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審問
審問
和水犯沖的葉尋秋帶人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籍,有些恹恹地垂手立在一旁,抱歉地看譚青重新給言樾包紮。
譚青自覺剛才火氣是大了點,在外人面前沒有顧及葉尋秋的面子,一時也緘默不語。只有言樾一直在努力插科打诨,反複和譚青申明自己真的沒事,還讓他快些看看小禦史身上有沒有被燙着。
譚青确認他的傷口沒有二次撕裂,才轉過頭來向葉尋秋伸出手:“過來我看看。”
葉尋秋甩甩袖子,把手藏到背後:“……我沒事,青哥。多虧他身手好。”
譚青知道他多少有點生氣,也不多言,只往他肩上輕輕拍了幾下,說聲“先回去了”,便提着佩劍出了門。
葉尋秋讪讪上前,還沒靠近榻邊,言樾就條件反射似的往後躲了躲。
“……”葉尋秋扁扁嘴,“我不動你。還疼嗎?”
言樾輕咳了兩聲,他知道葉尋秋是好意,只是這具身體有時候不怎麽聽他使喚,動作反應比腦子轉得要快:“不疼!沒事兒!你又不重。”
“可是你剛才淚花都冒出來了……”葉尋秋指指自己的眼角。
“啊?有嗎?”言樾快速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擡手在眼尾揉了揉,“啊,我那是困了,打呵欠。”
葉尋秋更加不好意思了,連說了好幾句道歉之後轉身就把房間留給了他休息,過了幾分鐘又親自捧着新的被褥進來。
“哎哎,那你睡哪兒啊?”言樾才想起困擾了他兩個晚上的生存問題。
“隔壁!書房!青哥那兒!随便哪兒!”外邊葉尋秋的聲音飄來,漸遠漸弱。
言樾看着榻上堆疊着的新被褥,确認人走遠後,才将上衣脫了躺下,從胸口到腰際成圈繞着的紗布摩挲着他的手掌,暖融融的粗粝。
是活着的感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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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前他以為自己二十三年磕磕絆絆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
去而複返的永昌王十分守約地再度登門,這回譚青沒有再多作拖延,很順利地讓永昌王把他帶走了。不過是馬車裏多塞了一個人,一向和善的永昌王也不會計較這些。
他仍穿着破破爛爛的黑色衣衫,一路無話地盯着永昌王出衆的側臉,揣度這位年輕的王爺将要把他帶去何處。
他騙了葉尋秋。他只不過是個廟堂遠的普通劍客,怎麽可能有機會結識天家貴胄。
更何況近日殷城裏的風言風語有言,這位年輕的王爺即将成為當世的儲君。
聖上無後,而在本家的無論直系還是旁系裏又只有這一位頗受青睐,再者因為永昌王父兄的某些背景,當今陛下想要立他為儲君,也不難理解。這也就好解釋為什麽聖意還沒出,殷城之中就能傳成一片了。
許是快到目的地,有侍衛在他的眼前系了一條黑色的布帶,随後有人将他扶下了車,帶着他往前走。
“說話小心。”永昌王在他耳邊幽幽地送了一句。
撤去布條的一瞬,言樾被殿內的裝潢刺得眯起了眼睛,好半天才能适應。殿中陳設裝飾極盡奢華,色彩張揚豔麗,卻毫無溫馨之感,直叫人脊背發涼。
像是地獄閻羅三重殿的配色。
言樾當然不敢多說什麽,這裝修怎麽看都至少是親王以上。而從永昌王簡潔大方的衣着也看得出這兒并不是他的地盤。
言樾輸就輸在對朝堂之事了解太少了。他可沒有葉尋秋那樣過目不忘的本事,能數得清當今陛下有多少名字相仿的遠近親戚。
一個散發男人捏着扇子從側面走上來。這人看起來是晨起剛醒,面色惺忪,眉眼卻妖冶如畫。他點一點頭,讓永昌王坐上主位,自己則走到言樾跟前。侍衛沖言樾的膝彎踢了一腳,他很沒出息地就跪了。
多此一舉嘛,看到面前這個人就是會想跪啊。言樾心道。
男人個子很高,又兼一跪一立,威壓毫不收斂地低頭打量了他好半晌,言樾才聽到一句稱得上是甜膩的聲音:
“說說吧,大晚上的在永昌王府,做什麽?”
男人的語速不緊不慢,每個字拿捏得恰到好處,言樾感到胸前的傷火辣辣地疼。他認得這聲音,正是他逃離永昌王府時遇到的追截他那人。當時那人出手迅疾利落,要不是他存心要留言樾一命,言樾現在絕對不能站在、啊不,跪在這裏。
言樾腦子很亂,本來就不怎麽敏捷的思維被這麽一折騰直接近乎宕機了。負責審訊的男人卻把這當作是他沉默的信號,繼續逼問,
“剛好我這裏才進了一套新制的刑具,還沒試過趁不趁手,不然,給你嘗嘗鮮?”
他溫柔妩媚的語調和話裏的陰鸷狠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言樾不由打了個寒噤。不等男人下令,已經有雜役去将東西取來,而自始至終也算是當事人之一的永昌王則定定心心地坐在上面吃茶,一片歲月靜好。
“我看你年紀尚輕,昨晚也傷得不淺,不知還能受住多少,本想再多留你一會兒;可你要是這麽沒眼色,那我也沒辦法。”
兩個侍衛沖上來将言樾摁在原地。他宕機許久的腦子終于重新轉了起來,趕緊趁還有機會使勁大喊:“我說、我說!你們想問什麽,我都說!”
男人似乎是用刑用慣了,第一次見到還沒開始就已經投降的,好看的眼睛都瞪大了些。拜托,言樾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又不是什麽忠肝義膽硬骨頭,沒必要為了點拿不着的錢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
“行啊,”男人嗤笑了一聲,“那還是剛剛的問題:你是誰、深夜在永昌王府有何貴幹?”
“我……我叫言樾——”
“會寫字麽?哪個‘言’?哪個‘樾’?”男人似乎在聽到他的姓氏時皺了眉頭,這點反應倒是和葉尋秋很像。
“言辭的言,道樾之樾。”言樾用遞來的紙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倒是雅致。祖上是讀書人?”男人翻看着字紙。
“這我也不知道……我從小跟着師父學藝的。”言樾說。男人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最近手頭比較緊,剛好有些功夫可以賣弄,就出來接點私活賺點零花——然後就接到了這個大單。”
男人挑了挑眉。
“——不過我之前不知道那是永昌王!我是按着金主給的地點過去的,到那兒才發現是王府。”言樾自己都覺得這番“狡辯”聽上去有些牽強,但事實的确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不夠充足的經驗讓他被人坑了。
“哦?”男人卻來了興趣,“那雇你那人是怎麽說的?”
“他說是替他主子行令,要處理一個政敵。”言樾答。
“他主子是誰,你知道麽?”
“好像是……”言樾回想着接頭時對方說過的話,還真給他想起來了,“哦對,是燕王!”
原以為立了大功的言樾沒想到此話一出,整個大殿更加死寂,落針可聞。就連坐在上頭安心喝茶的永昌王都明顯訝異了一瞬,險些把茶蓋打翻。
“呃……有什麽不對麽?”言樾後知後覺地發問。
男人不再跟他一問一答,而是直接仰頭看向上面坐着的永昌王顏珪。
“王叔,這下可有意思了。”永昌王徐徐道。
男人展開扇面,扇面上空白灑金的圖畫倒是與這間屋子的奢靡氣場十分相稱:“你确定沒有聽錯?是‘燕王’,不是‘陳王’‘安王’或什麽別的?”
“……沒有吧……”
“他還說了什麽?”
“我想想……噢,他還給我看了一塊牌子。”
男人用力閉了閉眼睛,從腰間取下一塊繪着魚鳶紋的圓角銘牌,舉給他看:“是這個嗎?”
“……”遲鈍如言樾也能知道有哪裏不對了。他的視線從那塊牌子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直到和男人姣好的眉眼四目相接,“那個,恕我冒昧,您是……”
舉着牌子的燕王顏訚幾乎給他氣笑了。他心狠手辣地為天家辦事這麽些年,還從沒見過這樣天真而不識時務的“殺手”。
“……那可能是我搞錯了,哈哈哈哈,怕是有什麽誤會吧……”言樾急忙陪笑。
燕王臉上慣常帶笑,一時看不出喜怒,只抿着嘴向上遠遠地凝望着永昌王。永昌王沉默良久,終于緩緩把茶碗放下擱在扶手上,起身從臺階上走下來:
“我相信王叔。若真是王叔所為,王叔又何必特意前來追截,以至鬧出眼下這場鬧劇?”
言樾從這兩人的對視中嗅到了幾分不尋常。他默默祈禱不管誰趕緊帶他下去,別在這兒礙眼了。
“你不怕我是真心想殺你,好圖上位?”
燕王的話更是讓言樾恨不得現在就剁了自己的耳朵。誰都知道陛下若是在親族裏立儲,那可選的就只有親弟燕王與侄兒永昌王二人,若不是燕王平日在坊間積怨甚多,還真不知道這個位置會落到誰身上。
“王叔若想,大可以試試。”永昌王和顏悅色地走到言樾身前,将他扶起站好,又偏過頭去吹動燕王披散的長發,“只別再在最後一刻又後悔了,将這不谙世事的小兄弟傷得不輕。”
回程的路上永昌王塞給他一塊玉牌,就是他先前展示給葉尋秋的那塊。
“王叔是好心,但他行事向來如此,你今後若是在殷城長住,有的是機會見識。”
永昌王說一句,他便應一句,唯恐又不小心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好不容易才撿回來一條命。永昌王看他這樣,又笑了,
“暮之定會收留你的;他啊,可不是我和王叔這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