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五十】

談行簡定了一家市中心附近的粵菜館,她出門的時候磨蹭了幾分鐘,正好趕上堵車。

她發了條信息預警。

——我可能會遲到會兒。

對面消息回得很快。

——你慢慢來。

莊靜檀挑眉,盯了這條信息好幾秒,撐着太陽穴若有所思。

她曾經覺得,回憶是非常無聊的事,很瑣碎,很沒品。尤其是坐在飯桌上,聽沈珧心血來潮突發奇想地懷念故人,釋放着逐漸對人生失去掌控力的信號,所以才需要不停地眺望早已邁過的渡口。

她絕對不會——

那樣的發誓,幼稚得令人發笑。

到今天她完全理解了,這種回溯是不受人控制的。

像一場實驗,控制變量的前提下,人會不斷地對比檢驗,此時此刻,彼時彼刻,那天的夕陽是否和今天的一樣繁複燦爛,那天的心境和關系卻永遠消失在彼岸。

他們像之前見面一樣,交流路況,等待着見面,因為現實裏沒什麽牽扯,相處起來沒太多顧忌。

要說談行簡是她生活裏多重要多深刻的部分,不至于。

相反,他的重量很輕盈,也讓她沒什麽負擔。

至于來當莊靜音,當着當着談行簡突然冒出來的事,一開始她确實有點郁悶,可仔細想想,做這個決定之前,談行簡的事也只能算最後一根頗有分量的稻草,莊靜音、金錢的比重占得都不小,不能怪到談行簡那兒。

她這人要什麽沒什麽,品德錢包良心維持在極低水平。

但就一點好。

不忘初心。

她的眼睛只盯着需要達到的目标。

莊靜檀朝着寒冷的車窗哈了口氣,在起了霧的玻璃上随手畫起波浪線來。

到了粵菜館,報了談行簡名字後,她被領到一間包廂門口,進去前,莊靜檀擡頭看了眼。

如意軒。

吉利。

她推開門,一眼望見談行簡穿了件米色高領毛衣,襯得人氣質幹淨憂郁,他坐在靠裏的位置,沒拿菜單也沒有手機,只是低着頭靜靜等待,聽見開門動靜後,很快擡頭望向她。

談行簡的視線裏仿佛有千言萬語,眉頭也微微蹙起,郁結似得。

“沒遲很久吧?”

莊靜檀語調随意地問道,聲線與之前相比微沉,跟談行簡印象裏的逐漸重合。

不像他們之前在餐廳尴尬重遇那次,她講話的調子像是另一個人,受驚的鳥雀。也不像更尴尬的別墅見面,是憤怒的鳥雀。

這次就是,莊靜檀。

幾分平靜,幾分慵懶。

“Zoe……不,靜檀,我有事要問你。”

談行簡仰頭望着她,覺得嗓音發緊。

“你回來,是因為我嗎?”

莊靜檀拉開椅子的手一頓,她人還沒落座呢。

她皺了皺眉,很快問道:“安德烈聯系你了?”

莊靜檀不會回避問題。除非她真的很不想回答。

談行簡已經得到答案,繃緊的上半身頓時卸了力氣,肩頭像被無形壓彎。

他擡手,将臉埋在掌心裏,音色染上痛苦的尾音。

“為什麽——”

他為對她的誤解而痛苦。更為他心中卑鄙的竊喜而痛苦。

最痛苦的是這場荒謬的身份游戲,卷進了第三個人,有決心有實力能傷害她的人。

“什麽……什麽為什麽?”

莊靜檀人都有點懵了,上前幾步,無措又滿頭霧水地拍肩安慰。

但也沒搞清他的崩潰點,到底在哪呢?

有時候,跟對面不在一個頻道真的蠻痛苦的。

這個念頭浮出水面的同時,一個身影不受控制地一閃而過。

該說不說,那個人刻薄起來,神色一變她都能猜出他準備呈現幾分惡毒。

“你……還好,好吧?那,”

莊靜檀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轉桌,又扭頭看了眼關緊的門,略帶憂傷地嘆了口氣:“咱菜還點嗎?”

其實還蠻餓的,來之前特意把肚子空出來了。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找你,沒去給你報平安,”

談行簡擡起頭,眼尾都發紅,悔意滿得要溢出來。

“我只在想自己……”

莊靜檀沉默了幾秒,忽地擡手拉開他高領毛衣,食指點了點疤痕示意。

“你找什麽?你也得有精力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挺好的,我不會做超出我承受範圍外的事,你放心。”

“你別——”

談行簡話說到一半,幾乎說不下去,幹脆望進她眼睛,堅定澄澈。

“小檀,你想走嗎?我會幫你,幫你離開這個地獄。”

莊靜檀沉吟:“地獄?”

三層別墅包水包電健身房電影院偶爾還有勢均力敵的架打活動筋骨的地獄嗎,她也不是很确定了。

那她以前在哪呢?

“嗯,這裏……也算嗎?”

莊靜檀哈哈幹笑了兩聲,爾後神色誠懇嚴肅道:“那天我打電話給你,你那麽快就能幫我叫來救護車,很好,很便捷。你說你要是在NYC給我叫的救護車,賬單能把我命要了,我可能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談行簡沉默地看着她,漂亮的深棕色眼眸裏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

“我可以幫你離開他。”

他輕聲開口。

莊靜檀好幾秒沒說話,然後問。

“斯珩嗎?”

包廂陷入寂靜。

砰——

如同一場小型爆破,門被打開又反彈的聲響,不輕不重地砸進她耳膜。

莊靜檀都不用回頭,她對着談行簡輕聳肩,用口型問:你确定嗎。

在她身上沒有定位器的前提下,她進這兒不超過十分鐘,斯珩想找就能找得到,不敢想象月球上是不是也遍布他斯珩的眼線。

始作俑者渾然不覺自己凍住了氣氛,步态悠然走到他們鄰座,拉開椅子,施施然坐下,好像他才是飯局東道主。

他慢條斯理地挑眉,微笑。

“二位,聊得開心麽?”

斯珩依然如往常一樣,恰到好處的溫意和煦。

談行簡意識到,無論如何,自己于他來說畢竟還是剛談下來的重要人物,份量九成要比莊靜檀重。

——那是不是可以借此提出談判了?

——但話說回來,他對莊靜檀的逗樂意味太濃。

談行簡不免又是一陣胸口揪痛。

莊靜檀掌心忽然拍下來,安撫意味很濃地捏了捏。

她沒回頭,看不見身後男人本就淺的笑意如何變得更加稀薄。

“斯總,我想跟您……”

“斯珩,”

莊靜檀倏然轉身,剛好擋在談行簡身前,皺着眉頭。

“适可而止行不行,想找茬就沖我來,我閑得很,你讓談行簡回去忙他的。”

斯珩沒有說話,他靠在椅子裏,微微仰頭,面無表情看着她。

氣氛緊繃到極點,室溫仿佛也降到了窗外零下。

本有服務生想靠近看看情況,一看裏面氣氛,立馬緩緩帶上了門。

三位客人,一個看起來比一個不好惹。

“我有說什麽嗎?”

最後,還是斯珩身子前傾了些,擡起上目線深深望進她眼裏:“嗯?回答我,莊靜檀。”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跟她說話?”

談行簡一向平和的聲音也起了波瀾。

斯珩的目光這才轉到他身上,爾後笑了笑。

“談總,我們是有合作沒錯,”

他慢條斯理地說着,又站起來,将莊靜檀拉到自己身邊,深黑的瞳仁淡靜。

“但是,我希望你擺正自己的位置。”

說完,斯珩也不理下文,徑直拉着她離開了。

莊靜檀回頭,沖談行簡揚了揚下巴,意思是繼續吃你的,別操心了。

她跟斯珩之間的結怨自然是需要解決的,這也不是談行簡能插手的事。

斯珩是自己開那輛S680來的,莊靜檀在上副駕駛前撐着車門問:“你能開嗎?要不我來吧,感覺你現在……”

她食指指了指自己太陽穴,指頭旋了一圈兒。

斯珩瞥她一眼,沒什麽表情。

“上車。”

這裏是市區,莊靜檀估計他會開回禦景,但在該拐彎兒的地方,他竟然右轉了。

最後開到燕城數一數二的頂奢酒店門口,停穩在噴泉前,很快有門童上前幫忙開車門迎客。

斯珩前臺都沒去,直接刷卡到52樓,電梯面板上顯示,這層是客房的頂層。

那估計就是總統套了。

莊靜檀看着面板上的數字快速變化上升,整個電梯裏就他們兩個人,她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她以前看過類似的事件記載。

在密歇歇根還是哪裏,酒店情殺,抛屍樓下,最後另一方也一跳了之。

她默不作聲地摸了摸自己後腰。

……因為是跟談行簡見面,掉以輕心了,啥也沒帶。

所以,進了裝修低調奢華的總統套房後,她沒心欣賞,只覺得大到很有逃亡追逐潛力,在腦內默默規劃起路線的同時,唇邊揚起一個露八顆齒的标準笑容,望着落地窗前的颀長背影。

“那個,醫院的事謝謝你,章醫生醫術很好,我才能好好的休養,你是大人有大量,不計前嫌地發光發熱——”

“莊靜檀。”

他的聲調不高,但莊靜檀立馬閉嘴了,還禮貌道:“你先說。”

斯珩雙手落在西褲兜內,轉身靠在窗字上,視線落在她身上,輕聲道。

“你的名字是謊言,人生是謊言,嘴裏是謊言,你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有一分真實嗎?”

莊靜檀的笑僵在唇角,爾後立刻放平了,面無表情地看着斯珩。

“你什麽意思?”

斯珩:“字面意思。”

莊靜檀扭頭,看向牆上一幅畫,線條構成,淩亂又整潔,似乎有規律,細看又像沒有,只是孩童随筆塗就。

但她認得出來,《 Bain de soleil》,趙無極的作品。

當然,不可能是真品。

一幅臨摹的,或者打印的作品。

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不可能變成真的。

“你很失望,懷念莊家破産大小姐驕縱又聽話,滿足你的拯救欲望,現在你既覺得自己被騙了,又覺得沾上灰塵了,想撣又沒法全撣掉,我說的對嗎?”

莊靜檀歪了歪頭,微笑着反問。

斯珩也輕呵了聲,黑眸凝視了她好幾秒,也笑了。

“好,很好。你是這樣看待我的。謝謝。莊靜檀,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莊靜檀忽然擡手,把毛衣和黑色牛仔褲脫下來,就剩一件灰色背心和內褲了,她冬天不喜歡穿內衣,灰色背心跟了她很久,不過前段時間都不敢穿,因為跟莊靜音人設不符,是她在跳蚤市場上淘到的。

她赤腳踩在地毯上,走到斯珩面前,直視着他,目光平靜。

“斯珩,你的人生跟金子一樣昂貴,連煩惱都這麽奢侈。你确定嗎,要在這個世界找真實?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幼稚了?我假在哪裏?現在的我就是真實的我,我擁有的就在這裏了。但你,你拖的東西太多了,你不想拖你也要拖着走。最大的問題在哪,你從來不知道。所以你活該,因為你根本就不敢面對。”

莊靜檀頓了頓。

“讓我說明白點,話不好聽,斯珩,如果不是我有誠意,有一點真心,你已經死了。因為我雖然沒後路,但也沒有阻礙。”

很久很久,整個套房空曠至極,沒人說話。

斯珩手忽然從西裝兜裏抽出來,掌心攤開,有把帶鞘的小尺寸匕首,深邃的藍底銀紋,紋路像星雲一樣流淌。

“你做的?”

莊靜檀理智回籠,警惕地往後倒退了兩步。

“怎麽?”

斯珩單手把刀鞘卸了,滑落在地上,握着匕首朝她邁步走來。

莊靜檀背後就是酒櫃,也沒地方躲了,跑S型顯然也來不及,而且明擺着跑不脫。

她放棄了逃的想法,手腕卻被男人虎口緊緊箍住,他把匕首放進她掌心。

他瞳仁黑,眼型生得漂亮,優雅自矜卻消失了,只有幽如一縷煙的清淡。

“握緊。”

“我想看看,你的手和它相不相配。”

斯珩擡手摸了摸她的臉。

“因為你總是騙人。”

莊靜檀嘴角微抽了抽,匕首在手心流暢打了個旋兒,從別扭的姿勢,變成正手持握。

“配嗎?”

她問。

斯珩擡手,從內側握住她手腕輕輕摩挲。

“你做它花了多久?”

莊靜檀:“這個?能多久,兩天?”

斯珩聲音放輕了些:“我買來只是收藏,還從來沒用過。”

莊靜檀看着他微微勾唇笑了笑,心內警鈴忽而大響,她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斯珩的力氣不可推拒,他牢牢地控制住她,同時往前兩步,身子微微前傾,刀尖銳利快速地穿過了黑西裝,沒入肩頭。

莊靜檀眼睛都直了,整個人陷入了一瞬冰凍狀态。

斯珩望着她的表情,覺得陌生,是從未出現在她臉上過的神色。

他甚至隐隐覺得暢快。

那些在她生命中路過的過客,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讓她如此反應的。

她總是對自己要面對的一切坦然處之。

他不喜歡。

有人在他耳邊嗡嗡叫,說她不夠與他相配,又找補,說不過真是可憐。

他也不喜歡。

事實上,他從那些視頻中裏發現了端倪。

莊靜檀做自己時,一點也不可憐。她身上有種黑暗的純真,把身上的血一點點擦掉時,像靜靜享受勝利時刻的猛獸。

搏鬥是要作取舍的,但她的理念,似乎是今天不把你打死我不姓莊。

最糟糕的是,即便如此,他看了依然想穿過屏幕,殺了他們。

時間似乎停駐,又因滴血而重新開始運轉。

她聽見自己不可思議的聲音:“你瘋了?”

接着,她看見斯珩臉上有種接近自毀的漠然與滿不在乎,笑意竟還深了幾分。

“沒關系,我現在給你殺我的機會。”

斯珩的視線平淡地從她臉上一寸寸掃過去,聲線低了幾分。

“因為你是莊靜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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