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回
第十九回
這幾日最舒心的,莫過曹頫。夫人早亡,他只得曹霑一子,平日裏雖以嚴父自持,卻是全心全意疼愛兒子的,知子莫若父,他最懂得兒子的細密心腸,也最了解兒子的傲世才華。曹家落沒時,他不敢奢望披枷人之子有何作為,可一朝翻得身來,他必是要為兒子謀一謀前程的。自打成親,曹霑不再早出晚歸,而是每日攜新婦晨昏定省,應時應卯地去衙門當值,也肯多花些功夫在經濟學問上了,曹頫給亡妻上香時不免欣慰道:“夫人,霑兒長大了,娶妻娶賢,此話不假啊。”
曹家一派向榮之景,怡親王府卻似波瀾不興的深潭。
話說那日打點了李玉,弘曉滿心歡喜地回到府裏,想與芷菸說幾句寬心的話,卻被告知,為賀太後千秋,老王妃調了芷菸去伺候筆墨,專司抄錄佛經。弘曉莫名一陣心悸,忙去給母親請安,卻未得見芷菸侍立在側,愈發不安起來。
老王妃卻是一派淡定神色,聽兒子扯了半晌有頭無尾的閑話,方才将書卷放下,邊撇着茶沫,邊瞧着兒子如坐針氈的模樣,暗暗嘆了口氣。
“你們都下去吧。”老王妃屏退左右,撂下蓋碗,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只小巧的錦盒,擱在炕桌上,對弘曉說:“你來看看吧。”
弘曉乍一看那錦盒,便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只是不願相信,便依言打開看了——果然是那枚羔羊玉牌。
“額涅……”弘曉用眼光詢向母親,希望另有原委,不是他猜的那樣。
老王妃拉了弘曉的手在炕上坐了,柔聲道:“昨兒太後召我進宮去了,旁敲側擊地點了你,我也不明白太後怎會親自過問此事,但已然如此,我不能不以咱們王府的清譽為重。芷菸那孩子啊,我看着也甚是喜歡,論人品、模樣、學問,都沒得挑,從前也是世家女子,配你做個側福晉,也不算辱沒了她,可是……”看着兒子的眼神像燒到頭的蠟燭,倏地失了光彩,老王妃有些心疼,稍緩了緩,方續言道:“怹是君,你是臣,你得時時牢記。先帝原在潛邸時,與你阿瑪往來甚密,比同胞兄弟還要親厚幾分,可自打怹繼承大統,你阿瑪便再無逾矩親近之舉,時刻守着規矩,謹記君臣有別。縱使再受寵信也罷,臣子永遠只是天子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你的前程是怹的,性命是怹的,凡你所有莫非王之所有啊……甘珠兒,額涅的話,你明白嗎?”
甘珠兒……額涅許久不曾如此喚過他了,弘曉聽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思緒仿佛飄回少時,承歡于阿瑪額涅膝下,被寵為“甘珠兒”的少時;在“月漱風滌”與芷菸烹茶賞月、鬥嘴發呆的少時……他下了那許多斡旋功夫,不過是想圜住少時的曾經,未曾生過一絲一毫的貪念,未曾求過一分一厘不屬于他的東西,為何到頭來皆是徒勞?
他終究拗不過天威,違不了天命。
“兒子……明白……”
老王妃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摩挲着弘曉道額頭,嘆道:“我的甘珠兒啊,人生苦長,多得是求不得、放不下,‘心想事成’最是難得啊……眼下這情形,芷菸留在我這兒最為妥當,你也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強逞意氣終不是長久之計。”見弘曉癡癡不語,又說:“你且尋個由頭出去一趟吧,晚些回來,過會子有貴客要來。”
弘曉思緒紛雜,卻又心如明鏡,以他的脾性,若是與那“貴客”相見,倒也不至于鬧出什麽亂子,但母親體恤,他自是避開為妙。
弘曉出門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貴客”登門,老王妃攜府中衆人出府相迎,卻見那人身後只跟了四五個随從,到得近處,那些人也止了腳步,在院牆外守着,唯李玉一人随行而至。
老王妃跪地施禮,口道“恭迎陛下”。皇帝不等她跪實,便伸手虛扶,道:“皇嬸不必多禮。”弘暾幼時與他伴讀,他便經常出入怡王府,有時下了學徑直過來,同“十三嬸”讨上一碗杏仁酪,或是一碟芙蓉酥,直誇十三叔府中廚子的手藝好,他要來給十三叔和十三嬸做兒子雲雲。
倏忽十餘載,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奉座侍茶畢了,皇帝方問道:“老七不在府中?”
老王妃起身回道:“他不知陛下駕臨,臣妾已經派人去尋了。”
皇帝道:“朕不過随口一問,皇嬸不必費那等周章了,朕近日想着,老七年歲漸長,允文允武,行事穩重,該是為國家效力的時候了。”
老王妃複又起身道:“臣妾替小犬謝陛下隆恩。”
李玉忙伸手去扶,皇帝笑道:“皇嬸實在不必與朕如此見外,朕不會忘了兒時與弘暾的情誼,也視怡王一脈與他人不同,無論何時,朕都會念着老七是弘暾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便也是朕一母同胞的弟弟。”
家常之外并非家常,老王妃品咂着皇帝的話,不禁為兒子的前途捏了把汗。
皇帝端起蓋碗,未及茶水沾唇,便道:“李玉,茶涼了。”
李玉心領神會,立刻端了茶出去,又用眼風将老王妃身邊的丫鬟一并掃走,還不忘輕輕帶上門。
老王妃此刻體會到了不多時前兒子的那般如坐針氈,她明知皇帝要什麽,卻又懷着替兒子争上一争的心,明知不可為,卻不甘心無所為,她盼着皇帝心意有變,或是太後處有所轉圜,若皇帝今日做了他想做的事,恐怕……
尚未細想,皇帝已雲淡風輕地開口:“皇嬸,聽聞秀女林氏,現在你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