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Chapter 14
黑暗中,除了祁昭模模糊糊的身影,和一個長得蘇蘊和覺得可以現場上演一下《最後的晚餐》的桌子以外,她再看不到別的。
“你東西找到沒?要不先回去吧,明天再找?”
寂靜像一只無限伸展的大手,鉗制了整個空間。
等了幾秒,沒有人回答她。
要不是她親眼看着他走進來,她現在都快懷疑她對面站着的人影是一座雕像了。
“喂,祁昭,跟你說話呢。”
說出去的話如同一粒小石子墜入無底深淵,對面站着的人仍沒有任何反應。
蘇蘊和重重地嘆了口氣,不明白他這個時候又怎麽了。
但是漸漸的,她隐約察覺到他好像在抖。
他靠着牆,慢慢地滑了下來,腿蜷縮着。手抖得很嚴重,死死地握成拳也還是無濟于事。
蘇蘊和被他這副模樣吓得不輕,以為他還是胃不舒服,立馬走近蹲下來。
“胃疼嗎?我打電話喊120,你再等一下。”
她伸手去口袋裏摸手機,才發現她今晚穿的這外套口袋很淺,所以她把手機放到小挎包裏了。
而剛才進來時她又順手把包放在外面的吧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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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她立即起身,“我去外面拿手機。”
她站起來的一瞬,祁昭似乎是動了一下,但也再沒有其他動作。
摸黑走到門口處,蘇蘊和試探着按了幾下門把,卻發現毫無反應。
她愣了愣,旋即又很快反應過來。
這是電子門,穩固性強是強,但卻非常雞肋,一旦停電了,它也就自動鎖了。
蘇蘊和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
一個倉庫,至于嗎?
錢燒在門上……
蘇蘊和又走回去,才想起來問他:“你手機呢?在身上嗎?”
祁昭沒有回答。
蘇蘊和猜想他估計是也不知道手機放在哪,自覺問了句廢話。
空蕩蕩的倉庫裏,他的喘氣聲越來越重、越來越粗,蒼白的臉在黑暗中顯現出極其難耐的姿态。
蘇蘊和驀地回想起剛才亮得刺眼的燈光,以及之前為數不多的幾次去他家的場景,包括酒吧、潮牌店,他的那些燈總是不合時宜地亮着。
或許不是胃疼,而是——怕黑。
她蹲下來,手無意識地撫在他拼命抑制的手背上,溫聲道:“你這店幾點營業啊?要不你先睡一會?睡着了應該就會好一點。”
他似乎是感知到了一些些不屬于他的體溫,有些愣怔。
她手的溫度并不高,涼涼的、冰冰的,輕輕落在他手上,觸感奇妙。
“紋身店不一般都……”
“關門很晚的嗎”幾個字卡在喉嚨裏,蘇蘊和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
好像她是不會再出現第二次的救命稻草,他反客為主,手覆在她的手上,攥得嚴絲合縫。
他把他此刻的戰栗全都渡給了她。
她另一只手試探性地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果不其然全是汗。
“沒什麽的啊,就是供電系統出了點問題,過一會就好了,就來電了。而且這不是還有我呢嘛,我陪你一起等着啊。”
她語氣溫柔得仿佛是在哄一個小孩,聲線放得極輕,如綿綿暖風吹過涓涓細流,彎而緩地拂來。
可以看出來,祁昭在竭力想要控制住這種抖動和慌張,他的下颌角也因為這樣的控制而繃得異常的緊。
“這是你的店,你快想想還有什麽辦法能出去啊。”她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竟也跟着有些抖,“我做點什麽能讓你好受些啊?得轉移你注意力吧?”
祁昭沒對她這一系列問題做出回答,只是握她的手更緊,靠得更近了些。
黑暗中,蘇蘊和清清楚楚地窺見他手上凸起的青筋,恨不得要爆出來一樣。
她正琢磨着到底該怎麽辦時,祁昭忽然擡起頭看她。
他臉色差到極點,慘白的臉和布滿紅血色的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面容憔悴又頹唐,細密的汗珠仍然不斷地從額頭溢出。
他凝視着她的雙眼,眼底眸光微轉,好半天,緩緩眨了一下。
“你不怕嗎?”
他這樣,她不怕嗎?
蘇蘊和啞然。
她其實是有點怕的。
她知道他有雙向情感障礙症這類型的躁郁症,雖然這不能完全歸咎于患者,但是,也不乏有些人發起病來會攻擊他人。
并且,別說主動攻擊了,就是什麽都不做,光是他這副表現,就已經夠吓人的了,而且她之前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兩人都被鎖在這倉庫裏,他要真拿她發洩打她一頓什麽的,她也躲不過去啊。
別看她平時嘴硬說他虛,但性別和體型的天然優勢在那,真要沖突起來,她也拿他沒辦法。
不過,她天然帶着一種可能在某些時刻會引起他人厭惡的包容。
以及讓人無法拒絕的善解人意。
“你問哪種怕?怕黑嗎?那我還好,畢竟周圍環境還是挺安全的。如果是問我你這副表現我怕不怕,那實話實說,有點怕,但也沒那麽怕。其實這個沒什麽的,可能就是和ptsd有點像,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麽,但是……你不用太在意這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點嘛。比如你怕黑,我怕牛肉丸。”
“哈哈哈哈——”想起這件事,蘇蘊和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試圖轉移祁昭對“黑暗”的注意力,“我小時候,有一次家裏一起吃火鍋,我吃之前就有點發燒了,但沒和我爸媽說,就一直在低頭吃牛肉丸,結果我吃着吃着就直接暈過去了。那是我從小到大發燒最嚴重的一次,也是頭一回讓我覺得發燒竟然還能這麽難受的一次。我真的毫不誇張,從此以後我只要看到牛肉丸就頭暈想吐,當時發燒的感覺一瞬間就能全部湧上來。”
蘇蘊和眼睛亮亮的,含笑寬慰道:“所以你不用認為‘怕黑’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它就是很普通啊,就像牛肉丸一樣,那還有魚丸、龍蝦丸、牛筋丸、蔬菜丸對吧?有好多好多的丸子,那就有好多好多“怕”什麽什麽啊。對不起我感覺我現在的比喻有點弱智哈哈哈……但我目前就只能想到這個,而且話糙理不糙啊,對吧?更何況現在不是有我陪着你呢嗎,那也應該沒那麽害怕了吧?”
她溫和明麗的聲音款款停下,有什麽在空氣中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緒正慢慢郁結、聚集。
祁昭聞言垂下眼,眉頭仍然緊鎖着,怔怔道:“有你……”
他聲音太低,蘇蘊和沒能聽清,只是又湊近看了看他額頭。
“你這冷汗冒得也太厲害了點吧?這門到底有沒有什麽其他辦法能開啊?”
她說着,手自然而然地貼上他的臉頰,想探探那溫度。
祁昭愣了片刻,忽地又擡眼看她。
距離靠得極近,幾乎是鼻息交纏的程度。此刻縱使是全黑的背景,兩人也照樣把彼此看得清晰。
她眉毛細細彎彎的,這會微微蹙着,明淨澄澈的雙眸透着濃濃的擔憂。右邊臉頰不經意掉落下來的一縷發絲輕柔地掠過她淡色的唇,又悠悠蕩開。
那麽黑那麽暗的房間,她依舊燦若春華。
“你不會又……”
她沒說完的話再一次卡在喉嚨裏——
祁昭抱住了她。
她穿得不薄,但他身上滾燙的溫度還是全部續給了她。他沒有亂動,就只是用力抱着,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後背,幾乎沒留一點縫隙,好像他稍一松手,她就會立即跑掉一樣。
他這樣的力氣,激得蘇蘊和雞皮疙瘩在一瞬間全都起來了。
她伸手繞去他的後背,撫慰狀地一下一下拍着,卻發現他這衣服不僅看上去薄,摸上去更薄。
她随口抱怨一句:“服了你了,這都什麽天了?還穿這麽點。”
拍着拍着,蘇蘊和感受到了點不對勁。
他的後背,似乎很崎岖。
坑坑窪窪的感覺……
“你這後……”
欲言又止,她還是沒問出口。
好一會過去,祁昭的情況還是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盡管環住她的手沒有之前那麽抖了,但蘇蘊和還是從他頭上越來越濃密的汗水看出他現在其實很難熬。
“你這裏面有安裝什麽報警系統嗎?你這樣下去不行吧,出什麽事怎麽辦啊?”蘇蘊和輕輕推了推他,試圖讓他清醒一點。
他身體繃得很緊,神情麻木地搖了搖頭,啞着聲開口:“過一會,會有人來。”
紋身店其實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但今天崔禾西過生日,他們幾個去吃飯,也順便給員工放了假,現在這一群人估計還都在外面玩。不過他們都住在這,過一會肯定要回來。
蘇蘊和知道他現在說話困難,也沒多問他為什麽。
祁昭又靠回了牆上,頭垂着,耷拉着眼皮,目光落在兩人緊緊相握的手上。
誰都沒有再說話。
沉默幽幽散開,屋內像退了潮後寧靜得有些詭異的海灘。這樣的無言,如柔軟綢帶,裹挾着兩人。
蘇蘊和手有些麻,無意識地縮了縮,祁昭卻驟然間攥得又更緊,有些迷惘地擡眼看她。
他眼底無措的情緒太過明顯,下颌處也微微抖動着,蘇蘊和不禁心軟軟,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以示撫慰。
……
人回來得比蘇蘊和預想的要快,聽到外面隐隐約約的響動聲,她拍了拍祁昭,“是不是他們回來了啊?”
祁昭胡亂點了點頭,其實根本不知道她在問什麽。
“我去喊一下。”
這一次,她沒有貿然起身,而是注視着他的雙眼,安靜等待他的意識逐漸回籠。
“應該是人回來了,我去喊一下他們,帶你出去。”
祁昭垂着眼簾,落寞地扯了扯嘴角。
“……別走。”
蘇蘊和耐心給他解釋:“我沒走,人回來了,我去喊一下他們啊。他們來了開門了就好了啊,就不會黑了。”
祁昭沒有回答,只是抓住她的手,不放她走。
蘇蘊和嘆一口氣,但還是細聲細語地耐心和他說道理:“先把門……”
“唰——”的一聲,頭頂的燈猝不及防地亮起。
蘇蘊和受不了這刺激,登時把眼埋進手裏,緩了半天都緩不過來。
“我的天,這燈……”
祁昭有了些反應,一下被抽空的手微微蜷了蜷。
等終于适應了這樣高強度的燈光,蘇蘊和偏頭朝他看去。
卻發現他的狀态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更加恐怖。
好似被抽光了所有的氣力,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一樣。
蘇蘊和不敢耽誤,扶着他站了起來,一點一點朝門口走去。
門打開,外面的聲音終于清晰起來。三個男人聽到聲響,驚訝地投來目光,其中一個衣服脫了一半又套了回去。
“昭哥?這是怎麽了?”
幾人看出祁昭的不對勁,迅速迎了上來。蘇蘊和松了手,讓他們扶着。
“他有點不舒服,你們先把他扶到沙發那休息一會吧。”
“噢噢噢好的好的。”
幾人又手忙腳亂地把祁昭攙扶到沙發上,蘇蘊和看了一圈,找到茶水臺,拿了個一次性紙杯倒了點熱水過來。
三人中除了輝子上次在蘇蘊和過來找崔禾西時見過她,其他兩人都對蘇蘊和毫無印象。
但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
就剛才這位美女去倒水的功夫,哥這眼神恨不得黏死在人身上,那是一瞬不眨啊!
三五年了,什麽時候見過他這樣啊?
輝子踢了踢另外兩個脖子伸得老長的人,推搡道:“走了走了,進去了,快點的!”
兩人不情不願地被輝子推着上了樓梯,輝子扭頭朝蘇蘊和笑了笑,憨頭憨腦的:“姐,我哥就麻煩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