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跟她相處的人總會對她感興趣的。

只要‘興趣’的定義夠寬闊。

莊靜檀很小,很小時就知道這一點。

對她感興趣的人很多。那些人無法無視她,于是對着她咆哮,亮出獠牙,尖叫,咒她去死,毆打,再被她找上門。

不管搬到哪個街區,家裏就沒有清淨過。

有胖乎乎的西裔女人氣沖沖找上門,說莊靜檀把自己家孩子五花大綁,用膠帶複纏兩遍,綁在隔壁小樹林裏整整半天。沈珧一看照片,綁得确實結實又對稱,只能瘋狂道歉。

沈珧曾經空窗整整半年,試圖教會莊靜檀中國人中庸謙遜的美德。

就從老本家《莊子》開始,清靜無為,淡泊生死,心齋、坐忘,國學老師的課一百五十刀一小時,上得沈珧心直滴血。

一度以為有效。那年秋天,她們所在的街區環境混亂,片區隔壁有人種大麻,子彈遠程飛過來尋這戶,剛好她們住隔壁,被誤傷了不止一次兩次,修了兩次玻璃後,沈珧看她安安靜靜沒有反應,心裏警鈴大作準備立刻帶着她搬家。

在沈珧出去找房時,一支改裝過的雷明頓架在家裏,沖着隔壁的窗打空了彈匣,對面每一扇玻璃連着種麻的地,整整齊齊報廢。

警察找上門來,沈珧剛好回來,看見一個肌肉幾乎把短袖撐爆的白人胡子男從自家出來,身後跟着怯生生的十來歲亞洲少女,肌肉大哥爽快承認了是自己幹的,說實在受不了臭味兒了,确定對方不在家才開的槍,他會承擔所有損失。

事情塵埃落定後,兩個人披星戴月地走路回來。

沈珧問她,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

莊靜檀說,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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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珧又問,那之前怎麽沒行動。

莊靜檀聳肩,錢沒攢夠。

請人背鍋請裝備都要資金儲備的,她攢了一陣子。

沈珧深吸了口氣,疲憊地問她,你沒從課上學到什麽嗎?為什麽就是不聽話呢?

莊靜檀踩碎地上的落葉,嗯了聲。說我聽了,我的腦子聽了,手沒聽。

沈珧:……

她嘆了口氣,你這樣真的不行,以後你會明白的。

莊靜檀想了很久,在快到家的時候擡頭問沈珧,神色平靜。

如果我不打算活很久呢?

沈珧那一刻發愣的神情,被冷然的月光照得有些蒼涼意味。

莊靜檀并非人不中二枉少年,她就是這樣怪誕中沉默,爆發後又滿不在乎的人。

天生瘋子。

也不知道為什麽,莊靜檀垂着眼皮,望着地上踩化的雪時,無端想起那年秋天夜晚的落葉。

每個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想像踩裂樹葉與細雪那樣對待她。

只有一個人例外。

不巧,那個人死了。智識淵博,溫厚大度,卻以一種滑稽的方式,為了保護他覺得值得的東西,賠掉了自己的人生。

而權力為這件事添了個滑稽的句號。

莊靜檀腳底用力,碾着雪水,擡頭望向斯珩,唇邊弧度無奈,又帶着一閃而過的羞赧,很快抿了抿唇:“你的興趣,我可消受不起。”

“那你有什麽興趣?”

斯珩稍加思索,面上笑意深了幾分:“騎馬?”

莊靜檀有點無語,轉身就走,背影像只倔強生悶氣的小狗,任性的意味呼之欲出。

男人女人之間的博弈本來就微妙,無疑,莊靜檀是聰明的,在适當的範圍裏撒适宜的嬌。

斯珩站在原地,薄唇邊笑意未散,目光若有所思。

等轎車啓動,莊靜檀剛要伸手系安全帶,男人已經俯身過來為她扣好,他眉骨生得高,眼窩與鼻梁處銜接處有一小塊陰影,面部線條更顯深然優美,不動聲色的貴氣。

他說了句什麽,莊靜檀一時失神,又盯着他的臉輕聲問:“……什麽?”

斯珩的大掌滑進她腰間,輕掐了把,算是對她沒認真聽的一帶而過微小懲罰。

“最近換地方住。我叫人把你東西整理過來。”

莊靜檀:“為什麽?”

她的眼眸澄澈清明,全無雜色。

斯珩黑眸裏浮起淺淡笑意,一派懶然。

“你說呢?”

“噢。”

莊靜檀往車窗上一倚,慢吞吞道:“知道了。你要回來開葷。”

司機把着方向盤的手用力了幾分:……

他努力穩住動作和視線,目不斜視、萬分嚴肅地往前開。

斯珩才不在意,臉皮厚度是在的,擡手捏捏莊靜檀下巴,湊過身去在她耳邊道:“嗯,你好聰明,不如在這裏也試一試?”

莊靜檀望進他眼裏,眨巴兩下,天真無辜:“你敢的話,我也沒法拒絕吧斯總。”

斯珩愉快笑起來,剛要回到原位,袖口忽然被莊靜檀拽住。

他詢問的目光過去,看出來問題似乎滾燙地在她心口滾過幾遍,最終還是鼓足勇氣問出口。

“過幾天二十五號,你能陪我過嗎?”

十二月二十五,聖誕節,也是她的生日。

車窗留有一絲縫隙,寒冷稀薄的風順延飄進來。

落在車裏,吹得靜默更微妙。

斯珩沒回答,笑不着痕跡地淡了兩分。

“現在不确定,到時候再看。”

他輕描淡寫帶過回答,又往她掌心放一張卡。

“過幾天信苑有拍賣,你可以去逛逛,看上什麽就買。”

*

燕城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風言風語傳得極快。

斯珩這種私生活保密性高的人,八卦傳起來尤其有意思,都說他對現在這任上頭,已經帶着人回了趟家見家長了,聖誕節也會陪着人家一起過。

施亦均抽空休息時,被兄長施亦巍喊去雲京府,一個私密性極高的私人俱樂部,說晚上斯珩也來。

到了裏間,施亦均人沒到聲先到:“我靠哥你看了沒,珩子哥不是最瞧不上情種麽,我不會真成媒——”

施亦巍輕咳了聲,施亦均才發現還有客人,猛然剎車。

打交道不多,但施亦均還是認得出的,畢竟也算斯家人——

大斯珩五歲的表兄,陳斯祁。

斯家從政的資源幾乎都喂在他身上,他的才能也确實擔得起,為人低調。

清隽、氣質沉着,比斯珩看起來脾氣也好不少。

施亦均暗自對比了下,這樣看起來,斯珩完全就是笑面虎,笑裏藏刀的不要太明顯,骨子裏就倨傲,看着很欠扁。

但施亦均還是小心地打招呼:“您好,不好意思啊。”

陳斯祁的笑讓人如沐春風。

“沒事,你們是好朋友,我知道。斯珩平時也太忙了,能專注在自己生活上也是好事。”

施亦均聞言,支着脖子看了眼門口,迅速溜到陳斯祁身邊,低聲道:“哥,您就悄悄告訴我,斯珩這次是認真的嗎?我保證不傳出去。”

陳斯祁喝了口茶,無奈地笑開:“這我也不太清楚。”

施亦巍伸手就要把丢臉的人拽回來,陳斯祁放下茶杯,聲線清淡:“也許是公事忙太久了,他想找些逗悶的事。”

施亦均愣了下:“啊……這樣嗎?”

陳斯祁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

陳斯祁有位舊交,在商界沉浮多年,經歷複雜,他們曾聊起過斯家的後輩。

祝氏一把手講話直言不諱,懶散又一針見血,說這一代裏,能取代你的人就他一個,全看他想不想。

陳斯祁也樂于承認。有的路壓根不是他本意,可總得有人要走,斯珩不想走,就換他。

斯珩對分寸和深淺的把握很準。

他記憶裏,斯珩算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世家情種,之前斯母有人情要還,讓一個少爺在他手下做事,混當時頂級項目的資歷,那段時間少爺正為了女友跟家裏鬧掰,第二天就被斯珩清出去了,少爺家長接受了斯珩友善的建議,全面停卡斷供,連房租都斷掉,一個月後人見情勢不對,立馬灰溜溜滾回來。

斯珩要是失控了,就跟名駒撞出跑道一樣,應該多得是人想看熱鬧。

陳斯祁看了眼施亦均,微微笑了笑:“聽話聽音,看他在公事和人之間怎麽選擇就行。”

現在的狀态,讓陳斯祁想起斯珩小時候遇到過難以馴服的寵物,他送它去寵物學校,花了時間訓練、找它的特性。等把它收歸進手心,讓它重新聽自己的話後,他又再度興趣缺缺了。

支線始終是支線,無法影響他的主幹道。

斯珩自己的家,書房裏挂的十六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陳斯祁收回思緒,跟施家兄弟随意聊了兩句,沒過多久,見斯珩踏進來,先去角落裏開了個電話會議,年末有個重中之重的二級市場收購,他盯得很細。

會議收尾,他整個人狀态才松弛了些,踱步過來跟他們打過招呼,接過施亦均遞過來的酒,抿了一口。

“我懷疑你上輩子是無業餓死的,”

施亦巍笑道:“你的活真的永遠幹不完。”

斯珩聳聳肩,倚坐在陳斯祁這頭的座椅最邊上:“南延這邊忙完,應該可以休息一陣。”

“那忙到什麽時候啊?”

施亦均好奇問道。

“元旦吧。”

斯珩拎着威士忌杯,跟陳斯祁碰了下。

陳斯祁問他:“要出差嗎?”

斯珩嗯了聲,眉眼裏浮出幾分疲倦:“明天吧。”

陳斯祁囑咐道:“注意休息。”

斯珩:“知道。”

說完,他指了指對面:“我補會兒覺,你們先聊。”

斯珩去了對角沙發上坐下,仰頭閉目休息。

“明天出差?那肯定在外面過節了。”

施亦均啧啧輕嘆:“小莊的生日不也是那天?”

斯珩忙起來,時間過得很快,對莊靜檀來說尤為如此。

聖誕來臨這天,莊靜檀也忙碌了很久。

她從康氏離開,路過國金的廣場,打算買點東西。在Hermès門口有人認得出她,對方一看就家世殷實,穿着昂貴高級,這位千金驚訝地湊過來,身後SA還大包小包地拎着。

“哇,你是莊小姐吧?我姐說上次在信苑碰到你了诶,你拍到喜歡的東西了嗎?”

倒也沒什麽惡意,莊靜檀回答地禮貌又心不在焉。

“嗯,沒什麽喜歡的。”

“你命真好,斯珩诶,死心塌地喜歡你呢,今天肯定會陪你過聖誕吧?”

千金感慨了句,随手從SA那兒拎過一個橙色袋子塞她手裏:“送你了,當見面禮,下次跟斯總約會,可以來我家會所玩哦!”

莊靜檀拎着袋子上車,司機還感嘆了句。

“您不多逛會兒嗎?”

外界也不知道誰傳的,說斯先生把人捧在手心怕化了,大事小節都要陪着過,可司機是知道斯珩着家次數的,今晚也是在另一座城市參加商業宴會。

司機覺得莊小姐也是修養好,自己孤零零的,也還是擺得很穩,波瀾不驚的。

對這些風言風語,莊靜檀倒也不意外。

有三分深情吹足七分,從古到今在塑造人的金身上,都是好用招數。

斯珩的人生萬念清明,連跌落都講分寸效益,換別人口裏的完美形象。

莊靜檀還是佩服的。

晚上回家,她把到手的資料在備用手機上拷貝一份,仔細研究起康子晖的活動路徑來,到了九點半洗澡睡覺。

六個小時後,鬧鐘準時響起。

莊靜檀起身,撐着惺忪睡眼洗了把臉。

她把廚房裏放冷的大餐,一道道端上桌,對着鏡子把頭發扯得淩亂又不會太瘋,透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氣息,這才重新坐回了餐桌上。

淩晨三點四十,斯珩到家。

入眼就是晃眼的燈,還有守着一桌飯,頭埋在手臂裏睡着的女人。

她很快驚醒,朦胧地看向他的方向,幽幽的燈照出熬夜的蒼白面色。

“你怎麽才回來?”

她的眼睛很幹淨,回蕩着水汽。

斯珩看了她幾秒,收回目光。他身上酒氣沒散淨,臂彎裏攬着西裝,走到餐桌旁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他坐在椅子裏,撐着太陽穴,看着不太清醒。

“航班晚了點。”

莊靜檀沉吟了幾秒:“你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莊靜音,你聽沒聽過一句話,”

斯珩左手撐太陽穴,右手把玩着打火機,火焰一蹿又消失。

他聲線也沾着醉意似得。

“水至清則無魚。要麽天生如此,要麽是人造環境。”

莊靜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

斯珩掀起眼皮,黑眸懶洋洋望向她。

“我有時候在想,你是哪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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