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回
第四回
當今聖上勤政之名當屬前無古人,除重疾、大喪外必親自主持朝會,再于養心殿或懋勤殿內召見軍機重臣,即使在圓明園避暑或往周邊省府巡視,也必使人快馬加急每日兩次送遞奏章、批要。對此,親貴朝臣中自有奉為聖君懋行者,也不乏當面逢迎背後埋怨不休之人。
弘曉卻在這二類之外,他年紀尚輕,且于政事上一向興致乏乏,談及此事時只當說書一樣道來,不予任何評說。芷菸也只當成閑話來聽,全未多想,依她所見,如弘曉、平郡王這般做個富貴閑人無甚不妥,古來多少人機關算盡反落得蓬蒿埋骨,不得善終,豈非人心不足之故?
這日本該起早去平郡王府請安,誰知老少三人才出門就遠遠地看見平喜正往這邊急匆匆地過來,曹頫忙先一步迎上去,聽平喜說了才知,皇上聖躬違和,平郡王去圓明園行宮侍疾了。
“王爺知道老爺是禮數周全之人,今兒必要往府裏去,早早兒地就叫奴才前來知會一聲,免得老爺枉走一趟。”
曹頫忙說:“罪臣豈敢勞王爺惦記,真真折煞奴才了。”又問:“聖體想無大礙?”
平喜眼風四下掃過,見無生人,方才往前湊近一步,壓着嗓子說:“昨兒唐公公連夜來府請了我們家王爺去,據聞去侍疾的王爺年長些的只有莊親王、果親王與我們王爺,其餘皆是不及冠齡的年青宗室。”言及此處,聲音又低了三分:“今兒早上寶親王單獨被召進勤政親賢殿了,到我出園已有一個多時辰,仍沒見寶親王出來。”
曹霑與芷菸站得遠些,平喜的話聽不真亮,待他走後,曹霑見父親眉頭緊鎖方問有何要緊事?經過這兩次抄家沒産,曹霑與芷菸俱有些草木皆兵,說到底都是未經人事的年紀,若在以往兩家興盛之時,一個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公子哥兒,一個還是梨落眉心入雪無的閨閣小姐,眼下光景,實實可嘆而不可言了。
到底是曹頫更謹慎些,帶着二人進了屋才将平喜的話大致轉述。芷菸不禁好奇問道:“唐公公是誰?怎的從前沒聽說過?”曹霑亦以目光詢向父親。
曹頫道:“你們只知蘇培盛并高玉、資佐聶等常來傳旨的幾個,并不識得唐存德,此人自入宮起便得蘇培盛青眼,從敬事房調至禦前,手把手教導,如今職守養心殿,也是皇上跟前兒說得上話的人物了。”
芷菸想,再是個人物又如何?曹家怕是再也跟皇上說不着話了。
曹霑卻聽懂了些許父親的話中深意,試探着問:“适才隐約聽見提到‘寶親王’,莫不是……”話未說完,便被曹頫颔首止住,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神色諱莫如深。
正各有所思時,曹安來報說怡親王府上來人求見。曹家人如今只得這間一進半的小院子栖身,老管家卻還保留在深宅大院裏的規矩,這讓芷菸感到莫可名狀的哀傷,不是因為時移世易,而是因深感習慣施于人之力量之堅不可摧。
出門看到來人,芷菸不覺“咦”了一聲——弘曉此時不也該在行宮侍疾嗎?怎把親信随從差使來了?她看見路義身後還跟着五六個手擡肩扛的挑夫,更加不明所以。
路義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口道:“給老爺、少爺、林姑娘請安。”又指着身後的箱籮筐簸道:“這些是王爺讓奴才送來的日常用度,王爺說老爺當日離府匆忙,家什恐怕帶不齊全,他這十天半月都不便過來,入了秋天兒也見涼了,讓奴才先送些來給諸位湊合使着,改日王爺再親自送好的來。”
曹霑腹中暗笑:弘曉貫會說話,哪裏是走得匆忙的緣故?曹家哪怕一針一線都由資佐聶帶來的人造冊登記,只準他們帶些散碎銀錢和幾套家常衣服出來,連過冬的棉襖棉被都以錦緞織價太高為由被克扣了去,這既是凡例又是內務府那幫人做慣了的勾當,弘曉豈會不知?不過照拂他們父子的顏面罷了。
這邊曹頫再三謝過,吩咐曹安帶人把東西暫且擱在閑置的西耳房裏。芷菸見從剛才起舅舅便似有話要與表哥說,索性也跟着去張羅那幾大箱子物什,這點眼色她還是會看的。
曹霑望着芷菸的背影若有所思,忽聞父親問他:“霑兒,你如何看?”似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卻聽懂了,因此刻他心中計較的也是同一樁事,沉吟了會兒,他不知如何作答,反問道:“孩兒不知,父親有何見教?”
曹頫微微一笑,也不看他,轉身往大屋裏走,邊說道:“為父亦不知,此事惟你二人曉得分寸。”
惟我二人曉得分寸?這二人所指是我與菸兒還是弘曉與我?曹霑可笑自己竟為這一句話傷神難察,現下他确然不知了,不知弘曉的殷勤周到是為誰而來,不知那分寸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那廂裏芷菸卻不知在當院中傻站着的表哥有怎樣一番思量,她心思不在這些東西上。東西自然都是好東西,上好的白炭,可取暖、可烹茶,絕不會像那些木柴般燃出一股子黑煙;筆墨紙硯、杯盤碗盞皆是他們如今想都不敢想的精巧,甚至連手爐、香囊、手帕這些細致玩意兒都準備妥當了……她從小被母親教導: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眼前弘曉這份心意豈是滴水可比?于他們而言當算得上汪洋深海了,今時今日漫說是她區區小女子,就是表兄、舅父都已身無長物,教他們何以報還?
人情債是這世上最最欠不得的,拖得越久,利息越是高得吓人。芷菸知道弘曉不是圖報之人,但她不願她和他之間被身外物隔得遙遠、隔得生分。
放定東西,路義便要回去了,才一出屋就被叫住,他轉身笑問:“林姑娘還有事兒?”
芷菸走近問:“王爺可說了哪天回來?”
“這可說不好,得看皇上病情如何,不過小的琢磨着,左不過中秋前後罷。”
“小義子,若你家王爺回來,煩你着人告訴我一聲兒,我……我有要緊事找他。”說完從袖子裏拿出一個荷包交給路義,又說:“上次王爺說這上面的纓絡被樹枝兒勾壞了,讓我幫着修整修整,我瞧着那絡子脫線脫得厲害,就用同色的絲繩重新打了一條,昨兒他來去匆忙,竟忘給他了,也勞你捎進去吧。”
路義接過來看了看,仔細收好,眉開眼笑道:“這個比從前那個更好了,小的看着竟像是,像是同心結呢!”
芷菸因啐道:“跟誰學的油腔滑調,沒一句正經,看我不在王爺跟前兒好好告你一狀!”
路義知她不是真惱,又嬉皮笑臉地打趣了幾句,方揣着那枚荷包樂呵呵地走了。
曹霑從西院裏拎着剛燒好的開水出來,正巧瞥見荷包交送那一幕,心血頓如壺中沸水翻滾不休,無邊思緒漫漫泛濫,彼此撞擊、糾纏,最後他有些絕望地想:他一心渴盼轉圜有餘的所謂“分寸”,在那兩人之間,許早已是不值得多費心神的閑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