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昔天子立國,分封天下諸侯。虞伯奉旨守北,不滿封地貧瘠,對天子旨意陽奉陰違,與胡暗通款曲,納胡女,數年不朝上京。”

林珩的語氣不緊不慢,未見疾言厲色,一字一句卻讓麗夫人寒毛卓豎。

“天子屢次申斥,虞伯不思悔改,依舊故我。晚年變本加厲,廢正夫人殺嫡子,欲立胡女之子為世子。”

虞伯狂悖記于史書,天下共知。

林珩接下來要說的卻鮮為人知,是僅在史官家族內部流傳的秘聞。

“逆行傳入上京,天子震怒,召四方諸侯讨逆。”

話至此,林珩刻意頓了頓,嘴角上翹,笑意卻不達眼底。

麗夫人力持鎮定,蒼白的臉色卻出賣了她,心中惶恐難以遮掩。

“大軍征虞國,一路摧枯拉朽。虞伯放火焚都城,自盡于宮中。諸妻妾逃散,諸子女盡死。”

林珩看向麗夫人,将她的不安和恐懼盡收眼底。

“然有秘傳,虞伯有一女逃脫。她為胡姬所生,不肯殉國,以婢女代死,混亂中逃出宮門。”

“住口……”麗夫人顫抖着聲音,試圖阻止林珩。

在場的侍人和婢女聽得膽戰心驚,恨不能自戳雙目自毀雙耳。奈何身不由己,根本無法躲避。

無視麗夫人的垂死掙紮,林珩的聲音在風中流淌,每個字都帶着刀鋒。

“史官先祖親歷戰事,目睹諸侯瓜分虞國。作為四大諸侯國之一的晉,因破城門有功,獨攬美貌宮婢和健壯的奴隸。歸國之後,晉侯大肆分賞,為國君駕車牧犬的奴仆也得了美人。”

風過殿前,鼓動林珩的袖擺,掀起麗夫人裙上的彩帶。

火光在風中搖曳,映入漆黑的眼底,照出麗夫人慘白的面容。本是嬌豔如花的美人,這一刻卻面如死灰,不見半點神彩。

侍人婢女因恐懼微微顫抖,恨不能将頭埋入胸口。尤其是瓊蘭殿的婢仆,不期而同陷入絕望。公子珩所言駭人聽聞。這樁秘聞恐會要了他們的性命。

麗夫人陷入絕境,恐慌之下當場爆發。

“住口,別說了!”

她強壓下心中恐懼,挺直脊背,昂起下巴,色厲內荏道:“無憑無據污蔑庶母,林珩,你太過放肆,我定會禀報君上,求君上還我公道!”

“我說過,庶母二字你不配。”

林珩沒有被激怒,始終神态自若,語氣平靜。對于麗夫人的狡辯,他絲毫不以為意。

“禀報父君也好,我倒是想當面問一問,留一個有胡虜血脈的女子在身邊,寵愛一個混雜胡血的兒子,如何對晉國上下交代,如何朝見天子。”

“住口!來人,給我撕了他的嘴,我自去向君上請罪!”

家族的秘密被揭穿,無異于晴天霹靂。情急之下,麗夫人變得慌亂失措,行事失去章法。

心腹婢女有心提醒,奈何麗夫人失去理智。

血脈出身是不能觸碰的禁忌。

林珩這番話傳出去,無論事情真僞,也無論是否有切實證據,有狐氏注定受到質疑,他們母子也将退出世子之位的争奪。

苦心孤詣多年,距離成功只差一步,她絕不允許功虧一篑!

麗夫人手指林珩,怒聲道:“拿下他!”

侍人婢女不敢輕舉妄動,畏縮不願上前,甚至暗中後退想要偷偷溜走。

“你們敢違命?!”麗夫人見狀怒不可遏,嗓門尖銳,五官扭曲,哪裏還有在晉侯面前的妩媚嬌柔。

林珩嗤笑一聲,看着失态的麗夫人恍如在看一只蝼蟻。

“抓住她,帶去殿前。敢阻攔者擊,死生不論。”

“諾。”

茯苓護衛在林珩身前,南殿調來的侍人仆婦一擁而上,虎狼般撲向麗夫人,對阻攔的婢女拳打腳踢,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慌亂中,麗夫人的衣帶斷裂,長裙沾上污泥。發上玉釵掉落,在仆婦腳下斷成兩截。

自從侍奉晉侯,她逐年盛寵,甚至輕蔑正夫人,何曾如此狼狽。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帶來的婢仆全都倒在地上,捂着傷處連聲哀嚎。幾名心腹受傷最重,佝偻着身子蜷縮在一旁,連聲音都發不出,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麗夫人被仆婦扭住胳膊,一路拖到臺階前。

“跪下。”

林珩聲音落地,仆婦一左一右按住麗夫人的肩膀,迫使她雙膝落地,發出一聲鈍響。

“啊!”

麗夫人痛呼失聲,目光刺向林珩。心中暗暗發誓,她若不死,必将這個孽種千刀萬剮!

林珩走到麗夫人身前,視線掃過她的手腕,看到腕上的玉環,目光冰冷,擡腳踩住她的手指,緩慢碾壓,直至聽到骨裂聲。

“卑賤之人竟敢佩白玉,用我母印信,占我母宮室,膽大僭越,當予以懲戒。”

“林珩,我是國君妾,賞罰皆由國君。你今日欺我才是真正的不敬無禮!”

麗夫人奮力轉過頭,掙紮間長發淩亂,顯得狼狽無比。

林珩無意同她争執,側身向茯苓示意。

“開始。”

“諾。”

茯苓靠近麗夫人,彎腰對上她的目光,雙眼忽然彎了一下,單手抓住她的頭發,順勢掼向地面。

砰地一聲,麗夫人額頭觸地,登時一片青紫。

“繼續。”

林珩登上臺階,站定在殿門口。

展眼望去,室內擺設一如往昔,數年不曾移動,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砰!

又是一聲。

林珩的目光移向屏風,上面是盛放的花海。歲月寝室,花瓣變色,不見昔日的豔麗,染上陳舊和灰敗。

砰砰!

茯苓的動作加快,麗夫人額頭青紫破皮,血色蜿蜒過鼻根眼角,迅速覆滿臉頰。

此時此刻,她遍身狼藉,哪裏還有魅惑晉侯寵冠宮苑的天姿國色。

火把熊熊燃燒,火光照亮荒涼的庭院。

煙氣上升,風過時淡化飄散,殘存些許松油的氣味。

麗夫人被按跪在殿前叩頭,一下接着一下,痛感漸漸麻木,恥辱充斥胸腔。她咬碎銀牙,齒縫染血,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對林珩恨之入骨。

林珩不叫停,茯苓便會繼續。

叩頭聲在殿前回蕩,火星爆裂聲摻雜其間,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響。

瓊蘭殿的婢仆蜷縮在地,目睹麗夫人的慘狀,他們下意識捂住嘴,将慘叫和哀嚎咽回嗓子裏。心中默默祈求,希望能保住一條小命。

回廊之後,幾名侍人和閹奴探頭探腦。看到院內的情形,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遇到林珩目光掃過,明知道距離尚遠,對方未必能看清自己,他們仍控制不住頭皮發麻。不敢繼續刺探,飛一般逃入夜色中,接連不見蹤影。

林珩刻意在殿前發作,自始至終沒想過隐瞞消息。

察覺到刺探的視線,發現遠去的身影,他也沒有下令阻攔。

站在臺階上良久,他邁步走入殿內,足跡印在石磚上,長袍下擺輕揚,金紋流淌微光。

繞過倒伏的宮燈,林珩駐足在屏風前,手指覆上褪色的花瓣,緩慢閉上雙眼。

黑暗籠罩的一刻,陳舊的歲月似潮水褪去。

屏風雕窗重染赤金,環佩叮當,耳畔流淌着溫柔細語。微風拂過臉頰,母親的笑靥一如記憶中鮮活。

林珩移動手指,笑容變得柔和純粹。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谧。

“君上召見公子珩。”

林珩睜開雙眼,回身望去,袖擺旋過半空,帶起一陣勁風。

他邁步走出前殿,站定在臺階上俯瞰。

火光下,一火甲士手持長矛,腰佩短刀,以包圍的姿态同茯苓等人對峙。

麗夫人跪坐在地,見到林珩出現,咧嘴發出笑聲。

血染紅她的下巴,她仰頭直視林珩,目光兇狠,如同淬了毒。

“公子珩,你殺不了我!”

林珩挑了下眉,不理會她的叫嚣,手指撣了撣衣袖,看向帶隊的甲長,正打算開口,又見一夥人行來,為首者布冠皮履,一身青袍,正是內史缪良。

行至殿前,缪良對甲士視而不見,向林珩躬身行禮,态度無比恭敬。

“國太夫人召見,請公子前往南殿。”

聽到缪良的話,甲長眉頭一皺,硬聲道:“缪內史,君上已召公子珩。”

缪良終于給他目光,笑呵呵轉過頭,口中道:“國太夫人九年未見公子珩,甚是想念。君上素來孝順,定不會違背國太夫人之意。甲長如實回禀,君上必然不會怪罪。”

話落,缪良再向林珩躬身,請他前往南殿。

“大母相召,珩甚欣喜。”

林珩微微一笑,略過臉色難看的甲長,目光落在麗夫人身上。

今日且罷,來日方長。

“公子,請。”

缪良在前引路,林珩随之揚長而去。茯苓帶人關閉殿門,随後跟上林珩腳步,穿過回廊不見蹤影。

甲長心有不甘,奈何人已離開,只能踢了踢地上的婢女和侍人,命他們攙扶起麗夫人,去往正殿向國君複命。

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銀月高挂,繁星閃爍。

風過殿前,揚起細碎的沙粒和塵土。

倒塌的土牆,地面幹涸的血跡,被拖走的閹奴,受懲戒的國君寵妾。

發生在玉堂殿前的一幕迅速傳遍宮苑。

公子珩的兇名甚嚣塵上。宮內上下提到他,尤其是參與過當年舊事的妾夫人,無不心驚膽顫,再不敢有半分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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