬尾戴上棉帽就跑了出去。

因為起晚了,王嬌不敢耽誤,生怕自己影響全班積分,棉襖的扣子都沒系好,帽子往頭上一扣,套上軍大衣就往外沖。

突發緊急集合讓衆人均措手不及,很多人跑出門時,因腳步太亂直接滑到在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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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卻還嫌大家不夠快,拍拍手,大聲喊道:“利索一點同志們,快!快!”

王嬌翻個白眼兒,再快我們還能飛?

淩晨的戶外溫度極低,保守估計零下二十度。因為太冷,王嬌剛才那個嫌棄的白眼兒翻的很不利索,眼珠像是被凍上,差點就翻不回來了。

一群人站在一起,低聲叽叽喳喳的議論:“幹啥突然集合?”

“不知道呀。”

“是不是蘇軍突然襲擊?”

“別瞎說,這黑燈瞎火的在戶外連自個腳丫子都看不見,怎麽襲擊?”

“你傻啊,人家蘇軍有大燈!”

“行了,別他媽瞎貧了,你們丫不冷啊,我牙床子都要凍掉了。”......

真冷啊!呼出的白氣直接變成冰霧,王嬌嘴唇凍得發抖,忍不住縮縮脖子。糟了!忘帶圍巾和手套了!想沖回宿舍去拿,卻聽指導員又吹一聲哨,喊道:“各班清點人數。”完了......王嬌腦袋嗡的一下,表情悲催。

清單完人數,指導員把手電筒發給排長和各班班長,然後一個連按照男生班在前,女生班在後,向茫茫夜色中跑去。

指導員一直沒說為啥緊急集合,大家跑步時心裏難免忐忑,有幾個膽小的女生還吓哭了。

“我們會不會死啊。”

“別瞎說。”

“可如果打仗就是會死人的。”

李永玲也特別害怕。春節時,她終于聯系上遠在貴州插隊的姐姐,“以前不怕死,是因為覺得自己跟孤兒沒啥區別。死又怎麽樣,不死又怎樣,誰還能為我掉眼淚?可現在不同了,姐姐還在,我還有親人,姐姐在信裏說,不論多苦,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然後等待團聚的那天。而且,我們還要一起去找爸媽。”

“阿嬌,你說是不是真要去打仗?”

“不會的。”王嬌心想,若是打仗現在肯定能聽到炮火聲,退一萬步講,他們這幫知青就跟民兵差不多,雖然平日裏也練習射擊,但技術差得很,連手榴彈都不會扔。此刻又沒背□□,去哪兒打仗也不能不帶家夥啊,估計就是普通的練習。

大部隊一直向前跑,跑進了一片白桦林。

樹林子裏常年曬不到太陽,淩晨更是陰冷的要命。風拽到凍僵的臉上已感覺不到疼痛,王嬌的手雖然塞在袖子裏,卻依然凍得無法伸直,彎曲的,像是雞爪子。在這樣極端寒冷的天氣,若有一個地方沒做好保暖,那就像漁網破了一個洞,寒冷迅速擴散,凍僵的面積越來越大。

慢慢的,王嬌感到四肢僵硬,步子越來越小,仿佛灌了幾百斤鉛。林子裏積雪深,有的幾乎漫過膝蓋。

“阿嬌,你咋啦?”李永玲忽然發現王嬌越跑越慢,她們班在最後,往回看漆黑一片。

“沒,沒事。”

“是不是大姨媽來了?平日裏你可比我跑得快。”

王嬌虛弱地笑一下,肺快要凍住,實在說不出話,她想,再這麽無休止的跑下去自己就要回廣西找大姨媽了。

過了一會兒,隊伍終于跑出樹林。王嬌以及失去了方向,這是哪啊?還要跑多久?身旁,李永玲回頭看了一眼,沒有樹林遮擋,借着清亮的月光終于看清王嬌“單薄”的裝扮。“阿嬌,你圍巾那?”

“沒,沒……”後面的字實在說不來,嘴唇抖得厲害。會不會死在這裏?

“張小可!”李永玲沖前面的隊伍大喊一聲,可惜,他們跑得太快,根本沒人聽見。只有落在最後的小黃豆停了下來。

她急匆匆跑回來“咋啦?”

李永玲指指蹲在地上的王嬌,說話結巴:“阿,阿嬌……”

別看小黃豆年紀小,關鍵時刻卻不含糊,看王嬌穿的少,立馬明白了怎麽回事。“阿嬌,把我的圍巾戴上。”說着,她就要摘圍巾。王嬌卻用力一攔,深吸一口,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楚,“黃,黃豆,麻煩,麻煩你……”

“阿嬌,不麻煩啊!”

王嬌搖搖頭,“我,我是說,你趕,趕緊跑過去,跟張,張小可,說,我可能,走,走不了了,讓,讓她叫,叫……”

“我明白,叫幾個男生過來擡你!阿嬌,你一定堅持住,我一會兒就回來!”小黃豆捧起一把雪,往臉上一拍,用力搓了搓,“永玲,你留下來好好照顧阿嬌!”然後沖進茫茫夜色中。

冷天,最怕原地不動。永玲把王嬌一只胳膊勾住她肩膀,用盡力氣攙起來,“阿嬌,堅持住,班長他們馬上就過來了。”

剛才蹲在地上休息片刻,此時王嬌緩過來不少。她推掉李永玲遞過來的圍巾,說:“你身體也不好,把圍巾給我,若是身體凍僵,也倒在雪地裏,萬一來一個男生,人家是背你還是背我?”

李永玲知道王嬌是心疼自己。“我明白,但你可以先戴上暖和暖和。”

“沒事,我好多了。”王嬌故意振作一下表情。

哪裏還有什麽表情?面部神經早凍麻了。兩人走幾步,歇一會兒,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林射過來幾束微亮的光線,有腳步聲,踩着積雪和桦樹殘枝,當光線落在王嬌她們身上時,一個人用警覺的聲音問:“誰在那兒?”

李永玲回一句:“三十二團一營七連的知青!”

能在這時出沒山林的不是兵團戰士就是附近上山打獵的村民。來的人并不少,七八個左右,手電筒射出的光束交織在一起,将茫茫夜色點亮,他們漸漸走近,借着燈光王嬌仔細看了一眼,那些人全副武裝,帽耳朵耷拉着,脖子上圍着厚厚的圍巾,看不清面容,但從身上穿的軍大衣的看,應該也是知青。

那幾個人走過來,為首的青年個子很高,睫毛上挂着一層白晃晃的冰碴。

幾束光線一起對準王嬌和李永玲。光線太強,兩人本能閉上眼睛。

“王阿嬌?”為首的那名青年聲音低沉,棉帽中的眉頭微蹙,幾步來到王嬌跟前。

“你……”王嬌的睫毛上也結了一層冰花,像隔着一層玻璃似的,眯起眼睛看他,在這片荒郊野外都能碰到熟人,誰啊?

“怎麽,不認識我了?”男青年的聲音從圍巾後悶悶傳出來。

王嬌聽出他語氣中控制不住的輕蔑,耳熟,特別耳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倒是李永玲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紀北平!”。

北平皺眉,想不通自己的名字在這個戴眼鏡的南方女人嘴裏喊出來怎麽那麽慎得慌,跟喊“炸彈”似的。目光狠狠在李永玲臉上停了一瞬,然後看向王嬌,手電照照她臉,見她閉上眼睛似乎很怕似的,不禁咧嘴一笑,揶揄道:“那天不是挺厲害的,上海來的王阿嬌同志?今天怎麽這樣老實?嘴巴凍住了?”

王嬌沉默地看着他。

北平身後的一個身材矮胖的男知青指着她倆厲聲問:“說!你倆為什麽在這片樹林子裏,大半夜的,是不是蘇聯派來的女特務?!”

王嬌嗓子發涼,實在說不出話,那種要窒息的感覺又浮上胸口。李永玲明顯吓壞,特務可不是小罪過,雙手作揖,帶着哭腔對紀北平說:“我們不是特務!不是特務!我們連在這裏拉練呢!不信你聽,遠處雪地裏還有跑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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