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瑞景軒裏,空氣沉寂許久。
衆人吓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惹怒龍顏。
終于,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打破沉默:“準了。”
“奴婢謝萬歲爺恩典,萬歲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卿悄悄松了口氣,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放回肚子裏。
康熙帝由孝莊太皇太後親自撫養長大,最重孝道,她慶幸自己賭對了,總算有驚無險。
其實她也有些私心。能得禦前的人親自傳一次話,這可是天大的榮耀,衛姑姑日後走到哪都要被人高看一眼。多少也能彌補,因為她的到來,導致衛氏沒有入選而帶給衛姑姑一大家子的損失。
這點算計,自然逃不過康熙帝和梁九功的眼。
但康熙帝默許了,梁九功自然得加倍地把差事辦好。
他不僅隔着窗戶,差遣外面的禦前侍衛到浣衣局走一趟,還一道送去上百兩銀裸子。說是衛氏伺候太子殿下有功,萬歲爺有賞。
之所以敢這麽越俎代庖,主要是梁九功潛意識裏覺得,即便衛氏毀了容,來日也定會是個有福氣的。
至于請胡院判診治,只要入得萬歲爺的眼,機那會自然多得是。
……
接下來幾日,雲卿依舊陪胤礽講故事,兩人越發親近。
小奶團子最初瞧見她淡淡的,後面瞧着她會淺淺地笑,到現如今眼巴巴地盯着門口,盼着她過來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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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祿子也與她逐漸相熟,閑談時得知,為何康熙帝那日會突然出現。
胤礽自打出生,就被接來乾清宮後殿。此次出痘,大臣們擔心他病氣會過給聖體,聯合上奏請求将他挪去別宮養病。
康熙帝怎麽舍得?
将奏折全部駁回,但架不住老臣們前赴後繼地上書陳情,最後折中決定:“朕日常起居批閱奏折都是在前殿,眼下先封了後殿瑞景軒,便不會被病氣傳染。”
故而前幾日,雲卿未曾見過康熙帝。
但其實他一直在密切關注瑞景軒,一手養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身邊卻無一個親人,他心疼又心痛。
“試想赫舍裏皇後若是在世,必不會将孩子單獨扔下不管。”
康熙帝痛斥大臣們冷血無情,不顧衆人勸阻,暫時取消早朝,堅持封了整座乾清宮,“朕幼時便出過痘,又有天子氣護體,自會安然無恙。”
原來如此。
可越是這樣,雲卿越是嘆惜,那個深愛兒子胤礽的皇阿瑪,日後怎麽就變了呢?
……
“梁谙達,您找我?”
是夜,胤礽睡熟後,雲卿走出瑞景軒。正巧碰見梁九功也下值,遠遠朝她招手。
雲卿略略思忖,應是給衛姑姑報平安一事。
果然,“已命人到浣衣局報平安。如你所料,你姑姑很是牽挂,如今放心不少。”
月色明亮,趁四下無人,梁九功從身後小太監那接過一匣銀裸子,“原是一同送去的賞賜,你姑姑擔心你在這缺銀子,又讓傳信人全帶了回來。”
既說是賞賜,雲卿只當是康熙帝的恩典,也沒作多想。
“我在乾清宮一切都好,倒是姑姑身子骨不好,更需要銀子。”
她也不好總讓禦前大總管端着匣子,謝恩接過,“罷了,也不好勞傳信人來回奔波。待回浣衣局,再交予姑姑保管。”
“你們姑侄多年不見,還能如此親厚,實屬難得。”
梁九功今年已三十有二,在紫禁城多年見慣人情冷暖,多少人為着幾兩碎銀子就能反目成仇、草菅人命。
百兩銀子,是普通宮女十多年的月例。可姑侄倆都先想着對方,在冰冷紫禁城着實稀罕。
“衛家門風不賴。”
小丫頭神色不是做戲,梁九功看在眼裏,羨慕在心頭。
梁家這些年,因着他的緣故水漲船高,自然也将他當祖宗供着。但要說真心實意,抵不上衛氏對她姑姑的一星半點。
雲卿淺淺一笑:“梁谙達謬贊,不過人之常情罷了。”
“好一個人之常情。”
梁九功慨嘆一句,轉身離開,邊走邊用佛塵的榆木手柄,敲了敲酸脹肩頭。
在禦前躬身站樁,一整日下來,渾身皆是酸疼。
雲卿瞧着他疲憊的背影,眸子閃了閃,追上去:“梁谙達,您若不嫌棄,我幫您捏捏肩吧。”
前世夫君胤礽被兄弟群臣們口誅筆伐,牆倒衆人推,梁九功是為數不多不惜被康熙帝痛斥、也願意為胤礽說話的人。
而且衛姑姑有想晉升管事嬷嬷的打算,若能得梁九功一句提攜,定然事半功倍。
怎料,“丫頭,你跟雜家來。”
梁九功被按摩舒服後,去而複返,竟是将雲卿領到乾清宮前殿。
她心裏咯噔一聲,忙壓低聲音:“梁谙達,這是……”
深夜子時過半,朝晖堂仍一片燈火通明。
“萬歲爺這幾日白天陪伴太子殿下,奏折政務都堆積到夜裏處理,身子疲乏。雜家已禀明萬歲爺,你按摩手法得當,能伺候一二。”說完,不等雲卿答複,便朝裏頭壓低嗓子禀告:“萬歲爺,人帶來了。”
“進。”
低沉雄渾的男子嗓音,簡短有力。
如當頭一棒,狠狠砸在雲卿頭上,只覺眼前金醒直冒!
呵!
她不過是想算計個管事嬷嬷的差,梁九功卻轉頭就把她賣了?
……
承乾宮西廂房,烏雅氏正坐立不安。
她剛剛接到浣衣局眼線遞來的消息,說是禦前侍衛親自到浣衣局,給衛姑姑傳的賞賜與消息。
難道衛氏當真用的是那古方易容的法子,如今有機會接近皇上,便不再僞裝,趁機近水樓臺了?
否則,一個毀了容的宮女如何能近身伺候太子殿下,又憑什麽能入皇上的眼?、
烏雅氏停下腳步,“主殿邊可有什麽動靜?”
乾清宮主位是佟貴妃,多年無子。見烏雅氏得康熙帝寵幸,又是包衣的低賤出身好難捏,遂将人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只待烏雅氏來日生子,便過來養在自己名下。
烏雅氏自然知曉佟貴妃的用意,但她出身低賤別無他法,只能将計就計,借着佟貴妃的庇佑先行固寵。待來日在後宮站穩了腳跟,升為一宮主位,便不必再寄人籬下。
兩人皆是心知肚明,不過互相利用。
心腹宮女回道:“一個毀了容的宮女,貴妃娘娘并未放在眼裏。”
“等她将人放在眼裏,只怕為時晚矣。”
烏雅氏冷哼一聲,別人不知道衛氏的好算計,但她知道,就不得不提早防範,“你且留心着乾清宮那邊的動靜,一旦傳出太子病情轉好的消息,就立即禀告給我。”
一定要在乾清宮解封當日,就設法除去衛氏,決不能給她留任何晉封的機會!
……
“還不快進去。”梁九功催促地輕推了雲卿一把。
雲卿欲哭無淚,但也不敢抗旨,只得硬着頭皮走進朝晖堂。
想着康熙帝厭惡她這張臉,她還特意微直身子,露出半張臉。心想着沒準康熙帝瞧見後,會直接将她轟出來,那也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哪知,康熙帝這會正躺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根本沒睜眼。
雲卿:“……”
朝晖堂位于乾清宮主殿的東邊暖閣,打西側進門。
正對門口的東側牆壁處,擺放着多寶閣置物架。靠北是一張堆滿周折的長條書案,南邊靠窗處是沾滿整面牆的碩大羅漢床。羅漢床上鋪有明黃色細軟,靠墊軟枕,以及擺放着茶點的四方小木幾。
康熙帝此時就躺在羅漢床上,一身龍傲九霄的寶藍色常服穿在他身上,不顯老氣,平添幾分成熟沉重感。
雲卿借機瞥了眼,不似中年後的康熙爺神色淩厲威嚴,年少的康熙帝朝氣不凡。
精致五官如刀削,閉着的丹鳳眼斜長入鬓髯,與二十出頭的胤礽有着六分神似,也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難怪能迷倒後宮一衆女人。
“奴婢見過萬歲爺。”雲卿磨磨蹭蹭,最終還是走到羅漢床前。
康熙帝仍是沒睜眼,“開始吧。”
“……嗻。”
……
雲卿心裏雖是有一百個不願意,但真的伺候起康熙帝來,也得屏息凝神,集中全部注意力。
否則稍有不慎,就可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她已經阻了衛氏滿門的榮耀,如今決不能再給他們帶來無妄之災。
侍候的人都被梁九功遣下去了,朝晖堂此刻靜悄悄的。
康熙帝閉着眼,觸覺與嗅覺無形之中被放大。
身上的一雙小手柔若無骨,按摩起來并無多大重量,但手指法力經驗老道,穩穩按在穴位上,很是纾解疲憊。
小手的主人身上散發着淺淡好聞的香氣,流轉在空氣中,似雨後竹林般沁人心脾,同樣也有解乏的功效。
深夜批閱的勞累身子,漸漸變得輕盈,大腦則安逸地慢慢恍了神。
禦前向來都是太監侍奉,乾清宮的宮女都是備給年幼太子的。
故而康熙帝這會,恍惚以為自己處在哪個嫔妃的溫柔鄉裏,難得有興致地夜半話談起來。
“你這手藝不錯,同誰學的?”
“……同家中老嬷嬷。”
雲卿先是怔了下,本以為閉着眼的康熙帝已睡熟,不成想會突然問話,趕忙伺候地愈發用心。
剛剛又那麽一瞬間,她想過弑君報仇,還好沒動手,現在想想都後怕。
康熙帝從小修習步庫,前世時即便登基多年,仍能夠和兒子們高手過招,她根本不是對手。
果然,君王警惕多疑是亘古不變的。
“尋常女兒家都是學女紅,你怎得會學推拿?”
康熙帝仍閉着眼問話,還擡手指了指頭。
雲卿會意,忙輕手輕腳地轉到枕頭那側,為其徐徐按摩起頭部。
記憶卻慢慢飄回前世:“幼時是祖母親自教導奴婢學女紅,長大後奴婢就學些推拿之術,回報幼時的教導之恩。”
“是啊,兒孫長大,長輩便老了。”
康熙帝的語氣似有感傷:“朕幼時曾以為,皇瑪嬷會一直在前面為朕遮風擋雨。不知不覺間,皇瑪嬷的鬓角已新添白發。”
雲卿又是一怔,連手上按摩動作都是一頓,全然沒料到康熙帝會同她說這些話。
這是他的心裏話?
倘若她是後宮争寵的妃嫔,能得到康熙帝這般對待,自然求之不得。
可她定是不能入後宮的,且得有多遠躲多遠,萬不能從心裏與康熙帝拉近半點關系。
雲卿只中規中矩答道:“萬歲爺孝順舉國聞名,是天下兒孫表率,實乃萬民之福。”
“民間都是如何說朕的?”
康熙帝向來勤政愛民,能聽到些百姓言論,頗有興趣。
然而雲卿那番話只是敷衍,如今叫她真要認真轉述,可就有些難辦了。她前世已入宮二十年,早忘記百姓們是如何評價康熙帝。
唯一的消息,都是來自胤礽,但那些言論大多私密,說出來很容易露餡。
雲卿支支吾吾回話:“百姓們,都說萬歲爺天人之姿,天選之子,天生……”
“呵,你在這給朕背成語吶?”
康熙被她逗得啼笑皆非,忽然起了興致,伸手就想将蠢笨的小人拉入懷中,懲罰一番。
結果一睜眼,對上那張黑漆漆的臉……驚得睡意全無。
他伸出去的手,改為揉了揉皺緊的眉心,神色冷下來。
“奴婢有罪,奴婢這就到外面跪着去。”
雲卿也被康熙帝的陣仗吓一跳,剛才差一點,她就将萬劫不複。
索性先聲奪人,主動提出到外面罰跪。
眼下這情形,只要能遠離他,打她幾板子也能接受。
誰知她才走開兩步,又被叫住:“無礙,且再給朕按按腳,将功補過。”
鑒于這幾日,雲卿在前後殿都伺候得不錯,康熙帝開恩地沒多難為人。
雲卿被迫應“是”,心裏尋思着他倒也不必非得這麽好脾氣。
……
康熙帝靠坐在羅漢床上,手上那本書翻着,雙腳朝外。
雲卿就跪在腳踏上,挺着上半身,一下一下地為其按摩腳心的穴位。
兩人這樣位置,從康熙帝的角度,剛好能看清雲卿五官。
按常理說,康熙帝日理萬機,是沒什麽心思去專門打量一個宮女的五官,尤其還是容貌這樣式的……
但事情怪就怪在,他竟會将她錯認成宮妃。
康熙帝思量起剛才種種,追尋緣由。
發覺這宮女嗓音婉轉動聽、氣息清秀、儀态端莊有度、心地孝順良善,樣樣都符合宮妃的标準。
除了那張臉。
此事他也有所耳聞,原是副挺好的相貌,被塔塔拉氏嫉妒陷害,才淪落至此。
回想起來,原本佛堂偶遇,他還瞧着塔塔拉氏是個有意思的,哪知心腸極其歹毒。
不作過多回想,康熙帝視線越過書沿,落在雲卿的臉龐上。
仔細一瞧,發覺她五官甚是精致。
毒藥雖毀了面皮色澤,但原有的眉眼尚在。柳葉眉清韻,俏鼻櫻唇小巧。尤其那雙圓溜溜的葡萄眼,顯得有些稚氣,多了一抹俏皮。
說起來,這雙眼睛倒是和塔塔拉氏有幾分肖似,難怪會被記恨上。
如今遍尋後宮,還真找不到一個女子的五官能與之媲美。就連新晉的烏雅氏,都比照之略遜一籌。
若是換回先前的白面皮,的确擔得起“傾國傾城”的美譽。
“待太子病愈,你就繼續留在乾清宮當差吧。若是伺候得好,朕再賞你找胡院判診治。”
雲卿本能拒絕,略向後挪兩步,磕頭謝恩婉拒:“奴婢謝萬歲爺恩典。只是奴婢為人蠢笨,還是做浣衣局的粗活更合适些……”
“哐當!”
書卷被不滿地摔在四方小木幾上,震得人心弦一緊。
“你當朕是在同你打商量?”
還從未有人敢兩度抗旨,康熙帝威嚴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溫度。
朝晖堂內瞬間風雲變幻,守在外面打盹的梁九功,猛地一激靈。
他悄悄從門口望進來,只見康熙帝丹鳳眼微眯,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的人,俨然已動怒。
這是怎麽了?
剛才分明還聊起家常,歡快得很,他才放心打個盹。怎麽轉眼就變天了?
雲卿亦是吓得不輕,呼吸一滞,心說果然伴君如伴虎,“萬歲爺金口玉言,自然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但奴婢也是為萬歲爺和太子殿下着想。”
“倒是朕誤會你了?”康熙帝譏諷勾唇:“你且說說,是如何為朕與太子着想?若有一句虛言,朕立馬摘了你腦袋。”
梁九功皺眉。
幾日相處下來,他還挺喜歡這丫頭的。這到底做錯何事,竟惹得萬歲爺起了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