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國太夫人宣召。”
侍人奔出南殿,分頭前往各夫人居處。
聽聞要攜子同行,妾夫人們反應不一。
有人忐忑難安,有人驚疑不定,也有人無子女傍身反而落得輕松,命婢仆備好送給林珩的金玉,迅速動身前往南殿。
“公子珩在南殿。”
“鞭笞公子長及公子原,又令麗姬昏迷,這位公子可真是……”
“慎言。”
結盟的氏族休戚與共,家中女郎入宮即有默契。縱然不能守望相助也不會視為仇敵。在不損害各自利益的前提下,相處還算融洽。
宣夫人和嫣夫人走在一處,前者養育八歲的女公子,後者始終無所出。
看到漂亮的林樂,嫣夫人眼睛一亮,當即牽住她的手,将一枚精巧的金蟬簪到她的鬓角。
“謝嫣夫人。”
林樂撫了撫金蟬,乖巧致謝。
嫣夫人看得心動,恨不能将小姑娘搶到身邊來養。奈何事不能成,只能望洋興嘆。
兩人身後各有一名閹奴,閹奴後是數名婢女。
閹奴手捧木盒,盒中裝有美玉彩寶,價值千金。婢女手捧綢絹,色澤豔麗,花紋精美,同樣難得一見。
一行人穿過宮道時,迎面遇上另外幾名妾夫人,有的攜帶重禮,有的兩手空空,顯然是各有盤算。
幾人尚未來得及寒暄,又有一行人從宮道對面走來。
為首者一身青衣,頭戴布冠,腳踏皮履,腰間懸一枚金印。身後跟着四名健壯的仆婦以及七八個侍人。
“見過諸位夫人。”
“缪內史。”
缪良深受國太夫人信任,妾夫人們不敢輕慢,态度頗為客氣。
“缪內史這是去哪?”一名妾夫人好奇問道。她年方二十,正值桃李年華。膚色白皙,容貌秀美,入宮時間不久,頗得晉侯寵愛。
“國太夫人宣召,瓊蘭殿抗旨不遵。國太夫人不愉,命我親自去一趟。”缪良三言兩語說明因由,旋即告辭幾位妾夫人,快步向瓊蘭殿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細品方才之言,妾夫人們神态各異。
短暫沉默之後,蘭夫人掩口輕笑:“她也有今日!”
其餘幾人沒有接言,心中卻不無快意。
反倒是常和麗夫人打擂臺的珍夫人閉口不語,顯得異常沉默,同平日裏判若兩人。
心情大好之下,妾夫人們的腳步也變得輕快。
穿過雕刻獸紋的宮道,走近華美的殿閣,衆人下意識放低聲音,肅穆表情,神經逐漸開始緊繃。
兩名侍人守在丹陛下,瞧見紅飛翠舞的一行人,迅速邁下臺階迎上前。躬身行禮之後,口中道:“國太夫人同公子珩有事商議,請諸位夫人先入殿。”
妾夫人們早有準備,表情如常登上臺階。中途不忘叮囑兒女向國太夫人問安,對公子珩也要尊敬。
“切記,公子珩尊貴,不可冒犯。”
閹奴和婢女跟在隊伍後,手中木盒精美,各色布匹流光溢彩。遇陽光灑落,盒上花紋閃爍金光,散發一縷幽香。
走近殿門,衆人不約而同慢下腳步。
其後由侍人引導兩兩入內,在準備好的位置上落座。
出身勳舊的妾夫人在左,背靠新氏族的妾夫人在右,彼此間泾渭分明,同朝堂上如出一轍。
左側以宣夫人為首,其後是嫣夫人和蘭夫人。再之後是各家勳舊女郎。年少的公子和女公子坐在母親身側,都是眼觀鼻鼻觀心,沒有随意出聲。
右側第一個位置空出,不必提,自是留給麗夫人。
公子原的生母在她之下,其後則是依附有狐氏和鹿氏的家族,彼此間的關系一目了然。
衆人落座之後,閹奴和婢女守在殿外,得到允許才能入內。
南殿的侍人移來矮桌,婢女送上新煮的茶湯和各色茶點,帶有顯著的越國特色。
國太夫人和公子珩遲遲不露面,妾夫人們并不心急,專心享用茶湯和點心,偶爾低語兩聲。眸光流轉,掩口輕笑,目光聚集在空出的位置上,猜測麗夫人會是何等狼狽。
“赫赫揚揚十數載,不過同我等一般身份,還真以為自己能同正夫人比肩。”
“嫡公子歸國,公子長怕是不好過。”
“有狐氏未必甘心。”
“不甘心如何,只要嫡公子在,庶子休想成為世子,上京就不會答應。”
“小聲點。”
“反正你我無子,看戲吧。”
私語聲極低,不時傳出幾聲輕笑。
身為話題之一的麗夫人對此一無所知。她正卧病瓊蘭殿,頭上纏裹藥布,膝蓋也上了藥,行動很是困難。
她昏倒在正殿,經醫診治之後,夜半就被送回寝殿。南殿侍人來宣召,她正被傷痛折磨,行動不便只能告罪。
哪想到瓊蘭殿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侍人回去後一番添油加醋,狠狠告了她一狀。
缪良心知侍人誇大,卻無意追根究底,反而樂得順水推舟,再給這位不可一世的寵妾一場教訓。
“霸居玉堂殿,擅用正夫人印信,憑她也配!”
經過昨夜之事,瓊蘭殿內的侍人婢女十去七八,餘下的戰戰兢兢,說話辦事謹小慎微,近乎草木皆兵。
缪良帶人直入內殿,婢仆根本不敢阻攔。
“國太夫人召見,麗夫人竟敢不遵?”
“缪內史,夫人确實行動不便。”一名婢女膽戰心驚道。
“行動不便?”缪良袖着雙手,皮笑肉不笑,“我怎麽記得麗夫人親口說過,貴人召見,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
婢女張口結舌,想起此言由來,不由得臉色煞白。
“風水輪流轉,不該動的心思最好別動。九年前,我就同你們夫人說過這句話。”缪良環顧四周,視線掃過驚懼的婢仆,一字一句道。
他沒有壓低聲音,故意讓麗夫人聽得清清楚楚。
後殿傳出聲響,缪良冷笑一聲,繞過雕花屏風,找到躺靠在榻上的麗夫人,譏诮道:“麗夫人,國太夫人召見,別的夫人已至南殿,就等着你了。”
麗夫人滿心怒火,對缪良怒目而視。
“缪良,你今日欺我,不怕觸怒君上?莫非要同公子長和有狐氏為敵?!”
“麗夫人,你恐怕還不知道,先氏勾結犬戎事情敗露,公子長為先氏求情觸怒國君,又因僭越被群臣參奏,遲早要受嚴懲。有狐氏受到牽連,怕是自身難保。”缪良俯身壓低聲音,在麗夫人耳邊道,“君上是不是真的寵你,你心中一清二楚。與其同我虛張聲勢,還不如想想怎樣保命。畢竟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光是這宮裏,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你放肆!”麗夫人勃然色變,擡手就要掌掴缪良。
缪良早有預料,後退一步輕松避開,收起臉上的笑容,向仆婦下令:“拖走。”
“諾。”
日光穿過屏風照在仆婦身上。
麗夫人被抓住雙臂,強行拖下床榻。看到熟悉的兩張面孔,昨夜的一幕重回腦海,她張口呼救,結果無一人應答。
“走。”
缪良轉身離開寝殿,沿途無一人敢攔。
仆婦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思,一左一右拖着麗夫人前行,使她傷上加傷,沒多久就耗盡了力氣,想喊都喊不出來。
一行人穿過宮道,沿途遇見各種目光。麗夫人狼狽不堪,被拖到南殿時幾近昏厥。
砰地一聲,她被擡進殿門丢到地上。
室內倏然一靜,莺聲燕語消失無蹤。
妾夫人們看着地上的女人,見她滿身傷痕,再無半分往日的光彩,嘲笑的心思消失殆盡,都在心頭發沉。
一夜之間,麗夫人尊嚴掃地。
她們無法逾越的山峰,在公子珩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衆人心思各異,殿內詭異的安靜。
缪良向左右使個了眼色,立即有婢女上前攙扶起麗夫人,将她安置到空出的位置上。
瓊蘭殿的婢仆姍姍來遲,守在殿外不敢探頭。此刻的他們如驚弓之鳥,比起做一名忠仆更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隔壁殿中,林珩聽人禀報,轉頭看向國太夫人,問道:“大母不擔心父君?”
“前朝的事夠他焦頭爛額,麗姬不過是枚棋子,今日不丢,早晚也會棄到一旁。”國太夫人冷哼一聲,起身說道,“人到齊了,走吧,去見見。”
“諾。”
林珩恭敬跟上國太夫人,始終落後她半步。
兩人穿過廊下,出現在殿門前。
妾夫人們聽到聲響,一起轉頭望過去。視線越過國太夫人,落在背光而立的黑袍少年身上。
蒼白消瘦,俊秀中帶着病态。
黑發束在腦後,一枚玉簪佩在發間。
唇無血色,愈發顯得雙眸漆黑,比墨色更濃。
同九年前相比,少年身量拔高,五官輪廓褪去稚氣,仍存留幾分幼時的影子。
環佩輕擊,聲音清脆悅耳。
國太夫人率先落座,林珩的位置就在她身側。
這一幕落入衆人眼中,妾夫人們不敢再遲疑,紛紛起身行禮。身旁的公子和女公子也遵循教導疊手彎腰。
閹奴和婢仆俯身在地,想到公子珩的兇名,都是頭不敢擡。
麗夫人被拖拽一路,膝蓋傷得更加厲害。她無法移動,只能忍受劇痛躬身,不倫不類的姿态顯得格格不入。
“坐。”
國太夫人無視麗夫人,令衆人落座。
“阿珩歸國,祭祀日期已定。今日召你們來,提前見上一面,日後也好相處。”
國太夫人開門見山,一言點明嫡庶尊卑。
妾夫人們不敢有異議,同聲應是。勳舊出身的幾人更是面帶笑容,話說得十分客氣,接連獻上金玉和絹帛。
“賀公子歸國,還請公子收下。”
宣夫人言辭謙恭,自身位置擺得極正。她可不是麗夫人一般的失心瘋,敢在公子珩面前自稱庶母,純粹是自取其辱。
“婢子也有心意送上。”
宣夫人是開端,嫣夫人等緊随其後。
眨眼時間,裝有金玉的木盒堆成小山,五顏六色的絹帛看花人眼。
左班的妾夫人笑靥如花,同林珩相談甚歡。右班則顯得沉默,麗夫人不算,自珍夫人以下竟無一人準備見面禮。
“我也有禮物贈與諸位夫人。”
林珩拍了拍手,紫蘇和茯苓帶人入殿,送上提前準備好的玉飾,作為給宣夫人等人的回禮。
侍人穿梭殿內,手捧精美的錦盒。
婢女随後入殿,送上新的茶湯。
一名婢女垂首走到林珩面前,放下杯盞就要轉身退下。
林珩端起茶湯輕嗅,捕捉到混雜在其中的一抹藥味,沉聲道:“紫蘇,茯苓,拿下。”
婢女見事情敗露,飛身沖向殿門。
紫蘇茯苓快如閃電,一同沖向婢女,袖中銅刺擊出,當場貫穿婢女的肩膀和膝蓋。
血花飛濺,婢女撲倒在地。
紫蘇快步上前扣住她的臉頰,利落卸掉她的下巴。反手拔出紮在她肩上的銅刺,劃斷她的手腕和腳筋,動作幹脆利落,一氣呵成。
變故發生得太快,妾夫人們顧不得驚慌,匆忙将兒女護在懷中。
國太夫人看向林珩,視線落在他手中的茶湯上。
“有異?”
“大母,這茶湯味道不對。”
林珩朝婢女點了點,紫蘇和茯苓立刻會意,将人拖到林珩面前。
婢女始終低垂着頭,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林珩也沒有審問的打算,單手鉗住她的下颌,端起茶湯抵近她的唇邊,作勢要灌下去。
“茶湯中有什麽,試試便知。”
婢女驚駭欲絕,拼命想要轉頭。
奈何徒勞無功。
滾熱的茶湯灌入口中,順着喉嚨滑下,盡數流入胃裏。
“帶遠些。”
林珩話音落地,紫蘇和茯苓将婢女拖出一段距離,同時松開手。
婢女摔在地上,艱難地挪動身體,突然間發出幹嘔,涕淚橫流。嘔出的全是殷紅的血,似朵朵紅梅飛濺在地上。
“看來是毒。”
林珩拿起絹帕拭手,視線掃過殿內,逐一觀察妾夫人的表情,在某一刻微頓,随即若無其事移開,笑道:“驚擾到諸位夫人,見諒。”
年少公子和柔淺笑,輕輕咳嗽一聲,看上去十分無害。
妾夫人們卻手腳冰涼,渾如置身冰天雪地。此時此刻,對于公子珩的兇狠,她們終于有了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