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身反骨
一身反骨
但興許是蘇澄躍喜笑顏開的模樣太過有感染力,叫陸承遠也忍不住輕笑一聲。
繼而扶着兩邊的扶手打算起身,不欲多睡。
但他沒能起來。
陸承遠看向蘇澄躍,蘇澄躍面上還殘留着笑意,不解回視過去。
陸承遠又試着抽出衣擺,但被蘇澄躍死死壓住。
他只好無奈地對蘇澄躍說道:“娘子,可否起身,容我整理儀容?”
蘇澄躍不知道他整理儀容,關自己什麽事。
但她還是站了起來,并後退幾步,給他騰地方。
陸承遠看着自己被坐得皺皺巴巴的衣擺,嘆了口氣,撐着兩邊的扶手站了起來。
只能說萬幸蘇澄躍沒不小心坐他腿上。
他又看向蘇澄躍,心道:這位侯小姐看起來非常“穩重”。
陸承遠頓了頓,問蘇澄躍:“娘子今日要做些什麽?”
陸家沒有那麽多規矩,大概也是不敢給這位主定什麽規矩,所以新婚見過家中“親戚”後,就沒什麽事情了。
蘇澄躍也在思考自己該如何應答陸承遠這個問題。
他們養在深閨的女子平日裏都做些什麽——繡花?看書?彈琴?作詩?
叫她裝裝樣子還行,真要她去做那些附庸風雅的事情,風雅馬上給她變成“瘋啞”。
于是蘇澄躍把這個問題抛了回去,問陸承遠道:“你今天要做什麽?”
“我今日無事。”陸承遠答。
“我也無事。”蘇澄躍照抄。
“娘子在閨中可有閑情逸事?”陸承遠又問。
舞刀弄槍、上房揭瓦算嗎?
“無事。”蘇澄躍冷漠回應。
聽着仿佛在重複她剛剛說的話。
“既如此,我們去書房吟詩作對如何?”陸承遠道。
蘇澄躍看向陸承遠,用目光問他:
你确定?我可只會作對啊。
陸承遠沒有接收到她目光中的信息。
——或者說,接收到了也假裝沒收到。
這讓蘇澄躍覺得他是一門心思想試探一下自己的下限啊。
陸承遠在東廂房改了一間書房,又大又敞亮。
蘇澄躍看着親自給自己磨墨的陸承遠,那雙舉起幾十斤武器穩穩舞動的雙手,此時正抓着毛筆微微顫抖。
“以什麽為題?”蘇澄躍勉強一笑,問。
“不妨便以鳥雀為題?”陸承遠有意提及,這自然是與方才發生的事情有關。
但蘇澄躍沒有聯想到那方面。
——一切話中有話的內容都被她這個直腸子直接略過。
只是這個題材叫她想到自己那只不知所蹤的逆子,心生憤懑。
世人常說,寄情于詩。
蘇澄躍也感覺自己隐隐約約摸到了那個門檻,一氣呵成寫了兩句“詩”。
陸承遠見她下筆行雲流水,神情仿佛胸有成足,再偏頭一看,只見宣紙上整整齊齊寫着兩行字:
今日鳥雀何處尋?
府外客來樓上請!
可以,很能體會到作詩人對“鳥雀”的“憤恨”了。
不過令陸承遠沒想到的是,蘇澄躍的字出乎意料的好。
紙上是規整的楷書,雖然筆畫間隐隐有些控制不住的歡脫,但字跡幹淨齊整。
或許是蘇澄躍還想在自己扮演的身份上多掙紮一下,所以用了端莊秀麗的小楷。
陸承遠将這首詩搭在桌上晾幹,對蘇澄躍笑道:
“既提到了客來樓,不如去客來樓小酌一杯?”
蘇澄躍怕他把自己再拉去彈琴作賦,連忙應好。
二人換了輕便的衣服,出門去了客來樓。
——新婚夫婦第二天跑出去下館子,想來也是一件奇事。
只可惜這二人皆是對此事毫不在意的性格,帶着仆從就這樣出門去了,甚至誰都沒想到跟家中“長輩”知會一聲。
客來樓是陸宅近處最大的酒樓,衆多達官貴人在此地出入。
酒樓裏人來人往,陸承遠站在門外空處,免得妨礙到別人進出。
不過蘇澄躍覺得要是不小心碰到陸承遠,緊張的還不一定是誰。
畢竟他一天到晚都在咳嗽,看着就是那種撞一下就要倒地不起的模樣。
很奇怪的是,陸承遠咳得這樣厲害,居然還能如常的出門閑逛。
蘇澄躍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向老板定了一間雅間。
然後護着陸承遠上樓。
沒辦法,雖然是陸承遠提議出來玩的,但要真把人碰出個三長兩短,沒人怪罪蘇澄躍自己也會自責的。
更何況她也确實想出來逛逛。
蘇澄躍走南闖北這麽長時間,也沒怎麽在王都這裏仔細游玩過。
因為在陸家吃過晝食,所以蘇澄躍只點了些茶點。
蘇澄躍想着陸承遠今天不停的喝茶,可能對茶水情有獨鐘,于是給他店裏每種茶都點了一壺。
——帳記在陸承遠名下。
陸承遠看着擺在桌子上,滿滿當當的茶壺,一時無言以對。
就這樣一個場景,任誰來都覺得蘇澄躍在針對他。
蘇澄躍若是知道陸承遠所思所想,必然要大聲喊冤。
不過蘇澄躍沒有讀心的能耐,不知道陸承遠心裏的想法。
她給自己倒了杯花茶,美滋滋的吃着甜點,看着樓下的車水馬龍。
陸承遠無奈喝茶。
在喝完第三壺後,他實在喝不下了。
就算一個人缺水、再愛喝水,也不能連續不斷的不停喝水吧?
蘇澄躍毫無所覺,指着一個紮着小揪的孩童笑嘻嘻說道:
“我方才看見他被鵝追了一路,因為他居然膽敢薅鵝屁、不是,鵝的尾羽。”
她回頭看向陸承遠空蕩蕩的茶杯,随口問道:
“你不喝茶啦?”
陸承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心思深沉。
讓他聽這話無端的聽出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他依舊是那副溫和模樣:“不喝了,喝不下了,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他覺得自己快被茶味泡入味了。
“那這些茶可以打包帶回去嗎?”勤儉節約的蘇澄躍如是說。
“不必了吧。”陸承遠笑容有了些許裂痕。
“可是一壺幾十到一百多文錢呢。”蘇澄躍又說。
因為客來樓達官貴人居多,所以茶飲比其它地方也貴些。
這時候外邊傳來一個小聲嘀咕:
“什麽窮酸鬼,連茶水都要打包。”
雅間皆是竹門,隔音效果不好。
“我們花錢買的,我們為什麽不能打包?”蘇澄躍看着陸承遠問。
實則提高了音量,是說給方才說話之人聽的。
“茶水時間放久了不好喝。”陸承遠還想掙紮一下。
但是反骨起來的蘇澄躍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只聽她道:“不好喝了我拿回去潑着玩,我就要打包回去了,怎麽着吧!”
方才說話那人看上去也不是個好脾氣的,聽見蘇澄躍的聲音後,當即放開了指名道姓道:
“沒事兒找事!我看你怎麽打包茶水!”
犟脾氣上來的蘇澄躍“砰”一聲推開房門。
這架勢乍一聽還以為她打算找隔壁打架去了。
隔壁那一桌也有些害怕,紛紛勸着剛才出聲的少年道:“顧琏、顧琏,不要跟別人起争端啊,這裏來的皇親國戚多,萬一……”
那少年便嚣張道:“我也是皇親國戚!怕什麽!”
他說話聲音響亮,叫不少人都探頭出來,好奇地看向這個大言不慚的少年所在的雅間。
蘇澄躍從來就不是怕事的性子,她現在頂着永安侯大小姐的名頭,也算是在京都裏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更何況是對面先行挑釁,她能咽的下這口氣就怪了。
蘇澄躍推門而出,風風火火向外走去。
外邊湊熱鬧的人見這女子梳着婦人發髻,紛紛從打開的竹門往裏邊瞄,看樣子也很好奇這是哪家的年輕夫婦。
端坐在雅間裏的陸承遠察覺到外邊形容鬼祟的下人正在張望,淡定的以袖掩面。
他身旁的侍從起身,将外邊那些人攆走,又合上竹門,而後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像一個人偶般安靜地坐在那裏。
來這裏的人大多也算是有頭有臉,哪裏會自己親自來湊這個熱鬧,自然是派遣下人查看情況。
陸承遠對這些人也不必客氣。
——雖然就算真有做主子的來湊這個熱鬧,陸承遠不見得願意給這個面子。
這邊的陸承遠安靜等待着蘇澄躍回來,那邊名叫顧琏的少年聽見外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當真以為對方過來收拾自己了。
他也是個色厲內荏的主兒,嘴上說着嚣張的話,實際上心裏怕死了對方真跟自己鬧起來。
畢竟顧琏也就在外邊小小的作威作福一下,真鬧到他老子那裏,永安侯能打死他這個成天游手好閑的不肖子。
好在對方只是從他門前過了一道,很快外邊就傳來了下樓的聲音。
顧琏松了口氣,對身邊的狐朋狗友們說道:“瞧,這就跑了,不過爾爾嘛。”
陸承遠耳廓微動,面上的笑意加深,擡手給自己悠閑倒茶,準備看一出宛如小孩鬥氣的戲碼。
只是将杯盞遞到唇邊時,陸承遠的動作一頓——喝的茶太多,方才那一套習慣性的動作做完,真正将茶水遞到唇邊時,才發現自己怎麽也喝不下去了。
他笑着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将杯子放下。
沒過多久,陸承遠便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他起身掀開雅間向外的竹窗,瞧見樓下忙忙碌碌的蘇澄躍正拎着七八個臉盆大小的葫蘆,向店小二交代着什麽。
他露出幾分失笑的模樣,忽然斂眉,原本端正的姿态也稍稍有些彎曲。
陸承遠将目光落在自己食指指尖上,那裏隐隐有一絲黑色的“絲線”在蠕動。
他手上微微使勁兒,将那方指甲下邊的血肉壓得發白,隐隐可見這條“絲線”晃動的觸角。
正此時,外邊傳來蘇澄躍清亮的聲音。
她已經上樓來尋到對面去了。
陸承遠聽見了蘇澄躍敲隔壁竹門的聲音。
雖說蘇澄躍看上去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但陸承遠注意到她即便是在生氣的時候,敲門時也并沒有接連不斷的、用那種催命的架勢來拍門。
他靜息傾聽着外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