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盡大橋的互救
自盡大橋的互救
二零二二年七月 紐約
心理學家勞侖特·謝爾頓今日的工作表上還剩下兩位患者。即将在幾分鐘之後進門的是他個人最偏愛的一位女大學生,這是她在自己這裏的最後一場會面。按理說,心理醫生不該對病者有任何偏袒,但對布萊爾·約翰森的指引和開導确實是他和各色就診者的多場會見中最為平和與放松的經歷。因為謝爾頓在東海岸心理學界的名望和盛譽,來尋求他幫助的多數是娛樂産業的名流和科技領域的鬼才。
而他們和她們視他為精神垃圾回收站,毫無顧忌地分享各種帶着歹意和貪念的秘事和心境。在他的這張深綠色的躺椅上,多少則因過分強烈的自我膨脹意識而編織成的惡聞轶事被噴吐出來,那些一道道因不必要的負面情緒而衍生出的詛咒、埋怨和邪念好似密密麻麻的蚊蠅鼠蟑,不斷地啃噬着他的心智,以及他那對人性還懷揣希冀與恻隐之心的自我欺騙。
鮮少的會談和治療會像與布萊爾·約翰森那般讓謝爾頓感到舒适與緩和。頗為諷刺的是,她的遭遇卻是這衆多自戀狂、邊緣性人格和同性戀歧視者當中最慘痛和不公的,而她,除了想要追随逝去的家人去輕生,并沒有更多的惡念和憤世。布萊爾自小便跟着同母異父的哥哥凱文和母親在印尼的底層社會漂泊,他們從貴州被凱文的生父騙去了巴厘島。
苦于生計,她的母親被淪落為夜店的歌女,而身為同性戀的凱文也一直在學校裏被遭到欺辱和排擠,再加上要照顧妹妹,凱文經常是心力交瘁。之後,三個人的命運在母親的改嫁之後徹底颠覆,可是一則突發事件讓母親、繼父和哥哥陸續喪命。不僅如此,因為凱文是被嫁禍為殺人罪犯而跳河自刎的,這些都是布萊爾一直無法釋懷的片段。
在這兩年的治療中,謝爾頓慢慢地緩解了這個少女想要自盡的意念,而最讓謝爾頓感動的是,即便是在最悲傷的時候,她居然還會考慮他作為一個心理醫師的感受。她那時而流淚時而哂笑着道歉的模樣一直都是謝爾頓心中的痛,他真的希望布萊爾能夠勇敢地活下去,為了最愛她的哥哥凱文、母親和繼父,也為了最心系于她的閨蜜艾莉森·沃特。謝爾頓一直将布萊爾如同親生孫女那般看待,在她面前,他不用佯裝在乎和關心。
布萊爾之前答應過他,若是順利打卡半年(在這期間每一日,她都不會再有自殺的念頭),便會在最後的這場會面中分享她在兩年前差點投河的故事,這個略帶戲劇性的事件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雖然當今的多元性向文化已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知和接受,但是考慮到謝爾頓醫生畢竟已是年過六十,為了不讓他感到不适,少女把整段歷程中的小細節稍作了修飾。
比如,她從未告知過眼前的心理醫師哥哥凱文是同性戀。她不曾料到的是,謝爾頓醫生自己就是在十多年前出櫃而遇見丈夫鮑勃的。在好友艾莉森和謝爾頓一直以來的鼓勵和鞭策下,她在去年成功地被紐約藝術大學的時尚設計項目錄取,并且在還未升級至大二之前就破格拿到了榮譽學士的獎學金和津貼。
今日,少女一身鑲着紅色小碎花的米白連衣裙,裙子的上半部分因采納了歐式古風而強調了上身的高貴和小巧,下半部分那頗具層次感的張力和幅度則賦予觀者一種婚禮裙的錯覺,這也是這幾周她引以為傲的作品之一。謝爾頓每每都被她的創作天賦和才華所折服,他等不及看到布萊爾設計的衣裙和裝束在熒屏上驚豔登場。他擡首瞥見她,之後便把少女手中的白色小帽獨占了過來,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布萊爾咯咯大笑起來,這是她和醫師最後一次的碰面,一想到即将要與他永別,她就有潸然淚下的沖動。可謝爾頓那孩童般不專業的舉動反而把這次的見面氛圍渲染得甚是怡悅與溫暖,這一刻的他內心何嘗不是五味雜陳,他會懷念與布萊爾每周一次的例行療愈,但他更希望她不再需要回到這間辦公室來求助于他。
一番戲谑和玩笑之後的兩人坐定,而深呼吸了幾下的少女追憶起那個險些自戕了的異國之夜。
在家人們同時去世之後,整整三個月,布萊爾都未出行,艾莉森和繼父的親朋好友們會來探望和為她準備衣物和用品,仿佛行屍走肉一般,她只是在繼父和母親留下的小排屋裏茍活着。在律師堅持布萊爾遵循繼父早就立下的遺囑安排之後,布萊爾才萬分不舍地放棄了擱置這套房子的想法。艾莉森和繼父的親戚們執意她需要完成高中的最後課程,然後去紐約追逐她的設計師夢想。
布萊爾十七歲生日之際,也是她在謝爾頓這裏就診的兩周之後,已經搬去了紐約的艾莉森和她當時還在約會的前男友利敦盛情邀請布萊爾同去加拿大蒙特利爾二日游。早在出發之前,布萊爾就查詢到蒙特利爾那座臭名昭著的自盡大橋雅克·卡蒂埃,她那時常恍惚着的神志被這座鐵索高橋而侵占,或許這趟去往魁北克的旅途能夠讓她一了百了,與家人們在另世團聚。
事實上,此舉背後還有她那厭倦了因自己的容貌而被欺淩、騷擾和怨恨的青少年生活。哥哥凱文自小便對她的行蹤控制地滴水不漏,為的就是保護他心愛的妹妹。
在布萊爾年幼時,哥哥凱文就忌憚起了妹妹的絕世美顏,而這異常妖魅的容貌也吸引了很多異性甚至同性的叨擾和觊觎,凱文對妹妹的保護欲和控制欲也因為而變得越來越扭曲和變态。從初中以來,受盡病态關注的布萊爾終于在哥哥的堅持下,開始了上醜妝的習慣,而這駭人的慣例也輔助她挖掘了自己的審美潛力和手工技能。就連謝爾頓醫生在初見她的那幾次也被她那簡直就是易容術的造型所信服,在确定可以信任他之後,布萊爾恢複了原有的樣貌。
Advertisement
卸了妝的少女的确叫謝爾頓都驚嘆,他驚嘆于這世間居然有迸發如此□□性魅力的臉龐。直到大學之後,她才發現很多人都顧及着自己繁忙的生活而不再刻意關注她太多,布萊爾才松懈了下來,從此不再帶着醜陋的妝容問世。當時的利敦在瞄見布萊爾真實的面貌之後對她産生了私欲,還暗暗與她調情,可布萊爾并沒有将這些讓她內心作嘔的舉動告知于艾莉森。
在蒙特利爾的第二夜,艾莉森和利敦捎上了布萊爾去到當地的一家小酒吧參加聯誼活動和觀看即興演出。當晚的主題是面具舞會,而這一切正合布萊爾的心意,為了以防萬一,少女還是在出酒店之前微微地醜化了下自己,她還戴上了平日裏會預備着的紅褐色短發套和大框橙色邊眼鏡,發套甚是粗糙和鄙劣,而那兩方鏡片厚如瓶蓋。
她之後會趁機偷溜出去完成自己的大計,所以絕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心不在焉的少女輕笑着觀察在一旁的艾莉森和利敦,只見已是半醉了的利敦對臺上的表演者們拍手叫好,而艾莉森則是有些擔憂地斜視着他。
眼前頓現一個手拿粉色尤克裏裏琴的男子,他身後是幾個同是戴着象牙白面具的演奏者。那劇烈起來的金黃色橋光在他身上聚集,偉岸和颀長的身型和如此迷你可愛的小粉琴制造出了強烈反差,就連布萊爾都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
成員們彈奏起來,頃刻間,背景樂響起,他在特意升高了的麥克風前啓唇,那嗓音尤為空靈而優美,這是一首關于孩童們終于意識到聖誕老人和牙仙子只是童話的歌曲。歌詞甚是幽默诙諧,還透着成長為人的無奈和落寞。
許久沒有靜心欣賞音樂的布萊爾竟也被這歌手的演唱吸了魂,在那短短的四分多鐘裏,她腦中那迫切想要結束一切的念頭被暫時抛在了一邊。
當這一行人走下舞臺後,燈光黯淡了下來,而還對那旋律念念不忘的布萊爾好似被現實的凄清和冷感召喚了回來。不行,她不能沉迷于這些只會怠慢她尾随家人計劃的娛樂節目。片刻之後,利敦已去到盥洗室嘔吐,而艾莉森為布萊爾叫了的士,示意她先去酒店等他們回去,還特意叮囑她不要亂跑。太好了,終于有了出逃的機會。
布萊爾含淚緊擁閨蜜,嗫嚅出了一句,“我愛你,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艾莉森寶貝。”艾莉森被這樣的布萊爾感染得淚珠盈睫,她在布萊爾臨走的時候還甚是不舍地扣住她,問她感覺是否還好。要不是布萊爾那鮮為人知的海妖異能,艾莉森當年就會慘遭學校教練的毒手,這位年長兩歲的女孩一直把布萊爾當作親妹妹看待。
艾莉森曾發誓,一定要幫助妹妹找出害得凱文背上滔天罵名而自盡的真正兇手。早在幾個月前,布萊爾就寫下了臨終信留給艾莉森,她之後會在布萊爾的卧室裏找到那些包好了的信紙。
抵達大橋的少女怔怔地下車,已是月明如鏡的冬日寒夜裏,龐大的雅克·卡蒂埃被紫藍色的夜燈照徹,甚是迷幻。想起當初跳下底特律大橋的凱文,少女的嘴角是一抹絕望的苦笑,上帝待她不薄,在她的生辰引她至此,能殁于這般壯觀和絢爛的橋景之下,她布萊爾·約翰森也是死而無憾了。
吊橋上偶爾會有自行車騎手和疾速駛過的轎車,但還算是幽靜。當時只穿着一件單薄風衣和厚布長裙的少女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加拿大的冬天真是名不虛傳。在防護欄較低的一端停下,她雙手撫觸那冰冷的鐵栅,大口呼氣着給自己壯膽。
摘下了發套的少女緊接着還棄下了那副眼鏡,她慢慢地攀上了鋼桁架,該死的,為了阻止更多人在這裏尋短見,魁北克省政府加強了防護措施,看來她要繼續往上爬了。之前就連攀岩活動都不敢參與的布萊爾在這一刻頗是無畏,眼見着就要抓住向內彎曲的頂端,驟然間,身後一記輕顫着的低吼響徹蒼穹。
“喂!”
慌亂中的少女失去了重心,一只手緊攥着鋼架,另一只手在空中懸挂起來,她小聲驚叫了出口。空氣裏一陣漸行漸近的呼哧與擺動,下一剎那,布萊爾感受到了兩只大手将自己的腰身支撐起來,耳畔這裏是透着譏笑的低喃,那聲線甚是迷昧和勾人,“跳河也不選個暖和些的日子,你這樣要凍成紫藍色,收屍的人會被你吓死······”
在她錯愕的忡怔中,自己那嬌小的身軀竟然就被這陌生人一把扯了下來。不!差幾步她就成功了!雙眉緊蹙的她回首,那驚懼的視角裏,是方才那個拿着粉色尤克裏裏琴演唱的歌手,她認得出他那深黑的皮革套裝和鑲着金邊的象牙白面具。
失控的少女撲上了這男子,他跌倒在地,身上是騎坐着的她,還有那混亂卻羸弱的擊打,他聽見她急喘着倒抽冷氣,“你!你!為什麽?多管閑事?!”
等她那毫無攻擊力的錘打停歇下來,他直起身子,面具背後那語調仍是揶揄的意味,“感覺好點了嗎?就這點殺傷力,還想着去和孤魂野鬼共存?”
布萊爾驚泣着閃躲到了一旁,在地上癱坐下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有權決定自己何去何從······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只是···不想被攪亂了章程······”
看着掩面啜泣的少女,面具男子輕嘆了一記,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拍了拍她的黑發,那嗓音溫柔至極,“你比我的膽子還大。”
布萊爾拿出了口袋裏的卸妝濕巾,她擦拭了雙眼這邊,意識到就差幾遍輕拭便可能會暴露出自己原本的樣貌,她停了下來。垂眸的少女不想被這陌生人瞥見自己的臉,她輕喃道,“謝謝,不用管我了,你走吧。”
琴手卻沒有起身,他遞給了她更多紙巾,而她只是垂首謝絕。
半晌過後,他那雙修長的腿在她身旁貼地靜置,看來他根本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糟了,撇過臉去的少女趕緊掏出手機,想要從屏幕上檢查自己的妝容是否還有遮掩的效果。就在這時,一陣凄切的涼風拂掠過,假面男子傾側的視線裏,少女耳邊的長發飄逸着舞動。
她的耳側後部驚現一枚讓他此生都會難忘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