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鹿巳奉智陵之命返回晉陽,一路冒雨疾行,沿途不敢停歇,險些跑廢了戰馬。

日落時分,雨水稍歇,天邊懸挂紅雲。

城頭豎起火把,厚重的城門将要關閉,一人一馬飛馳而來,趕在吊橋拉起前越過池溝。

馬蹄重重踏在地上,戰馬口鼻噴出白沫,四條腿隐隐顫抖,顯然已精疲力竭。

鹿巳松開缰繩滾落馬背,幸虧一旁的城卒扶他一把才沒有摔落在地。

“郎君口信,速帶我去見下軍将!”

連日飛馳,鹿巳兩腿內側盡被磨破,皮肉和布料粘連,鑽心疼痛,走路都變得困難。

城卒沒有遲疑,分出兩人架起他,另一人飛身上馬,先一步往城內送信。

智澤今夜巡視城門,遇到送信的城卒,問明情況後調轉方向,策馬馳向鹿巳所在的城門,命護衛帶上他一同奔赴府邸。

彼時烏金西墜,紅雲仍未散去。雲層鋪展天際,攫取落日餘晖,彌漫大片暗紅。

隊伍飛馳過城內,動靜委實不小,沿途吸引來大量目光。

晉陽是晉國舊都,也是戍守邊境的要塞,時常會同荒漠部落爆發沖突和戰争。

智澤的隊伍行色匆匆,不免讓人心生懷疑,各種猜測接連出爐。

“莫非有犬戎部落來襲?”

“邊境不穩?”

“速回家中召集兒郎,準備皮甲武器!”

尚不知是否開戰,晉陽上下已是風聲鶴唳。無論男女老少都在摩拳擦掌,随時準備上陣厮殺。

智澤一行穿過城內,在智府門前下馬。

“速去禀報大父和父親,大兄有信送回。”

智澤将馬鞭丢給仆從,親自帶着鹿巳入府,繞過影壁去往前廳。

仆人腳步匆匆,先一步找到智淵和智弘,向兩人禀報城內消息。

父子倆對視一眼,當即放下手中事,令婢仆多移兩盞燈,在房間內等候智澤将人帶來。

“智陵行事素來穩妥,急匆匆派人送信,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父子倆說話時,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婢仆守在房門兩側,智澤率先入內,身後跟着兩名健仆,合力攙扶踉踉跄跄的鹿巳。

“大父,父親。”

智澤向智淵和智弘行禮,随即坐到一旁。

鹿巳伏身在地,口稱有重要情報,請智淵揮退左右。

“此事機密。”

智淵允他所請,揮退婢仆并令人關閉房門,由智澤親自守在門旁。

待到一切妥當,确信聲音不會傳入他人之耳,鹿巳方才講起隊伍遭遇,包括一路上被盜匪跟蹤,在灤河旁遭到犬戎襲擊,不落任何細節。

“郎君懷疑城內混入探子,府內恐也有間。”

鹿巳話音落地,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智陵能想到的事情,智淵和智弘同樣不會忽略,甚至會想得更加深遠。

“日前智陵出城,盜匪一路跟随。後有犬戎在灤河鑿船斷橋,處處提前一步,恐消息早就走漏。”

“間在府內。”

父子倆得出相同結論,不禁冷笑連連。

“燈下無光,自然難覓蹤跡。多年打雁,終究被雁啄了眼。”

智淵取過兩張銅牌,分別交給智弘和智澤。

銅牌上浮凸智氏圖騰,鑄有家主印信,能夠封閉城池調動私兵,權威僅次于三軍虎符。

“立即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

“關閉府邸,嚴查府內各院。”

“徹夜巡城,疑者抓。”

智淵稍微停頓,旋即做出決斷。

“無需再掩人耳目,之前留下的耳目盡數拿下。”

“國君的耳目也抓?”智弘單手握拳放在腿上,身體不自覺前傾。

看到兒子空蕩蕩的袖管,智淵眼底浮現狠色,沒有半分猶豫:“抓!”

退無可退,必須當機立斷。

晉侯一再逼迫,十年來得寸進尺。智氏迫于無奈退守晉陽,同肅州虛與委蛇。如今公子珩歸來,智氏無需再韬光養晦,也該撕去僞裝,讓晉國上下知曉猛虎未老,依舊能咆哮山林生撕熊豹!

“父親,我親自去。”智弘騰地站起身,面頰因興奮微微抖動。

“今夜抓捕之人一個不留。”智淵沉聲道。

“諾!”

智弘轉身離開,背影昂藏,多年來的沉郁一掃而空。

智澤落後一步,斟酌再三到底開口:“大父,這樣做是否打草驚蛇?”

“有驚吓才有震懾。”

智淵手撫長髯,歲月的痕跡烙印在臉上,雙眸不見渾濁,盛載經驗和智慧。

“鼠輩不懼仁德,恫吓才能令其喪膽。百句良言不敵一刀致命。晉國起于百乘,興于三代晉侯,如今已是萬乘之國。崛起靠的是強鋒利刃,是血腥厮殺,更是強橫和霸道。”

智淵聲音低沉,目光鎖定智澤,将他認定的國之根基灌輸入對方的腦海,進一步深植入心。

“國君固然昏庸,早年不乏戰功。公子珩欲取而代之,必要掌控軍隊。霸道者才能駕馭軍中氏族,強橫才能使三軍畏服。”

“公子珩的對手不是公子長,有狐氏更不值一提。攔他路者是國君。”

公子長,麗夫人,有狐氏。

看似赫赫揚揚風光無限,不過空中樓閣,一旦動搖支撐的立柱随時都會垮塌。

這根立柱就是晉侯。

“智澤,牢牢記住,智氏全族系于公子珩。以國君器量,不能勝必全族傾覆。想想路氏的下場,不要再瞻前顧後。身為智氏子,做你應為的一切,當斷則斷。”

最後一句頗富深意,令智澤全身一震。

他默默垂下頭,心中天人交戰,最終做出選擇。

“大父,我定不讓您失望。”

智澤雙手交疊,面向智淵恭敬行禮。随即退出室內,點出數名健仆,沒有去往前院,而是穿過三條回廊,來到家中女眷居住的後宅。

見他出現,廊下婢奴紛紛跪地。

智澤腳步不停,健仆緊跟在他身後。來到背西朝東的一間廂房前,智澤擡手推開房門。

室內有數名女眷,多為桃李年華,容貌或俏麗或清秀,氣質有活潑亦有婉約,幾人圍着一塊縱橫劃線的陶土板,正在玩博棋游戲。

房門打開,聲響驚動幾人。

女郎們擡頭望去,見到背對火光的智澤,不由得都是一愣。

“兄長,這是怎麽了?”一名女郎站起身,看到門外的情形,不禁滿臉疑惑。

“府內有間。”智澤邁步走入室內,目光掃視衆人,沉聲道,“拿下婁氏女。”

“郎君,我冤枉!”婁姬大驚失色,慌忙開口争辯。

智澤不為所動,健仆聽命行事,上前抓住婁姬的雙臂,按住她的肩膀,令她動彈不得。

女郎們紛紛站起身,靜默立在一旁。面對眼前情形,無人貿然開口,更不會随意求情。

“婁姬,你祖上追随越侯,官至中大夫。越國內亂,婁氏分支,你這一支入晉,靠戰功發跡,迄今已有五代。”

美人匍匐在腳下,哭得梨花帶雨。智澤卻不為所動,繼續道:“入晉後,你族男子入下軍,智氏優撫從不薄待。然你父兄貪心不足,見智氏衰落,竟暗中投靠有狐氏,借你同我姊妹交好往來府內刺探情報,秘密傳遞消息。”

婁姬心知大勢已去,不再僞裝掙紮。她臉上猶挂着淚痕,緩慢仰起頭,隔着淚光看向智澤,忽然牽起一抹笑容。

“郎君,我輸了。”

成王敗寇。

為了家族,她做了能做的一切。

既從家主之命,自當盡心竭力。如今事情敗露,注定會死,沒什麽可埋怨。

償還家族之恩,一命相抵,她自由了。

婁姬被押下去,女眷們驚魂未定,大多臉色蒼白。

智澤沒有多言,留下幾名護衛,轉身就要離開。

“兄長。”智桃出聲叫住他,“如要捕間,我和阿姊可以相助。”

“大父之意,暫無需你們參與其中。安心留在這裏,有事我會遣人來告。”智澤簡短叮囑幾句,随即快步走出房門。

目送他的背影,智桃緩慢收斂情緒。

“關門。”

她令婢女關閉房門,轉身看向在場女郎,展顏笑道:“捕間而已,無需提心吊膽。我們繼續游戲,方才是誰贏了?”

房門關閉,護衛守在門前,隔絕室內輕音。

這一夜,晉陽城內火光通明。

智氏全力搜捕奸細,投靠有狐氏的婁氏家族被連根拔起。一步走錯,多年苦心孤詣盡成泡影。

見到婁氏下場,左右搖擺之人心驚膽寒。短暫恍惚之後,他們再次體會到智氏鐵腕,無不栗栗危懼,再不敢三心二意。

天明時分,城內法場血流成河,背叛者的頭顱滾落在地,斷頸噴出的血染紅石磚。

城頭垂挂成排繩索,國君和氏族的探子懸在下方,都是滿面驚恐四肢扭曲,在絕望和痛苦中斷絕氣息。

經過十年沉寂,智氏再次亮出刀鋒。

一夜殺戮之後,智淵親自執筆給晉侯上書,言邊城發現犬戎出沒,晉陽城內有人裏通外敵,全部依律處死。

“此疏遞上,君上定會勃然大怒。”智弘換下外袍,身上仍帶着血腥氣。

“那又如何?”智淵冷冷一笑,“證據确鑿無可抵賴,由不得君上不認。”

兩人說話時,仆人來報,又有智陵書信送達。

這一次不是口信,而是寫滿的絹布。

送信人不知其中內容,因日夜趕路幾近虛脫。

智淵展開絹布,看清上面的內容,原本撫在胡須上的手陡然一緊,生生拽下數根。

“父親?”

“你自己看。”

智弘懷揣着疑惑接過絹布,從頭至尾浏覽一遍,眼睛越睜越大,震驚的表情挂在臉上,和智淵如出一轍。

武器。

銅礦。

還有點燃後遇水不滅的火油。

咕咚。

智弘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

他之前還曾擔憂公子珩的力量稍顯薄弱。如今再看,公子不僅有智慧手段,運氣也是超人一等,世所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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