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痛別離
痛別離
墨春秋知道自己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浸濕了,這種緊張不來自他的畏懼。事實上,這麽多年,他已經很久沒有産生過恐懼的情緒。這種緊張,是在他與兩個孩子朝夕相處的每一天裏一點點累積起來的。他一邊對她們好,沉浸在這種溫情之中,一邊又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她們的未來。
直到今日,他真正與地使會面,心中反而生出一種慶幸。那懸在自己頭頂的利劍終于落下,縱使那劍尖是朝着自己,可那的确讓人生出一種舒心來。
回到客棧,地使的侍從終于不解地問了出來,“地使大人,為什麽今天要放過那兩個丫頭?墨春秋根本沒有和我們讨價還價的籌碼。”
地使摩挲着茶杯的邊沿,“因為我很期待。”
“期待?”
“她才六歲,眼睛裏沒有恐懼,剛開始還擡起頭來打量我們每個人。後來……又掩飾自己的情緒,故意裝作畏懼的模樣給我們看。你沒發現嗎?她甚至還掐了身邊那個小姑娘一下,就為了讓她哭得更可憐些。”地使回憶起方才的情形覺得有趣得緊,他已經開始期待這個小姑娘長大之後會如何向他們複仇。
侍從陰狠道:“那就更應該殺了她!”
地使見他這副神情,心中厭惡得緊,“短視的東西,怪不得一輩子就這一點長進。”
說來,地使和墨春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地使是個武癡,平生夙願便是挑戰天下英才,得以實現自己的武學抱負。起初加入地壇,便是因為地壇一貫直率狠辣的風格。這裏強者為尊,只要實力夠強就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地使不喜歡江湖人那種虛僞客氣的面目,本就是強者相争,非要弄些所謂的禮節來粉飾自己。再加上派系複雜,很多時候,就算有實力,在一個需要人情的地方也很難如願得到應有的重視。地使鄙夷這些人情和虛禮,他是極純粹的武者,認定自己與地壇的關系并非是從屬。他只是利用地壇得以挑戰更多厲害的武者,而地壇也只是利用他來為自己維持聲名。
所以,這些年在地壇,地使一直是個不太讨喜的人,不論是在高層還是在侍從心中。對于高層來說,他一向自由無拘,不好控制;而在侍從眼中,他一向是陰晴不定,身上的傲氣使他看不起所有不如自己的人。
侍從不敢得罪他,只好溫言道,“地使說得是。”
地使不必回頭便知道那侍從此刻眼中肯定盛滿了陰毒,可地壇就是這樣,不缺有野心的人,但前提是,你要有實力。地使讨厭那些恃強淩弱之徒,一有機會連老弱婦孺都不肯放過,似乎在弱者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便能填滿他們的虛榮心。可實際上,若是這位侍從但凡有一點膽色提劍挑戰他,他也許還能對他高看一眼。
三日之期快到了,墨春秋這邊正忙着趕路。他要找到寒雲澗的那位故人,并将初九和十七托付給他。
地使一行人并沒有跟來,只是許了日子在何處彙合。墨春秋知道,地使這是信任他,這的确是一個值得敬佩的對手,只可惜淪為了地壇的一枚棋子。
“阿九,師父教給你的心法,你都學會了嗎?”
初九死死地攥着墨春秋的手,點點頭道,“學會了。”
墨春秋停下來看她,臉上盡是柔和之色,“阿九,往後的日子,師父不在你的身邊,很多事情都要學會獨自面對。地使雖然放過了你們,可你看他身邊有那麽多侍從,他們不見得都聽他的話。所以,你以後一定要低調行事,避免暴露行蹤。”他頓了頓,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阿九,你還這麽小,可那些風浪,都需要你自己面對了。”
初九覺得眼眶潤潤的,有種想哭的沖動,但她還是忍了回去。她已經在心裏發過誓,再也不會在師父面前流淚,這只會讓他更加擔心自己。
“師父,我會照顧好十七的。你一定不可以死,往後,我們還要去找你呢!”
墨春秋聞言笑了起來,“放心,閻王收不走師父的命。”
墨春秋獨自一人去了寒雲澗,多年前他在此處結識一位青年刀客,名為千楓。二人結伴游歷江湖,算是生死之交。多年不見,不知故人是否如舊。
墨春秋報上名號,請守門的弟子前去通傳。
“春秋!”一位紫衣黑發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墨春秋望着那人的面容略有些癡了。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看起來還與當年那個少年無甚區別。
墨春秋看着千楓,記憶中無數個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只是此刻情态緊急,并非是敘舊的好時機。墨春秋只好壓下內心無數的傷感之情,正色道,“千楓兄,今日拜見,是有一事相求。”
“你避了地壇這麽多年,我還以為此生再不複相見。春秋,有什麽事就直說,只要是我千楓能力之內,絕不推辭。”
墨春秋受了這份情誼,更覺心中酸楚。
“千楓兄,地使已經找到我了,此次對戰在所難免。我有兩位女弟子,想托付給你。”
千楓聽罷,氣惱道,“這些人,還真像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春秋你放心,你的兩位女弟子,我一定會好好照料。”
墨春秋見這位昔時兄長如此爽直,接下來的話倒有些難以啓齒,“千楓兄……若是可以,煩請将她們送到黃璇那裏。她們畢竟是女子,最大的才六歲,很多事情,終是不便。”
千楓笑道,“老弟,這麽多年,你還是這個扭扭捏捏的脾氣。你放心,我明日就出發去觀音湖,一定完成你的囑托。”
墨春秋這才放下心來,端端正正地給千楓拜了三拜。
千楓一看他這模樣,又想起當年意氣風發,如何風光,情緒也不禁低落了些,“春秋,地壇的事,我沒能幫上你,其實這些年心中一直有愧。寒雲澗在我身上,這是我的擔子,我不能随心所欲行事。這些年,苦了你了。不知你在何處,不知你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可我想,東躲西藏,憋屈地過日子肯定不好受。”
墨春秋連忙握住他的手,道,“千楓兄,這本就該我一人承擔,若是将你們牽扯進來,我墨春秋寧願以死了結。只是……如今地壇行事越發詭異,恐怕所謀甚大。前些日子,我見過烏仙山的烏老爺了,他的實力又有所精進,行事風格也越加穩健。烏仙山周遭的勢力分布,看得人心驚肉跳。我想,這烏老爺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唯一一個。地壇的手伸得越來越長,若是各勢力都抱着獨善其身的想法,到最後恐怕只會被地壇逐個吞并。”
千楓聞言眉頭緊皺,“春秋,你方才所言我會好好考慮。如今江湖各派的确是各掃門前雪,若是地壇真的有所圖謀,恐怕難以抵擋。”
墨春秋見千楓若有所思的模樣,便知道這番話他肯定是聽進去了。
“好了千楓兄,時候也不早了,我帶你下山去尋我的兩位弟子。我與地使約好三日之期,今日便是最後一天。”
“好。”
墨春秋帶着千楓尋到了初九十七,便将二人托付給他準備離開。
初九沒有落淚,只是望着墨春秋的背影,喊了一句,“秋師父,我以後會保護你的!”
墨春秋的身影愣了愣,随後更加堅定地走向遠方。
離別之苦、離別之痛,就像是從初九心裏生生剜去一塊肉。她覺得空落落的,那些最珍惜的東西越走越遠,連頭也不回。
可是她無能為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生要去面對。沒有人離不開誰,也沒有誰能陪她一輩子。父母不能,師父也不能。
此刻初九覺得師父不再是師父,他是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