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夜闌人靜,烏雲聚集天空,冷風席卷城池。
甲士巡邏城頭,駐足女牆後眺望。遠處天空頻現電光,不多時悶雷炸響,又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城內家家關門閉戶,僅有巡城的甲士穿街過巷。遇見拖拽大車的奴隸,後者迅速退讓至路旁,彎腰躬身伏跪在地,額頭觸碰石磚,等到甲士離開才敢擡頭。
城東是氏族的聚集地。
青石路南北貫通,高屋深院比鄰而建。
雕刻氏族圖騰的大門拔地而起,門前矗立兩尊石獸,形态兇惡,令人不敢直視。
晉人尚武,氏族多豢養私兵。大氏族家宅占地廣闊,府內設有軍營,時常傳出刀擊劍鳴之聲。
勳舊祖上随國君南征北讨,家族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房屋庭院延續立國時的風格,巨石為基,圓木為柱,壁畫雕刻帶有上古之風,處處銘刻豪邁蒼勁。
新氏族近些年才開始發跡,為追趕勳舊不被壓一頭,院鋪玉石,門環嵌金,雕梁畫棟無不華美,家宅府院盡顯奢靡。
往日夜深,城東時有鼓樂聲傳出。
氏族宴會通宵達旦,消耗的食物、酒水和錢幣車載鬥量。
今夜情況特殊,城東異常安靜。各家不見宴飲,未聞樂聲,府邸前卻有車馬穿梭,往來之人面色凝重,都是心事重重。
有狐氏府前,數輛馬車并排停靠,牆邊的栓馬樁已經系滿。
馬奴靠在車旁,彼此間互不應聲。遇到冷風吹過,不約而同緊了緊短袍,縮了一下脖子。
兩名門奴坐在臺階上,背靠着門框,不斷打着哈欠。
一人揩了揩眼角,帶着厚繭的手指擦過胸前,起身在臺階上來回走動,試圖驅散困意。
見同伴困意朦胧,頭點得似小雞啄米,他馬上走過去踢了對方一腳。
“醒醒,別睡。”
後者差點從臺階上滾下去。費力睜開雙眼,沒有出聲抱怨,反而面露感激。
“将要天明,未見人出來?”
“不關我等事,何必多問。”
兩人說話時,雨雲飄入城內,盤踞在雲後的閃電接連落下,雷聲轟鳴,大雨如約而至。
狂風驟起,拉車的馬匹暴躁嘶鳴,不斷踏着前蹄。
馬奴奮力拉緊缰繩穩住車馬,好不容易控制住馬匹,雨水正好當頭砸落,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
府邸內,幾名婢女穿過回廊,一人手持銅燈,三人手托銀盤,盤中盛放金碗銀盞,上扣鑲嵌珍珠寶石的圓蓋,無不價值連城。
婢女身後跟着奴仆,兩人并行提起食盒。
食盒足有半人高,分為五層,最下層是冒着熱氣的滾水,保證盒中食物不冷,送到正室時還是熱氣騰騰。
一行人腳步匆匆來到門前,肩膀和裙角都被雨水打濕,樣子有幾分狼狽。
正房內燈火通明。
十餘盞銅燈落地擺放,燈盤內盛滿了燈油。燈芯燃燒冒出煙氣,盡數順着管道流入燈座,不遺半點刺鼻的氣味。
燈光下,公子長和公子原同坐上首,數位氏族家主分坐兩側。
公子長之下以有狐丹為首,有狐達和有狐顯坐在他的身後。有狐氏之下是賴氏、呂氏和公牛氏,對面坐着鹿氏和畢氏,俱是新氏族的中堅力量。
林長之母出自有狐氏,是有狐丹的長女。林原的母親出身鹿氏,是家主鹿敏的同母妹。
都是公子外家,兩家本該旗鼓相當。
無奈公子長更受晉侯偏愛,有狐氏水漲船高,鹿氏總是被壓一頭,心中憋悶可想而知。
林長和林原面和心不合,時常要一争高下。
有狐氏和鹿氏名為盟友,實際上貌合神離,私下裏沒少針鋒相對,龃龉自不必提。
若是林珩死在上京,勳舊日漸衰弱,新氏族失去對手遲早分裂。
然而世事難料,公子珩平安歸國,抵達肅州當日就給衆人一個下馬威。林長和林原當衆受到鞭笞,晉侯僅僅是扇了林珩一巴掌,其後就不再追究,還讓林珩留在宮內。
公子長和公子原親口所述,有狐丹等人頓覺不妙,不得不放下成見齊聚一堂,試圖商讨出應對之策。
“君上掌掴公子珩,再未有別的處置?”鹿敏眉心深鎖,仍感到不可思議。
“我親眼所見!”林長越想越氣,将之前的驚慌抛之腦後,恨聲道,“林珩違逆父君實是大不孝。父君竟不追究,留在他宮內,五日後要行祭祀!”
氏族們靜默無聲,林原也未開口,只有林長在不停抱怨。
他年少受到庇護,一路順風順水,未遇大的挫折,自然不會暴露短處。如今被林珩鞭笞,猛然間受到壓制,性格中的缺點顯露無疑。
他暴躁易怒,遠不如林原能沉住氣。
這一點極類有狐顯。
“公子慎言。”有狐丹出聲攔住林長的話。
有狐達按住有狐顯的手,不使他出言附和林長,避免火上澆油。
林原将衆人的表現盡收眼底,想起晉侯的态度,想到刺在身上的視線,頓感不寒而栗。
父君的寵愛似鏡花水月,一戳就破。
公子珩令他恐懼,竟然生不出對抗的念頭。
林長是個蠢貨,蠢笨且天真。
他該如何做?
耳畔是衆人的議論聲,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反而神游天外,大有置身事外的意圖。
“公子,你以為如何?”
鹿敏的聲音傳入耳中,成功将他拉回。
看向對面的舅父,林原暗中咬了咬牙,借桌案的遮擋反手扣在腰間,手指用力下壓,隔着外袍挖開傷口,直至鮮血湧出。
“啊!”
林原痛得冒出冷汗,視線模糊向前栽倒。
“公子!”鹿敏搶上前托住他,看到他背上的血痕,不由得大驚失色。正要請有狐氏召醫,突然被林原扣住手腕。
“舅父,速離。我有事同你說。”
鹿敏疑窦叢生,但見林原不似玩笑,當即扶着他站起身,向有狐丹告辭離開。
“公子原傷勢頗重,今日無法久留。公子珩剛剛歸國,終究根基不穩。智氏身在晉陽鞭長莫及,不妨靜待兩日,揣摩君上意圖再做計較。”
留下這番話,鹿敏扶着公子原離開。畢氏家主随之起身,與他共進退。
有狐丹沒有挽留,命有狐達代他送幾人出府。
正逢雨驟風急,有奴仆撐傘也無濟于事。幾個人都被雨水淋濕,林原竟然開始發熱。
“快,速歸府。”
鹿敏心急如焚,唯恐林原陷入高熱。
馬奴解開繩索,幫忙将林原送入車廂。
鹿敏慢一步登車,同畢氏家主和有狐達告辭,就要令馬奴揮鞭。
雨中忽有一騎飛馳而來,馬上人灰袍布冠,身材昂藏。抵達府前翻身下馬,掃視四周,一雙眸子精光四射。
見到有狐達,來人三步并作兩步登上臺階,沉聲道:“郎君,出事了!”
“何事?”
“公子珩懲麗夫人,致其昏迷不醒!”
“什麽?!”
有狐達大吃一驚,一把抓住來人,拽着他返回府內。
“随我去見父親!”
有狐達和來人消失在門後,鹿敏和畢氏家主對視一眼,皆感到難以置信。
“公子珩懲麗夫人?”
一日之內鞭笞庶兄弟,懲戒庶母,當面違逆國君,他是瘋了不成?
林原雨寒受涼,傷病交加。在車內聽聞人聲,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回想起林珩手持馬鞭的樣子,腦海中閃過那雙冰冷的眸子,他從未如此時一般感到害怕。
“舅父,速走!”
對危險的直覺促使他遠離有狐氏。
下一步如何走,他暫時沒有想好。但他堅信一點,必須遠離有狐氏和公子長。還要告訴宮中的母親,千萬不要惹林珩,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相比新氏族的憂心忡忡,勳舊們則是另一番景象。
陶氏府上,陶裕和三個兒子齊聚正房,狼甲和紫蘇同在室內,遞上裝有絹布的錦囊。
“此中之物是邊城所得。公子命交上大夫手中,請上大夫過目。”
紫蘇話落,陶裕親手解開解囊,取出裏面的絹布。
絹布邊緣破損,明顯是從一整塊中撕下。上面沾染血痕,已經幹涸發黑。絹布正中有一枚印章,雖然已經染上污痕,陶裕父子仍能一眼認出印章來歷。
“邊城所得?”陶廉開口問道。
“回中大夫,正是。”
紫蘇講明事情經過,提及先成、犬戎刺客、麗夫人及有狐氏,話中條理分明,不遺漏任何細節。
“麗夫人膽大妄為,擅用正夫人印信。先氏勾結犬戎罪證确鑿。有狐氏也脫不開幹系。”
砰!
一聲鈍響,陶裕拍案而起。
“有狐氏,先氏,好大的膽子!”
“父親,稍安勿躁。”陶賢和陶正拉住父親。
陶廉對着絹布若有所思,随即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言物交陶氏,由陶氏全權處置。另外,公子需要一份名單。”紫蘇緩慢擡起頭,不閃不避對上陶廉的目光,瞳孔漆黑,同林珩看人時格外相似,“朝中諸君是敵是友,能用與否,公子總要了然于心。”
陶氏父子交換目光,心知這是公子珩要的投名狀,更是一份考驗。
“父親,公子珩有高祖之風。”陶廉說道。
林珩主動提出要求,這是陶氏的機會。相比智氏,陶氏稍有欠缺。但把握住時機,未必不能同前者比肩,甚至後來者居上。
陶裕沉吟片刻,颔首道:“轉言公子,祭祀當日,我會親自送上名單。”
“奴婢定會如實禀告。”
完成林珩的交代,紫蘇和狼甲離開陶氏府上,返回智氏府邸。
宮門已經關閉,紫蘇需在宮外停留一夜,明日才能去向林珩複命。
兩人在府門前上馬,馬蹄聲穿過長街,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風雨交加,将寒意帶入晉侯宮。
林華殿清掃幹淨,點燃熏香,依舊難抵潮濕。國太夫人索性将林珩留在南殿,方便他休養。
“明日我召國君諸妾,你正好見一見。”
“諾。”
林珩起身時有些急,不免又咳嗽兩聲。
“我會盡快遣人往越國尋藥。谷珍醫術過人,讓他留在你身邊,我也好放心。”國太夫人叮囑道。
谷珍即是為林珩診脈的醫。
他出身越國,早年曾受國太夫人恩遇,随她一同赴晉,留在宮中多年。
林珩領受國太夫人好意,行禮後退出殿門,由侍人引路往偏殿休息。
行至廊下,林珩忽然停下腳步。
他站定在漆柱旁,探手接住一捧雨水,輕聲道:“谷醫,你可知費氏良藥?”
“回公子,仆知。”
“相比你為我配制的藥,藥效如何?”
“仆不敢言高出一籌,但針對公子病症,仆的藥療效亦佳。”以為林珩擔心藥效,谷珍自然是實話實說,沒有故作謙虛。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不明。”
林珩收攏手指,碾碎掌中的雨滴。視線移向谷珍,詢問道:“谷醫能配良藥,不亞于費氏之藥,為何不曾診治父君?”
晉侯飽受頭痛困擾,始終難以痊愈。
費氏不肯給藥,谷珍身在宮中,竟然也不曾為他診治?
未料想林珩會有此問,谷珍神情微頓,随即正色道:“回公子,非仆不診。國太夫人曾令仆為國君開藥,國君不願用,仆也無法。”
林珩挑了下眉,似對這個答案并不吃驚。
“父君思慮甚重。”
難怪大母會是這般态度。
該信任的日防夜防,能用的妄自下刀,後果都是該受的。
“走吧。”
消除心中疑惑,林珩不再多問,轉身走向偏殿。
在上京九年,他吃過許多教訓,也從中學到不少。最先學會的就是僞裝。他可以行事瘋癫,但不能真成為一個瘋子。
他的父親卻像是在反其道而行。
“茯苓。”
“奴婢在。”
“備好金玉,明日送給幾位妾夫人。”
“諾。”
茯苓低聲應諾,快步跟上林珩。
谷珍走在兩人身側,思及林珩方才所問,心中微微嘆息。
自從來到晉國,他就學會明哲保身。在這座宮殿中,他唯一要效忠的是國太夫人。
公子珩為國太夫人所喜,他必定盡心盡力為其調養。
至于旁人……
谷珍垂下視線,眸光不曾有半分波動。
他本是越人,晉侯病重與否同他何幹,諱疾忌醫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