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眼睛永遠不能閉上就算一具具屍首送進府裏,旁人可以閉上眼,但當家不能閉不想看也要看下去,看到最後,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夠了,其他的,已經顧不了了”他溫聲道
他說來平淡,舜華卻聽得心驚膽戰這不是将害人合理化嗎?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當家,是不是也會跟他一樣?她多萬幸她不是,白家的當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當家沒有保住她
她心裏隐隐有怨,隐隐怨着白起論婚嫁居然挑了個會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識抓着他的衣袍,呼吸急促起來
尉遲恭察覺她的異樣,不動聲色地替她紮好長發後,看向她,随即心驚
他手指輕顫撫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跡,而是匕首劃翻的皮肉“你……”這翻開的皮肉約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壓住她眼下止血
她擡眼望着他“尉遲哥,崔舜華破相了嗎?”
“……這要讓大夫看過才能确定”
“大夫要看崔舜華的臉嗎?那我呢?你又在看着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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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在看絮氏舜華”
舜華本是心緒煩亂,說起話來胡言亂語,沒有特別注意自己說了什麽,但當他從嘴裏說出絮氏舜華時,她震住,回憶自己先前一番亂語,心頭駭然
她趕忙對上他的視線他慢條斯理道:“我以前很少與崔舜華親近,記不清她的容貌,但現在,我确定我看見的,是那個白府裏心地善良的絮氏舜華”
她聞言,明知要掩飾,但心裏一酸,淚珠就滾了出來
尉遲恭月兌下外袍,讓她穿上他的外袍雖是長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長袍,是以她不會不合禮
“好了,舜華,我帶你回家吧”他柔聲道
“……回哪個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遲府麽?”
她緊緊抿着嘴,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們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沒讓她受傷的雙腳碰地
舜華立即将臉埋在他頸間,雙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當她是孩子也好,此時此刻只有這個人知道她是誰!
她不是崔舜華,她沒有那麽壞!
她沒做過壞事,不要再來害她!她已經死過了,不要再來害她!
“當家,人帶來了”
“嬷嬷,她是你的人?”尉遲恭淡聲問着
舜華本是窩在他頸間哭着,聞言,微地睜眼她沒回過頭,隐約觑見地上交錯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發顫
“是……尉遲當家,青娥只是……不幹咱們的事……我這就把她的賣身契轉給崔當家,随便崔當家處置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顫抖更劇烈,卻沒有出言求饒了也許,她覺得依崔舜華的性子,求饒也沒有用了舜華不想理會,只想任性地當縮頭烏龜,把一切交給他,但她又瞟到那顫顫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将她轉賣……”他道
“先将她扣在春回樓裏”舜華低聲說道,還是頭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決定她的生死在此前,嬷嬷給我看着她,她要尋死,春回樓一起陪葬吧!”
她聲音裏沒有什麽威脅性,她也顧不了那麽許多她聽到尉遲恭道:“就照崔當家的意思吧”
她把臉更埋進他的頸間有人跟着他身後,她知道那是他的侍從,她可以感到那侍從驚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或者,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這看,她不想理會,只低聲在他耳邊啞聲道:“尉遲哥,為什麽我已經示好了,她卻不信我無意害她,反而得威脅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鐘鳴鼎食那天無條件放過崔家所有伶人,但他們就是不信,才會集體合謀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嘆了口氣
不知道是她說話還是嘆氣的關系,她感覺尉遲恭腳下一頓,又聽她應了一聲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頸間,他直覺微側,似要避開
舜華微怔,瞟到他耳輪泛紅,內心更是驚詫
“……別吹氣,我耳癢”他平常語氣
“喔……”她臉也跟着微熱,蹭進他的肩窩她還以為……他一直把她當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補充:“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關系,跟我本人無關”
“你喜歡吃嗎?”
“恩”她承認:“雖然臭味千裏,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見戚遇明,我還想多吃幾盤”
語畢,她聽到大廳裏一陣喧嚣,在叫着:“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裝啊!是個女人啊!女人來春回樓做什麽?”
春回樓裏還有另一個女扮男裝,舜華馬上想起伊人,她張口欲言,這正是尉遲恭英雄救美好時機《京城四季》裏,伊人自二樓掉下,是戚遇明及時相救,那時絮氏舜華還在感慨要是當時是尉遲恭,也許結局大不相同
她猶豫了一會兒,嘴巴緊緊閉上,但她畢竟與伊人有幾面之緣,于是回頭掃過二樓欄旁衆人驚慌圍觀着,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氣
猝然間,戚遇明轉頭對上她的視線舜華微覺詭異,裝作自然地埋回尉遲恭的肩間
衆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沒有人注意這一頭,尉遲恭明知要掉下樓的是誰,卻沒有回頭相救,他不慌不忙下了階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樓,舜華還是沒将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話說出口
那天晚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
名門富戶間的下人多少相識,消息傳達的功夫比主子間流通更快白起知道這事時,是正在拜訪柳家時聽見的
他聽見院裏的下人閑聊,提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病不算重,是心頭長久的積郁以致風寒入侵,難以抵抗
他的舜華還沒因心郁而致身傷過,這正是兩人的不同點,舜華沒什麽心眼,但崔舜華則不然……重點也不在崔舜華的病體,而是尉遲恭居然連夜留在崔府裏,這兩人之間分明已過暧昧之線,說是已有肌膚之親怕也不為過了
下一刻是不是這對男女就要合親了?尉遲家與崔家一合親,那白、戚兩府,真真是永遠要屈居人後了
白起略感煩躁,仔細想想,每每他煩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華
“白公子”
他轉身,适時将目光調整為驚訝,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氣色真好”
柳葉月輕輕一福回禮,柔聲道:“白公子平時事務繁忙,今日特地陪葉月入廟祈福,葉月心裏實在有愧”
“哪的話”他笑等着柳家婢女拿着上香必備的東西出門後,他才随着柳家千金一塊出去“多多親近廟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個福”
柳葉月看他一眼,問道:“是替舜華妹妹祈福麽?”
白起連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還請柳小姐順道為舍妹祈福”
她淺淺一笑,道:“這是當然同樣是舜華,葉月瞧,另一個崔舜華沒有舜華妹妹的好運道,有白公子如此好兄長”
白起笑應一聲,狀似漫不經心道:“小姐與崔當家相識麽?”
“不,那天萬獸節是第一次見面”
白起想起萬獸節那兔子裝扮、崔舜華吃火鍋的方式,那心頭煩躁再起舜華就在家裏,但偶爾回憶近日崔舜華的舉動,他心頭總是突兀一跳
萬獸節那日回去,他甚至騰個晚空,找舜華一塊吃個火鍋,舜華拿筷子沾唇再攪到火鍋裏的習慣簡直一模一樣
要出柳門之際,他看見一人匆匆而過,明顯在回避誰,回避他嗎?他眯眼看個真切,她順着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醫,哥哥對習醫有興趣,咱們請他過府教導,只是他喜歡小酌幾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兒,現在才回來”
大魏醫術甚好,但大魏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稱名醫,他也不願讓一個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華,他寧願信他找來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鬧事,以後小姐還是避避那人吧”
這話是明擺着關心她小臉微微羞怯,輕應一聲,偷偷自睫下觑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臨血統,眉目流轉時總帶着幾分含蓄雅致,雖然少了幾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飛揚,但,這樣俊俏的男子與他背後的成就,确實是女子心裏傾慕的首選,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結識背景相當的千金時,托人找個機會與他巧遇幾次,果然讓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兩家婚姻将會以互通利益為主,可她想,白起對她也有幾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沒有西玄開放,但還不致有禮到連牽個手都等到婚後,她有時也看見婢女躲在角落裏與仆人私混,但他的舉止一直客氣,沒有親密動作
她想,也許是白起血統裏南臨重禮節的部份在作崇,雖然他沒有逾矩過,可是他處處替她設想,這不正是他重視她的表現嗎?
他道:“起轎吧”他轉到另一頂轎子,準備進去時,微擡看向天際
今日,風和日麗好晴天
今天舜華一覺醒來,就覺得陽光灑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着窗外風和日麗的好晴在,想着自己內心還在烏雲密布,夢到崔舜華與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戲
崔舜華想毒死她,背後是北瑭皇室驅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葉月毒害她,也是有跡可尋,畢竟絮氏對白起的未來只有壞處,她唯一不解的,為什麽柳葉月要害死她?
毒藥流到柳葉月手裏,由她交給大魏名醫,連大魏名醫都是崔舜華暗地送給她的,可以說,崔氏舜華怎會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順應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裏就是萬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沒有誤打誤撞進入崔舜華身上,只怕她就這麽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為自己倒黴大病致死
親親爹爹以前背着她感慨地說,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牽連,被人誤以為是四國四姓一家親,終有一天,一定會消失在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個消失的
她偷聽到了
她明白親親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動自發把他的話當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兒身的的舜華,自是無法再延續絮氏
她很積極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為什麽要害死無辜的她
舜華掙紮地坐起來,體溫尚有些燒着,她好幾天沒沐浴餅,散亂的長發有些油濕,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樣爬入澡桶,因為篤信會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rou體的不适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裏苦澀消極,連動也不想動,還談什麽沐浴?
她眼兒虛弱地擡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輕男子支着腮,半垂着眼在椅上養神他月兌下外袍,只着長衫,陰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誰的
她低目看着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雙手牢牢握着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幾天回崔府時,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吓得不肯讓大夫再來害死她
“那就找長年替尉遲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遲家名下養的”他慢慢地說着,就怕她聽不懂
她點頭,就等于信賴他她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大夫在看時,他還緊緊拉着他不放她隐約記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傷上藥,但被他拒絕,只叫老大夫親自送外傷藥來,他再幫她上藥,連腳心的傷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着臉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想連壁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麽軟弱,實在丢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裏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轉成白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裏留着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着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麽刺痛了,她嗅嗅袖間,幸虧房裏有薰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裏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現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藥,五彩缤紛難看得要命,鏡裏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模模鏡裏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裏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着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确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着藥碗進來,當時白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着,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事會兒才神色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着跟她說:“舜華還是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麽會想親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視着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颚還有暗色胡須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着,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往後仰
她張吲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快地往前頌,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舌忝一舌忝,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着,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後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裏看見的,是絮氏舜華”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撫上她額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麽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着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後變成眯眯眼再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着他扶着自己的雙手,想着她也沒那麽嬌弱,不,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麽嬌弱……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着,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他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裏的崔舜華腮面微紅,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後,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來?行麽?”
她想像自己拱着身朝腳心塗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着,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準”他語氣帶些柔軟,甚至有着贊意“現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麽,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着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怎麽幾天了還這麽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後,才道:“你什麽都說了”
她呆住“什麽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表演俱全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淚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着,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着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着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塗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來的,她忍着痛,依言,揪着他的衣襟,任着他重新擦幹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閑聊,轉移她的心思
那塗在她眼下的藥,簡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鑽進她的皮肉裏在作亂!她猛然揪緊他的衣襟,關節都白了她顫聲道:“這臉……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這張臉皮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點也不在意麽?”
她一愣,望着他她卻沒有看向她,仍是專心地塗着藥
“你認為崔舜華還會回來的一天麽?”他漫不經心地問着
“……她又沒死,怎不會回來?”
“既然現時有人在害你這個崔舜華,你又如何确定在你來之前沒人害過她?也許早在你來之前,她便已經被人害死了?”
舜華心頭一跳,忘卻頰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着他,“尉遲哥……她害死我,然後被人害死,這……這是什麽道理?”
“崔舜華自大魏得到一本《長生咒》,通過關系托請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來,有人害她,她也不死——這是她篤信的,當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還有X留大神官将至天命退職,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輔助”
舜華恍然大司,難怪太後曾說與尉遲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将是尉遲家的人
“既然都有長生咒罵了,為什麽她還……”
“她認定是長生咒,但大神官無法為她保證我聽你道,太後暗示崔舜華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勢力怎是一個崔舜華可比?太後要除去你只須下令,你随時都會消失,如果皇室真這般痛恨絮氏,數百年來為何沒有動手過?”
舜華想了想,輕聲道:“我想,太後怕的是絮氏的詛咒”
他眉頭微揚,眼色略嫌複雜,不怎麽信詛咒之事,但肯前就有個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這種不協調表情她沒在他臉上看見過,實在有趣至極,她心裏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說過,絮氏确有詛咒——一報回一報敢動絮氏者,必回報其身我爹跟我都認為這只是恫吓的詛咒而已,我也一直以為皇室之所以沒有斬草除根,純粹只是任由我們自生自滅,早不将我們放在眼裏了,召集想來他們認定絮氏與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個鬼神之女徐達,那絮氏的詛咒一定能成真,就這樣怕了幾百年,因而要崔舜華豁出命殺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對上他帶暖的目光她遲疑片刻,道:“尉遲哥,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華的身?“
是絮氏詛咒成真?崔舜華密謀劃死她,而崔舜華也被殺了,于是她借着崔舜華之身延續性命?
她……她一點也不想要別人的身體,她只想回到那個絮氏舜華啊!夾面隐隐抽痛着,在在提醒着她,此時此刻這張臉,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華的臉,崔舜華的身,但,有感覺的都是絮氏舜華
“你……怎麽發現我不是崔舜華的?”她喃問着
“不是我發現的”他上完藥,将藥泥擱在一旁“平常我沒特別在意崔舜華,或者,該說我注意的是她的所作所為,而非她這個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妝我也不會察覺,舜華,你還記得最初你與我同轎時,轎裏的X留麽?”
“……嗯,我記得他”她直瞟着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模着,這是……調戲?還是現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麽?
尉遲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對聲調極為敏感,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那日,你以崔舜華之聲開口,但,一個人的語調聲量會随着個性不同,有所差異,最初他聽不出你是誰,正是此因他篤信你不是崔舜華,我這才開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華頭撞壞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麽事?”她問
他撇過臉,掩飾嘴角彎起的笑意正巧,銅鏡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鏡中的舜華,她眼兒充滿懊惱似在懷疑自己怎麽還扮演得不夠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聲,轉過視線,溫聲道:
“崔舜華不會每天晚上跟在小表頭後面來跟我報平安,那時我還微覺詭異,我叫他們每日報平安,是為安我心,你湊什麽熱鬧?他們了解我的憂心,卻不見得樂于定時報平安你不然,你以此為樂,你報平安不是讓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見我,讓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華抿抿嘴,低聲說:“尉遲哥……是唯一一個對我沒有敵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見到你,那讓我覺得崔舜華的世界還不會教人太難受,也好睡些”
尉遲恭連眼皮也不眨,就這麽順理成章接受她認定的真實他沒打算告訴她,在誤以為絮氏舜華是個只能低賴他人鼻息過活的孩子小姐時,他曾有過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着痕跡,稍稍轉移話題道:
“大神官沒辦法驗證長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時留下神力,咒文成雙,若是一邊咒文消失,此身主人暫且離魂,必有歸來的一日照理說是如此”修長的男人手指滑過舜華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藉臂來
臂上光滑無物
舜華死死盯着他指月複在她臂上點出熱度,老半天她才勉強回過神,啊道:“是……咒文在這手臂上嗎?”
尉遲恭應了聲,又替她拉妥袖子,舜華心跳尚有些歸不得原位,他又問:“舜華當日見過右臂有什麽咒文嗎?”
“我沒印象……我沐浴時時間都太晚,沒能仔細看過”她本能答道,并問:“如果右邊也沒有呢?”她主動要掀起右邊袖子,卻遭他按住
她擡眼望着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傷藥,沒有看見任何咒文,兩邊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歸西方,還談什麽長生?她根本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尉遲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嗎?”
他盯着她一會兒,徐徐地放手,幫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層層白紗包住,于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開白布一道淺淺刀痕就在她吹彈可破的臂膚上,上頭一樣塗着刀傷藥,但刀痕四周有着奇怪的傷疤,淺淺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傷了?這一見就是你擦傷沒及時上藥落下的疤”
他說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華舉起手臂再仔細看着她記得她到崔舜華身子裏時,右臂就隐隐作痛,但那時她心慌意亂沐浴時也不太願意看這副身子,等過一陣子再看,就是淺淺密密的傷疤,而後她再跌過幾次,都不太注意傷勢,咒文是什麽模樣呢?
淺密的傷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華是不是就能回來?
尉遲恭湊過來,一塊與她看着傷口,“我瞧是沒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着痛,或許可以将你眼裏疑似咒語的膚上輕劃幾道,一勞永逸”
舜華心頭一驚看向他,他沒擡頭,還在觀察她臂上的傷疤她什麽都還沒說呢,他就開始建議,甚至還提到疑似咒語的傷疤,在他眼裏,也看出她傷痕有幾道很像咒語吧……
崔舜華要能回來,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她把這問題問了出來,他輕聲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沒有了,她回不來了,我就能繼續留下來嗎?還是,她回不來了,我也沒多少日子過呢?尉遲哥,我信你的,你別騙我”
“……不知道,神官們沒遇過這種事”
她心裏微嘆口氣,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遲哥,先前我還傻傻想過,是不是趁着白府裏的我還沒死,我趕緊帶絮氏舜華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呢,又會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穩,呼息有些亂
下一刻,她更亂了
他傾前調整姿勢,沒有預警地吻上她的唇這一次不似先前只剎那碰觸舜華僵立不動,慢慢感到唇上的柔軟與他的鼻息
她後腦勺被輕輕扣住,沒讓她退縮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閨秀論,早就要拳打腳踢了
她的右臂輕輕被他拉在懷裏,避開她淺淺的刀傷,她的左手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推開他?她心裏有些慌亂,手指來回張縮,想到底要拉開他還是……
最後,她指尖輕觸到他的黑發,忍不住順從心裏意志,輕輕撫過他柔軟的發絲目前尉遲出的雙效合一的肥皂只有一種,他也在試傷腦筋,所以他兩身上的味道其實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緊緊抿着,滿足內心渴望不住碰着他的
唇上柔軟微微抽離,但距離近到只要她嘴嘟起,還是可以碰觸他的柔軟她看着他的嘴,心頭一跳,下意識移開,又與他目光相觸,她又驚又慌地拉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氣氛圍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時還要心慌意亂
“舜華在這方面還是孩子呢”他輕輕說道,指月複蹭着她緊閉的唇
“……孩子?”白起也說過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說來她心裏有些悶,有種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錯覺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惱,不由得微笑“沒關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過去的崔舜華死了你是絮氏舜華,絮氏的詛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這種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個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為我将有個嫂子,結果這嫂子居然要這樣毒害我……”
“要以牙還牙麽?”他狀似不經心地問
她一怔,直覺答道:“不要白起喜歡她,還要跟她成親”
“……好,他很好雖然我沒有親生哥哥,不知兄妹相處該如何,但我想,依白起個性,能那樣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壞……”
“白起談不上信不信鬼神,要與他說麽?”
“不,尉遲哥別說!這一說,豈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攤開來?白起就算重利,也不會再與柳家小姐成親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歡上人,先前我很氣他沒有察覺……為什麽要娶一個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歡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過,就算柳小姐與白起素不相識,太後還是想要我的命,崔舜華還是會下手,遲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後,跟白起無關她去娶他喜歡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顧,所以,別跟他說,讓他以為絮氏舜華是病死,這樣就好了”
她臉頰有大掌模上,舜華只覺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頭,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氣呢有人能分享,讓她心裏壓力不再那麽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華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覺得……夠了
她不好意思笑着,想跟他說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了,然後,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丢到澡桶裏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開口,就聽他道:
“好,我不會主動跟他提,你也別太在意春回樓那人看了你未束發的模樣,真要論,他看見的是崔舜華的長相,與你無關”
舜華張大眼這也太熟譜了?剛才還說就算是崔舜華的身體,現在也是絮氏舜華了,怎麽一轉眼又把壞事推給崔舜華?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有事崔舜華,無事絮氏舜華?這商人的嘴都是這麽的……天花亂墜嗎?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細論,第一個見到你絮氏舜華披頭散發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見的都是崔舜華,他看見的都是絮氏舜華!丙然商人之嘴可以抵萬軍舜華失笑,而後實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閨秀怎能笑得這般不得體?她臉又微熱,輕聲說:“尉遲哥,你懷裏借我一下好嗎?”
溫熱的大掌輕壓住她的後腦勺她滿臉埋進他的懷裏笑着,她還顧點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着笑着,她眼兒驀然發熱,淚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裏總是寂寞的,我記得,你來時,雖然話不多,可是我很喜歡,你可不可以……別看絮氏舜華的臉”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釋:
“絮氏舜華當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錯亂,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謝謝你,尉遲哥”他低聲喃着,感覺他一直輕輕拍着她的背
“舜華?”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淚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幫我解發重新束起吧”
舜華本要擦幹眼淚,自他懷裏起來,聽得此句,她動作全停,滿面通紅,緊緊抓着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後,她選擇繼續埋在他的懷裏,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