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Chapter 2
Chapter 2
2.1
“他心裏有點喜歡你。”
施學明将這句話說出來,鄭臻致忍不住在舞池裏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她說,“我知道你自戀,沒想到你能自戀到這個地步。”
“大姐,”施學明說,“我知道你遲鈍,沒想到你能遲鈍到這個地步。”
“那是,”鄭臻致怡然自得地回答,“不遲鈍我也認識不了你啊。”
施學明與鄭臻致的交情,源頭上得追溯到小學的小蘿蔔丁時期。
那個時候的鄭臻致臉上還沒有爆發災難性的青春痘,頭上梳着兩個小揪揪,玉雪可愛的一個女娃娃,再加上不錯的成績,傻乎乎的個性,輕而易舉地就成為小學老師們的偏愛對象。
成為老師們的偏愛對象算不上一件壞事,但是随之而來的,那些幼稚淺顯的校園霸淩,就算不上什麽好事——
現實生活中小孩子們的校園霸淩,常常并沒有像電影中演繹的那樣,霸淩者動辄将被霸淩者的腦袋按進小便池,又或者一揚手将午餐打翻在他們的頭上;現實生活中的霸淩,更多的是無聲的孤立,暗地裏的非議,表面花團錦簇,一團和氣,惡意藏在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嘻嘻的笑臉之下,看不見,摸不着,可是帶給受害者的,是更加深刻而無從抗争的壓抑。
當然,這一種“壓抑”是施學明那樣情緒敏感的孩子所能體會到的,對于十足鈍感的鄭臻致來說,事情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所以,當七歲的鄭臻致放學回到家裏,母親拉着她坐下,握着她的手,嚴肅,憂慮,而又小心翼翼地問她:“臻臻,學校裏這兩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鄭臻致只是茫然地說:“沒有啊。”
那一個瞬間,母親鄭英蓮臉上流露出一種七歲的鄭臻致看不懂的表情,後來鄭臻致回想的時候明白,那是一種混合着無力,懊惱與自責的痛苦,或許還有一些心酸和心疼。這樣的表情太複雜了,小鄭臻致看不懂,但是母親下一秒的強顏歡笑,七歲的鄭臻致是看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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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英蓮勉強地笑了笑,故作輕松地拍了拍她的頭頂:“我們臻臻長大了,懂事了,都學會報喜不報憂了啊。”
“媽媽,”小鄭臻致完全被母親拍迷糊了,“你都在說些什麽呀?”
“王老師都跟媽媽說了,”鄭英蓮心疼地将女兒摟進懷裏,“有什麽事,臻臻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什麽都和媽媽說啊。”
“噢,”小鄭臻致似懂非懂,小聲說,“真的什麽都可以說嗎?”
“當然,當然。”
“那,媽媽,”鄭臻致說,“我想要露辛達公主的魔法寶石。”
“……”
《露辛達女王傳奇》是電視上熱播的動畫片,鄭英蓮一愕,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懵懵懂懂的女兒,自責心疼的情緒倒是淡去了一些。
“臻臻,”鄭英蓮想了想,換了一種問法,“媽媽問你,你現在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是誰呀?”
班主任王老師是個和善并且有心的老師,小孩子們刻意的孤立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王老師委婉而擔憂地向鄭英蓮傳達了這一信息,但是鄭臻致的回答卻出乎了鄭英蓮的意料。
小鄭臻致沒怎麽猶豫,就說:“施學明啊。”
鄭英蓮一怔,就又聽見鄭臻致自言自語:“哦,不對,施學明是四班的,不是我們班的。”
後來施學明曾經和她說:“你這人,說好聽點,叫胸懷大度,什麽都不介懷,說難聽點,叫腦子裏缺根筋,心裏頭缺心眼。”
班上的同學無緣無故地惡意孤立她,小鄭臻致心裏一片茫然,完全沒有感受到——
七歲的小施學明曾經在課後班裏小聲地問過她:“鄭臻致,別人不理你,你都不會難過嗎?”
小鄭臻致說:“當然會難過啊。”
小施學明就迷惑了:“那你現在怎麽還笑得這麽開心?”
“啊?”小鄭臻致比他更迷惑,“有誰不理我了嗎?”
鄭臻致長大以後,早就對這一點發出過無數的反思與反省:
她真的完全不是那種,別人嘴裏交口稱贊的,“真正豁達大度”的人。
那一種人,鄭臻致想,他們應該能夠客觀正确地認識到,那些來自于社會與他人的評價與非議,它們到底是來源于自身真正的錯誤,還是他人的謬論。因此,他們可以擁有清醒的對世界和對自我的認知,以及寵辱不驚的心态,做到真正的平靜寬和,胸懷大度,樂天達觀。
而鄭臻致,恰恰相反,她是根本不怎麽能意識到別人潛藏在社交禮儀之下的,那些他人對于她的真實評價與情緒。
當別人陰陽怪氣地說:“你這條裙子是那個99塊的電商爆款吧,真不錯啊。”她只會高高興興地回答:“是啊,謝謝你呀,我也覺得這個顏色特別襯我,特別好看。”
傻人有傻福,她渾渾噩噩,大部分惡意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天下大同,反而過得樂樂呵呵,快快活活。
施學明曾經說過,她腦子不笨,邏輯思維沒有任何問題,就是純粹的情感方向的遲鈍,捕捉不到人類行為中,那些細微細節背後的真正含義。
而這麽多年下來,施學明早就對鄭臻致的粗神經見怪不怪了。
外人見到的鄭臻致,從來都是一副笑吟吟的周到模樣,進退有度,知書達理,就以為這是一個高情商的知性女郎。
只有她的鐵杆發小施學明心裏明白,那都是普通而基本的社交禮貌,在真正有深度的情感與人際交往上,眼前這姑娘就是個披着聰明的皇帝新衣的,徹頭徹尾的大糊塗蛋。
他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指戳了戳鄭臻致的腦袋:“我就告訴你,鄭臻致。”
“啊。”
“張嘉衡肯定對你有點意思,只不過我現在是你的‘男朋友’,人家有良心,所以什麽都不敢說不敢做,這才悶悶不樂。”
鄭臻致大為驚嘆,忍不住在舞池裏向施學明豎起大拇指:“牛啊,老施,這胡說八道的編劇能力,你明天就去娛樂頭條網站上班吧,我看他們沒你不行。”
其他人也許會因為好友的調侃而對于自己的“愛慕者”或多或少産生一些桃花色的聯想與注意,而施學明知道,鄭臻致這麽說,她就是真的渾不在意,全然沒往心裏去。
而這麽多年,施學明早就放棄拯救自己這無可救藥的發小了。他懶懶地說:“總是把別人當傻子,你自己就是最大的傻子。遲早有一天,你要為你今天的這種遲鈍後悔的。”
鄭臻致還沒來得及回答,舞池上方忽然爆發出了一陣突然的尖叫與歡呼。
她下意識地擡頭一看:本年度音樂劇社原創音樂劇的女主角拎着裙擺跳上了樂隊與DJ所在的舞臺。
女主角是航天航空學院的風雲人物,不僅生就一張妩媚明豔的漂亮面龐,還有着一副獨特的,沙啞撩人的煙嗓。她這樣劈手奪過主唱的麥克風,舞池裏就有年輕的男孩子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而女主角顯然已經有些醉了,她扶着麥克風,昂首挺胸,毫無任何鋪墊地,就中氣十足地大喝了一聲:
“張嘉衡!”
2.2
鄭臻致對飲酒這件事談不上讨厭,也算不上熱衷:小酌怡情,暖暖身子,那是不錯的;喝得酩酊大醉,失去理智,東倒西歪地撒酒瘋,那就沒有什麽意思了。
而舞臺上的女主角已經腳步虛浮,臉頰酡紅,顯然醉得不輕了。可是美人到底是美人,就如同貴妃醉酒,真正傾國傾城的佳人,連醉态都憨然可掬。
美人大喝了一聲“張嘉衡”之後,樂隊驚詫地停下演出,舞臺下方的舞池裏一瞬間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嘆與口哨聲——當然眼前這是一幕好戲,連鄭臻致都忍不住低低地發出了一聲“哇哦”;施學明在她身邊無語地翻了一個白眼的同時,人群已經齊刷刷地向着道具組的那一桌瞧過去。
“張嘉衡,”女主角中氣十足地對着麥克風氣說,“張嘉衡,我問你。”
她這樣說,就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學生“體貼”地從舞臺上傳出一支藍牙麥克風的來,話筒幾經輾轉,一個男生笑嘻嘻地将它塞進張嘉衡手裏。
事實上,鄭臻致想,她的第一印象沒有出錯,這位張嘉衡學長的确是一個溫和有禮,為人處事大方妥帖,并不會令人感覺到不适的人物:
連遲鈍如她都瞧出來了,這位學長其實內心裏并不願意參與眼前的這一場風流對峙,但是他也沒有當場拂袖而去,或者流露出冷淡或者愠怒的情緒。他只是很平靜地雙手接過了那一支話筒,甚至禮貌地對着遞過它的男生點頭道了一聲謝。
這種自然,平和而生疏有禮的态度,反而更加清楚明白地彰顯出了男生對眼前這一場緋色鬧劇的不在意。
男主人公這樣波瀾不興,大約是沒有什麽好戲看了。鄭臻致惋惜地暗暗搖了搖頭,而張嘉衡只是平靜地望着女主角的方向,流露出禮貌的詢問。
他這樣态度大方坦誠,眼睛澄澈幹淨,裏面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換作其他的女生,也許就會感到一些失落和羞窘,可是他們音樂劇的女主角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依然大方地揚着下巴地向着他笑。
“張嘉衡,我問你,”她說,“是不是不管我做出怎樣的努力,怎樣的改變,你都不會接受我?”
女主角雖然醉了,可是這句話也問得認真,人群在最一開始不停地起哄嬉笑,這時候倒安靜了一些,許多人轉過頭去,看着張嘉衡的方向,屏息等待着被告白對象的回答。
而張嘉衡沉吟了一下,沒有将女主角晾在臺上,而是将話筒交在右手裏,同樣态度誠懇而認真地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人,現在的樣子就很好,為什麽要為了我做出改變呢?”
“對啊,為什麽呢,”女主角笑了笑,“可能因為你長得好看,成績又好,脾氣也好,不能把你收入囊中,噢,可真是氣死個人哝。”
到底還是喝醉了的人,這句話的尾音有點赤裸裸的調戲和荒腔走板,人群又“哄”的一聲轟笑起來,而女主角則在舞臺上豪邁地一揮手:“算啦,大才子。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若無心我便休。這段時間對不住啦,改天我請你喝酒,咱們一笑泯恩仇。”
學生時代的感情鮮衣怒馬,真誠可愛,而女主角這樣赤誠直爽,既拿得起又放得下的人物,也總是叫人心生欣賞與喜歡。社團的學生們為學姐大聲地吹起口哨叫起好來,學姐豪爽地團團抱拳四下謝過,這才跳下舞臺,樂隊重新開始演奏。
聯誼會上,這一段風流韻事的插曲就像一顆水滴無意中落入沸騰的油,為這熱血青春的場合“滋滋啦啦”地激起更加鼎沸的溫度,然後便化作一陣輕輕的霧氣,很快地散去了——連女主角自己都心中釋然,快活地蹦迪去了,年輕人們重新放肆地歡呼笑鬧起來,沒有什麽人再去過多地關注人群以外的張嘉衡。
而只有跳舞跳得有些累了的鄭臻致與施學明回到服裝道具組的長桌上,聽見旁邊有喝多了的學弟大着舌頭,湊過來好奇地問張嘉衡:“學長,學姐哪裏——嗝——學姐哪裏不好,不入你的法眼。”
張嘉衡顯然是被迫着成為了緋聞話題的中心人物,一場鬧劇下來,他的修養再好,也還是幾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迅速地皺了一下眉頭。但是面對着喝醉的,心裏并沒有惡意的小學弟,他還是耐心地解釋道:“她沒有不好,只是我們的性格不合适。”
“那什麽樣性格的人才合适?”
時鐘指向半夜十二點,雖然聯誼會還沒有結束,但鄭臻致和施學明披上外衣,原本已經準備提早離場,可是聽見這句問話,鄭臻致到底沒能管住自己的那一點好奇心,腳下頓了一頓,回頭看了過去。
如果是施學明看見她所看見的,就一定看得明白:張嘉衡聽見這一句問話,下意識地,自以為十分迅速地,沒有洩露心事地偷瞄了鄭臻致一眼。
網絡上那句好話怎麽說?愛情這件事,捂住嘴巴,就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藏不住,真的藏不住。
可是在鄭臻致這個大傻瓜蛋眼裏,這位張嘉衡學長就只是巡視了一下四方,斟酌了一下措辭。
“不是‘什麽樣性格的人’,”他低聲地說,“就只是一個人。我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