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面包車是借的,秦朗把她拉到卡車上,人還沒坐穩,溫熱的手就覆上她的額頭,“吃藥了?”
俞昕點點頭。
車裏冷,他呵出白霧,想這一路的關口,低聲說:“把手機關機,躺到後座上,如果有攔車檢查的,你就用羽絨服把自己蓋住。”
說完,似是在給自己定心丸,“後半夜,應該不嚴。”
俞昕縮在一角,模樣有些可憐。
燒是退了,但是疼痛症狀出現,聚集在腰和肩膀,像被放在古代的刑具上,用帶刺的狼牙棒反複碾壓。
和身體的難受相比,路程中可能出現的變故更讓她恐懼。
“秦朗,我中招了,會傳染別人的,如果被逮到了,會不會坐牢啊?”
秦朗啓動車子,無所謂地說:“傳染誰去啊,我已經得過了,不怕這個,你就在車裏,也不下去,我這車廂全封閉的。”
俞昕吸吸鼻子,沖動之中做的決定,冷靜後是恐懼,她抱着肩膀,哆哆嗦嗦,“我不是惡意,我只是想回家,俞然說我奶病得很重,怎麽辦…如果真要坐牢,你就說是被我挾持的。”
噗,秦朗忍不住笑。
“你又上燒了。”
“沒有,會沒事的…”她語無倫次,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了。
午夜,卡車把繁華的城市甩在後面,長路漫漫,無數個關卡在等着他們,秦朗開着車,想出一堆可以過關的理由。
“如果你被發現了,我就說你是我老婆,懷孕了,但是先兆流産,只能這樣平躺,如果有人要拽你,你就喊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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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躺在後座,身下鋪着他的羽絨服,身上蓋着自己的,她頭倚着車窗,無神地看着漸遠的城市。
她說:“別咒我。”
秦朗‘啧’了一聲,“特殊時期特殊辦,那你自己挑個毛病。”
俞昕沉默半晌,“失戀,失戀行嗎?”
車子有一瞬間偏離車道,在他驚覺時又馬上歸位,他哼笑,“失戀不算毛病,你得想個能說得過去的。”
她垂眼,悶悶地說:“算了,就用你剛才說那個吧。”
他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結果無非就是那幾種,關卡越來越近,車子減速,竟然沒有人攔截。
緩緩駛過,秦朗不停看後視鏡,“我就說吧,後半夜不嚴。”
俞昕沒有放松,她才不會這麽幸運。
北京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俞昕閉上眼,下個關卡就在前方,卻和剛才一樣,沒有阻礙地通過了。
大路在前,沒人在意他們從哪來,也沒人管他們要到哪去,卡車駛過一個個熟悉的關口,倒車鏡一片安靜。
俞昕窩在後座,額頭抵在車窗角落,路燈晦暗的光照在她臉上,秦朗看到她眼角有淚,無聲滑進發絲裏。
“哭什麽?”
“疼。”
“疼?哪疼。”
俞昕艱難地把視線轉到他的身上,“肩膀,腰,疼得要死了,你病的時候沒疼嗎?”
秦朗後知後覺,“啊,是,也疼…疼來着,我是腿疼,可能平時踩油門累的。”
他遞她一板藥,“吃片止痛,睡會兒。”
“不睡。”她怔怔地看着混沌的地平線,“我要等日出,好久沒看到日出了。”
當視野被大片的雪覆蓋時,天邊也亮起魚肚白,凜冬的晨光緩慢,像個垂暮的老人,散發着微弱的金黃。
駕駛室被照亮,秦朗眯起眼,“天亮了。”
身後安靜,他回頭,俞昕還是等待的姿勢,眼睛卻緊緊閉着。
她還是沒等到。
她睡着了。
車在中午十二點到家,她剛吃過退燒藥,狀态勉強能撐。
下車,看到俞然從屋裏出來,兩年多沒見,個子又高了些,還是瘦,像根竹竿似的往大門口跑。
還沒等她說話,他就抓住她的手,“姐,奶在等你呢。”
好不容易撐起的精神又散了,游魂似的被拉進屋,深呼吸,死亡的味道,她臉色蒼白,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奶奶躺在爺爺曾經躺過的地方,一樣的面容,一樣的狀态,她眼神渾濁地看着天花板,大口地喘着。
沈秀拉着她的手,喊了聲媽。
老人費力地轉頭,看向門口,費力地吐出音節,“昕昕啊,回來啦。”
俞昕走到她身邊,哭得說不出話,她看到老人眼裏的光慢慢散去,在一口長氣之後,她緊緊抓住她的手。
“奶奶,我回來了。”
*
一切從簡。
所有的流程都被省略,奶奶的人生被沉默貫穿,離開也是一樣;竈臺邊,院子裏,再也不會看到她的身影。
她也悄悄帶走屬于她的時代。
俞昕什麽都不知道,她躺在床上發高燒。
現實不存在,她在夢境裏奔跑。
她一直有個夢想,就是離開這裏,那條蜿蜒曲折的村路,長着煩人的草,她走啊走,走出鄉路,走出縣路,走上最寬敞的那條羅馬大路。
她穿上昂貴的襯衫和高跟鞋,她踩在最繁華的街道上,她站在大廈的高層俯瞰,像她夢想中的那樣,談笑風生,手裏端着一杯熱咖啡。
有好幾個瞬間,她覺得已經實現了。
能記起來的,也只是這幾個瞬間而已,生活很難讓人如願,每當碰壁或是傷心時,冰冷的城市都把她隔絕在外。
她終于停下腳步,回頭,看到被她抛棄的這一切,還在原地等着她,不計前嫌。
“秦朗!”她驚醒。
沈秀坐在旁邊,見她醒了,把黃桃罐頭送到她嘴邊,可嗓子很痛,想到要吞咽,更是一臉抗拒。
俞然在旁邊小聲,“身在福中不知福,媽藏着掖着的,都舍不得給我打開。”
俞昕低頭,看到勺子裏切割剛好的黃色果肉,眼淚又不争氣地掉下來。
“我奶…”
沈秀放下勺子,催趕俞然去寫作業,人一走,屋裏只剩母女,巨大的悲痛覆蓋,她眼圈泛紅,“你奶這麽好的人,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前幾天,她念叨要吃黃米飯,我就說等病好了再吃,你說,我為什麽不給她做呢,她這一輩子,只提過這一個要求,是我不孝,是我對不起。”
俞昕幫她擦掉眼淚,“她不會怪你的。”
“我知道。”
女兒長大之後,會變成媽媽的朋友,沈秀拉着她的手,整個人淹沒在自責裏,“你奶奶為我做了很多,我卻連這麽小的願望都沒有幫她實現。”
太陽落了,窗外是茫茫一片白,那片白絲絲縷縷順着窗戶鑽進來,沈秀那頭烏黑的秀發,也放肆地鑽出幾根同樣的白。
她也老了。
她的願望還沒實現。
俞昕伸手去拿包,打開,裏面是舊的日記本和幾件雜物,她翻到最裏面,拿出一個首飾盒,紅着眼睛,遞給她。
“媽,送你。”
沈秀抹了下眼淚,“是什麽?”
“打開看看。”
她的動作小心又慎重,那對藏了七年的波紋耳環,輾轉幾個城市,終于到了主人的手裏。
沈秀眼淚又流出來,埋怨地瞪了她一眼,“花這錢幹嘛,現在金子五百多一克呢,這麽兩個小東西,得三千多吧。”
俞昕搖頭,笑着說:“我買的時候很便宜。”
*
一場大雪,氣溫又低了幾度。
俞昕不燒了,只剩咳嗽,她蹲在門口,看沈秀生火。
柴被捂在雪裏,本就潮,再凍上點冰,更是點不着,她啞着嗓子問:“沒有松樹葉嗎?”
“沒有。”沈秀氣餒,撲了撲衣上的灰,“我去你嬸家看看有沒有。”
門關,留下一股寒氣,她搓搓手,烏黑的爐竈像黑洞,冰冷地吞噬萬物。
她起身,再回來時,手裏拿着日記本。
年月太久,更舊了,封面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麋鹿缺了一條腿,森林變成灰白色,她一撕兩半,按下打火機。
沈秀在半路遇到秦朗媽,她人高馬大嗓門亮,離老遠就喊:“別往前走了,雪大,沒引柴是吧,我給你拿了。”
日記燒完了,爐竈也燃起來,她們進屋時,俞昕下意識把口罩戴好,往後退了一步。
“嬸,我還沒好。”
秦媽渾不在意,“嗨呀,沒事兒,我家屋裏也躺着個發高燒的呢,這死小子像頭野馬,好的時候不着家,這躺了,知道叫媽了,一會喝水一會冷的,事可多了。”
俞昕倚在門邊,奇怪地說:“你是說秦朗嗎?”
“還能有誰,我就生了這一個。”
她愣住,“秦朗不是已經陽過了麽?”
秦媽奇怪,“沒有啊,他賊惜命,出門在外也防護的可好了,這是第一次。”
俞昕低下頭,掩住眼角的紅。
他又騙人。
那邊兩個女人已經聊上了,秦媽知道沈秀心裏難受,本想過來幫忙,可惜家裏事兒也多,分身乏術。
好不容易得空了,見爐竈火燒的旺,兩人去旁屋坐着聊。
秦媽嗑着瓜子,鬧心地說:“看着這爺倆我都愁,我命怎麽這麽苦,生不出女兒也就算了,兒子老大不小的,還找不到女朋友。”
沈秀餘光看了眼外屋,俞昕正在戴帽子,似是感覺到打量的視線,她轉頭,小聲說:“媽,我出去一下。”
“唉,外面冷,快點回來。”
待門關上,沈秀才笑,“可能偷偷談着呢,沒告訴你。”
秦媽也看向窗外,女孩走在雪地裏,很輕的步伐,漸漸遠了。
她真難受。
“你家昕昕要是沒考上大學多好,都單着,從小一起長大,我還能觍着臉跟你提一嘴,都怪我家那頭野馬不争氣,從哪頭掂都配不上你家昕昕。”
沈秀抓了把瓜子塞她手裏,這麽多天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