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粗細板面
粗細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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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靠窗的最後一排單人單桌,坐着趴着靠着躺着站着,随她怎麽肆意,旁邊的空位上也總不缺人。
無心學習的時候黎語會托腮看周遭衆人,這樣的位置,這樣的角度,顯然是頂佳的,于是乎她第一次無比鄭重地注意到一個人,在沒有旁人介紹下注意到那個人。
他總是一副風風火火的模樣,是球場上的常客,也是上課時候給老師搭腔的那一幫人之一,放在小說裏他應該是個小太陽的人設,以他為中心展開的故事應該是治愈系的,但是放在這間教室,黎語猜不到他的故事會怎麽樣。
“王少,打球去啊。”
他叫王少,去聲,那是少年的少,不是少爺的少。
性格是開朗且随和的,校服是板正且幹淨的,黎語和他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好像是某次課間出操,他們一幫男生勾肩搭背下樓的時候,他們說起他投的一次三分球,推搡間不小心把黎語擠到欄杆邊,一幫男生道了老半天歉。
“王少?少爺?嘿!幹嘛呢?叫你也不應聲。”
“沒,怎麽了?”
“打球去啊。”
“奧,我今天不去了,你們去吧。”
“怎麽了你?”
“沒事兒,想歇會兒,你們去吧。”
“歇什麽,再打幾個月學校不讓咱打了,趁現在,動起來啊。”
王少笑着擺擺手:“真不去了,改天啊,改天一起。”
“行吧,那我們去了。”
“嗯。”
王少的心事和安思思的遲到不一樣,心事不外露。可人的本質是閑,一旦閑下來眼睛耳朵嘴就會給自己找事做,黎語是外來客,外來客更多新奇。
杜思謙現在和黎語是真混熟了。
“王少今天也不太對勁。”
黎語擡眼,眼裏寫着“你繼續說”,可杜思謙扔下這麽一句再沒有後話,黎語撇撇嘴強迫自己趴在A3的卷紙上散發這一天最後幾絲精神氣。
黎語也曾是事中人,如今聽他人事,只聽不言,不評不說,這是她的入世,倘若無須入世,鬥大的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她能獨來獨往一輩子。
放學的熱浪一日如一日地來臨着,這一間間格子裏進進出出,每個人都好似迫不及待要逃離。黎語推着自行車以最平常的步幅穿過校園,她看見安思思進了辦公室,她看見來來往往的人都有自己的事。她是幸運且幸福的,她沒辦法感同身受安思思經歷了什麽,就好像安思思也無法感同身受她一樣。
她并不想主動打聽。
黎語出示學生證出校門,想着要不要去買點鹵菜,一扭頭看見楊樹下的沈硯,晃了神。
張明凡也這樣在校門口等過她,坐着他的專屬座駕,每每那個時候黎語都會跑出來,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回家。走的那條路來往拉煤拉沙的大車,坑坑窪窪并不平坦,張明凡的輪椅也曾被卡住過,他們的臉也曾被大車帶起的沙土迷蒙過。
城市沒有這樣的大車,風起葉落,較之平城,少了些什麽,又好像多了些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沈硯說下午去了博物院,還有感而發:“腳下這片土地土地自古盡出慷慨悲歌之士。”
“慷慨悲歌之士也會心思細膩,”黎語問沈硯,“你來這兒有事兒?還是找我?不要告訴我你來單純是為了慨嘆這片土地上自古盡出慷慨悲歌之士。”
“你猜?”
黎語搖搖頭,興致缺缺:“大腦使用過度,都用來猜那些作家寫作時候的內心想法了……”
“我以為有一天某一科會把你難住,也應該是數學。”
“別提數學,我已經預料到它的名字将會是我的禁忌。”
沈硯很不給面子地笑。
黎語一臉幽怨看着他:“你們學校離這兒很近嗎?”
沈硯搖搖頭又點點頭:“其實還好,騎車的話近一些,但是我今天不是從學校過來的,我下午去博物院就沒有回校。”
“所以是路過?”
沈硯搖搖頭:“找你的。”
“找我?”
“我和袁阿姨說了,帶你去吃飯,順便給你補補課。”
黎語眨巴眨巴眼:“我媽現在已經随便到誰都能把我帶走了嗎?”
“糾正一下,不是‘随便誰’,而且咱就掰着指頭算,說不定我和袁阿姨的交情比你深。”
這一點黎語沒有否認:“所以我媽會放心讓你來開解神志不清不知道下一秒是會跳湖還是跳樓的我?”
沈硯微愣,不過很快答道:“我和袁阿姨說你不傻,袁阿姨說高估你了。”
“這話不像我媽會說的,倒像是你會說的。”
“想吃什麽?”沈硯說着話似乎很順手的就從黎語手裏接過了書包,放進車前的框裏,而目光卻看向另一個地方,“有人找你。”
沈硯說。
“找我?”黎語回頭,南堯小跑過來:“宋時周末回來請客吃飯,問你有沒有時間。”
南堯說完看了沈硯一眼,沈硯微笑着點點頭。
黎語搖搖頭:“不行,我周末已經安排好了,要回老家,周五晚上就走,周日才回來。”
“行,我和她說一聲。”
“嗯,先走啦。”
往西走不了多遠就是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沈硯問黎語:“周末回老家?”
“嗯。”
“有事兒?”
“算吧,回去上個墳。”
沈硯明了。
簡短沉默之後沈硯又問:“我能打聽打聽嗎?”
黎語扭頭:“聽聽看喽。”
“剛剛那個男生你們班的?”
“班長。”
“他說的宋時是?”
“隔壁班一個女同學,他倆一塊兒長大的。”
“你不熟?”
“誰?宋時?熟啊,關系挺好的,怎麽了?”
綠燈亮了,二人蹬出去,由于一前一後這話便先停了。
黎語起初騎在後面,百米之後沈硯放慢速度騎在後面,時不時告訴黎語往哪邊走。傍晚的路上漸漸人稠起來,這時候自行車的優勢就顯現出來,小汽車寸步難行,自行車拐來拐去。
一間配有卡座的面館,沈硯熟門熟路地帶着黎語把自行車停在老板汽車旁邊,二人進門。
店裏烹散着一股帶香味的熱氣,仲秋的傍晚很受用。
“小硯。”
“欸,杜哥。”
“這是……”
“黎語,我朋友,一中的。”
“黎語……”杜樂若有所思,不過很快給予回應,“你好,我叫杜樂,這家店的老板。”
黎語淺笑:“你好……”
“杜哥,你跟着小硯叫,我臉皮厚,就不客氣了。”
黎語倒是沒什麽,反而覺得杜樂這個人很好相處:“杜哥。”
“欸,你倆上去吧,一會兒我給你們把面端上去,吃什麽?”
沈硯示意黎語點餐,黎語仰頭,耳邊傳來其他人點餐的聲音:
“板面,寬的,加雞蛋,兩個丸子。”
“我要細的。”
……
黎語要了小碗鹵湯面,跟着沈硯上二樓。
二樓人并不比一樓少多少,但沈硯沒有坐在外面,拐了兩拐,推開一扇門。
一間小屋子,有桌椅,有張單人折疊床,一套被子枕頭。
“我之前在這兒做過寒假工。”
“你算是童工嗎?”
“那時候……其實也不算,主要是那時候我沒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家裏邊來親戚,我初三,沖中考嘛,在這兒借宿,幫幫忙。”
黎語了然,環視四周後頗一本正經的:“我問個可能有點弱智的問題啊,板面,有細的?”
沈硯正給黎語鋪坐墊,一愣,笑了:“有,這兒有,有的人不吃寬的,所以……就是……”
“懂,懂懂懂。”黎語坐下來開始往外掏作業。
“作業多嗎?”
“不少,欸,你們學校是不是特厲害?”
“怎麽說?”
“比一中好。”
“不敢說,可能也許大概,都挺好。”
“好不好的吧,我在一中就夠難過了,再選學校,我只往下走,不往上爬。”
“很累?”沈硯說着從黎語手裏接過那幾張板板新的卷子,翻看起來。
“嗯……如果我說我之前迷迷糊糊分不清現實的時候學習反而比現在要好,你信嗎?”
“嗯……我信。”
“嗯?”
“人在半夢半醒之間最清明,清明之時最無敵。”
黎語感到驚喜:“你這感悟一般人來不了。”
“所以我不是一般人。”
“嘁。”
杜樂親自把面端上來,寒暄兩句後關上門離開。二人把作業先放一邊,面對面吃面。
這時黎語想起之前沈硯沒說完的話,問:“你之前等紅綠燈的時候想說什麽來着?”
“啊?哦,我是想說,你和那位叫宋時的同學認識的話應該會有聯系方式吧,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她自己也能和你說……”
“他倆關系好,說不定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順嘴提了,就和我說一聲。”
沈硯手上的動作停了停,随即笑了一聲:“是我想錯了,想多了,吃飯吧。”
“這面真好吃,”黎語把筷子伸向小鹹菜,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抽煙嗎?”
“抽煙?不抽,怎麽?”
“沒怎麽,剛才在杜哥身上聞到了煙味。”
“你不喜歡煙味。”
“你喜歡?”
沈硯搖搖頭。
須臾,黎語說:“我抽過煙,初中的時候,我青春期乃至人生的第一根煙是被塞進嘴裏的。”
她說的風輕雲淡,沈硯也不淡定。
“塞?”
黎語“嗤”一聲:“你第一反應不該是抽煙的女孩兒不是好女孩兒嗎?”
“抽煙就能判定一個人好壞?”
黎語不笑了:“好像不能,不能吧。”
“校園霸淩?”
“嗯……該怎麽說呢,那時候有個男生喜歡我,給我寫情書,他長得挺帥的,不過現在據說沒那麽帥了,當時很多人喜歡他,那我就……就有女生攔住我,往我嘴裏塞煙,因為那個男生不喜歡抽煙的女生,他媽媽因為抽煙藏煙把家裏燒了一半,他爸爸因為她媽媽抽煙選擇了離婚,他判給了他爸爸……”黎語嘆口氣,“這件事我連張明凡都沒有告訴,煙的味道,真不好聞。”
“後來呢?”
“後來,有人和他說我背地裏抽煙,還有照片,不了了之喽。”
“他信了?”
“他沒理由不信,而且我只是他追随者之外的一個稀罕物件,那時候我就知道小說裏不攀附男主的女主是真的能引起男主注意的。”
“不生氣?”
“當然氣了,可是我生氣是會表現在臉上的,張明凡知道了只會多一個人生氣,索性随風去。”
沈硯沒再搭話,兩個人就讓話題終止在這裏,默契地低頭吃面,至于黎語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或許她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