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杏山鄉這一年來除了打罵孩子夫妻拌嘴田間地頭聊日頭的嘈雜響動,又多了朗朗書聲。

尋常六月裏日頭能曬到快半夜的時節,鄉裏半大孩子成天在外面渾野,抓貓逗狗、逮魚捕鳥,烏泱泱亂糟糟,大的帶小的,惹得人厭狗憎,沒一個讓人省心!誰料如今這些孩子卻全坐在卓教習家的鄉學裏,老老實實搖頭晃腦寫字背書,山鄉一片安寧祥和。

自打鄉學開後一年過去,吳裏正眼見鄉裏孩子識得字越來越多,說話也是一套套之乎者也,他雖然聽不懂,但也樂得屁颠屁颠往新來的卓教習家送糧送菜,還時不時讓鄉裏農閑的婦人幫忙給卓家孩子縫補些衣裳,可謂是無不周全。

此時,他正踱步到卓教習家小院敞開的柴門外,只聽內裏傳來陣陣稚語書聲: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雖然聽不懂,但吳裏正還是跟着朗讀節奏捋須點頭。他不想打擾孩子們讀書,便輕輕扣兩下敞開的門,卓家最小的也是話最少的小兒正在院裏自己拿着書看,見他聽到聲音擡頭後,吳裏正朝院裏招了招手。

五歲的卓悉衡放下書本合好,走至門口,行禮道:“吳裏正好,請進。”

他小小年紀說話卻一板一眼活像個大人似的不茍言笑,與他家老大脾性差得老遠,配上卓悉衡白潤的臉蛋可愛的模樣,實在招人喜歡,吳裏正俯下身來說道:“你爹在給娃兒講書,我撂下東西就走,跟你爹知會一聲,這是今日晌午前我老婆子去林子裏剛采來的都柿,保新鮮的漿果子,你先去湃在井水裏,等你爹和大哥下了學正涼口。”他說着将手裏的柳編提籃遞給孩子,又誇了幾句他有讀書的聰明相便走了。

卓思衡聽見門外動靜也剛放下書走出來,卻沒見到吳裏正,只看見一籃子深紫藍色的圓潤都柿果子,他追出去看,吳裏正腳步快,已經繞近路不見影子了。

“我去打水,你回去看書。”悉衡此時已拎起桶往外走。

卓思衡覺得好笑,五歲的弟弟和十三歲的自己說這個,就像爹在吩咐兒子,他拎起弟弟後衣領,給他拽回來,奪下木桶道:“好好看書,我順路去接你三姐回來。”

水井就在鄉裏最大一棵柏樹下。卓思衡剛走到便看見背着藥筐三步一蹿兩步一蹦的活兔子妹妹卓慈衡正往這邊來。

兄妹二人便結伴回家。

因為長得俊朗清秀人又文氣愛笑,卓思衡成為了本鄉中老年婦女最疼愛的後生晚輩,井邊遇到的大娘婆婆都争着搶着幫他打水,念叨着寫字的手怎好幹粗活,沒等他拒絕完,她們便已把自己打好的水倒進他的桶裏。

卓慈衡看在眼中咧着嘴樂,待回去路上才低聲對卓思衡笑道:“哥哥,我看幸好鄉裏沒有和你年歲差不多的姐姐,不然這些嬸嬸嬷嬷非得為争你當自己家女婿和孫女婿打起來不可!”

“最好別,我可消受不來。”卓思衡聽了小妹語氣脆生生的調笑,方才讀書半日的疲累也消減大半,随口聊着,“你又跟榮大夫進山采藥了?”

Advertisement

慈衡正是八歲上下最活潑可愛的年紀,說起家裏瑣事卻仍有無憂無慮的輕快調子:“姐姐藥吃沒了,我再備着點,爹入了秋又要咳嗽,我也得先……那個詞怎麽說來着?”

“未雨綢缪。”卓思衡很是無奈。

全家上下四個孩子,三個都是讀書的好苗子,唯獨慈衡,見了書本和字就打瞌睡,倒是跟着卓衍學了不少字,可還是不怎麽吃學讀書。不過她卻仍記得幼時志向,跟着鄉中一個從前的軍醫學了些藥性醫術。卓衍總是擔心慈衡的學業,卓思衡倒是總寬慰父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能找到喜歡的事并且堅持,也是活着的一大幸事,孔夫子不也講過因材施教的道理?在他給父親灌輸過現代個性教育理念後,卓衍便也不再煩憂,深慮之後托人從城裏帶了兩本醫典藥書回來,以此當做書經相授,反而慈衡也跟卓思衡一道點燈熬油看得津津有味,這兩年在學業上另辟蹊徑頗有進益。

雖然卓思衡自己是應試教育的受益者與排頭兵,但他也深知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應試教育,只是時代所命,必須适應,若是慈衡和他回到現代,那他肯定把歷年高考知名醫學院校的錄取分數線打印出來挂她屋裏,還要語重心長說:“妹妹啊,看看這分數,不學能行嗎?”然後天天揪着這丫頭和自己一起往死裏念書做題,畢竟這關乎命運、未來和生活,更是想要實現她理想的唯一途徑。而此時所處時代又不像他的來處,想當醫生還是得先走過應試教育的獨木橋甚至還得是佼佼者才能跨入醫學殿堂門檻,如今慈衡有這個環境條件和能力接受個性教育,倒也不必悶頭朝一個路走,或許她的能耐和緣法比他們其他三個讀書的孩子都更別有蓮華。

這番思緒被慈衡快活的聲音打斷:“對!哥哥真有本事!将來定能高中!”

他立即反應過來,接着剛才的話說道:“你別轉移話題,哥哥問你,爹答應你和榮大夫學點醫術,但可曾答應你跟着人往山裏跑?你一個孩子,多危險,爹知道了得多擔心?”

卓慈衡總是很奇怪,自己的哥哥怎麽比爹還難糊弄,這兩句話要是爹定然就給繞過去了,然而哥哥總能在自己的話裏找出重點和頭緒,怎麽繞開都還能再接上。

于是她便只能老老實實說道:“你不說,爹也不知道……再說那榮師父上次進山遇到貉子,兩腿發軟的時候還是我拿鐮刀給貉子趕跑的,上次小倫哥從軍營裏回來的時候,教了我好幾招刀法,可好用了!不會出事的!”

說罷,卓慈衡眼珠一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繞回方才卓思衡的問題上去做文章:“好家夥,聽哥哥話裏的意思,原來咱家就爹一個人擔心我,哥哥就不擔心妹妹嘛?好狠的心!”

卓思衡很希望本朝允許女子出仕,若是如此,他必然想方設法也得讓三妹妹當個言官,這種擡杠本領與話術滑坡天賦不去和人打嘴架實在是當代政壇一大損失。

但他也只能笑笑說道:“你牙尖嘴利也就欺負我,等你姐姐回去收拾你。”

說到姐姐,慈衡就老實了,她是不怕從來都溫和寬容好講道理的大哥的,但是姐姐脾氣雖好,總有辦法有手腕治得她服服帖帖的,于是便做個鬼臉收了聲,安靜一路走到家門前,卻才又緩緩開口道:“哥哥你自己不也和呼延爺爺進山打獵去……每次你去山裏幾天,爹爹就幾天幾夜的睡不着覺擔心你的安危,到你差不多回來的那兩天,下了學便去鄉路頭等你……”

卓思衡微微一愣,心頭又是溫暖又是歉疚,聲音都低柔幾分:“咱們幾個長得快,今年過冬得多準備點皮子做禦寒的新襖和大氅,你姐姐怕冷,我想獵只鹿,再給她做個鹿皮絨的氈毯墊在塌上,暖和又舒服。”

呼延老爺子是鄉裏唯一沒當過兵的男丁,據說因他父親是斡汗八部的異族人。他是三四十年前漂泊至此安家,一家人都去得早,膝下就留了個小孫子,在卓衍處學了一年,如今當了個學徒,跟着商隊在南方誅州行走長世面。呼延老爺子有一手家傳的放山狩獵好本事,他感激卓衍教育孫兒才得了這樣的好出路,便也将這個本事對卓思衡傾囊相授。

二人說着話回了家,趕上下學,一屋子孩子往外跑,悉衡在跟老爹彙報吳裏正來過的事兒,卓衍聽了若有所思,見思衡和慈衡回家,便對大兒子說道:“思衡,一會兒記得帶點昨天小蛇溪漫水時撈起的魚送到呼延老先生那裏。”

“明天再去吧,我怕太晚老爺子喝完小酒睡了。”呼延老爺子最是貪杯,他說自己早年進山受了凍,晚上不喝酒熱不過來身子。

卓衍聽後卻少有的拒絕了兒子的合理建議說道:“就今天吧,明天我還有事另外安排你。”

卓思衡并沒多想,聽話地應了聲去送魚,老頭果然在睡覺,他放下魚在水盆裏蓋住,又給老人家緊好被子,檢查了爐竈後才離開。

回來的半路上天空便下起雨,北方春夏最愛有疾雨,說來就來,烏雲才至電閃雷鳴也剛亮響起來,碩大雨點便馬不停蹄往地上砸。卓思衡緊趕着跑回家,還沒進院就看到卓衍比這雨還着急的架勢撐着傘往外迎他。

父子二人都是淋透了雨,慈衡給熬了驅寒的湯喝下去又洗了個熱水澡才緩過來。

第二日一早,卓衍便叫卓思衡随自己出去。

只是他準備了好些東西,不似尋常出門父子釣魚談心那般輕巧,兩人又是魚又是皮貨,還有些拖人在寧朔買來的些許南貨,兩手滿滿,再不能提時卓衍才邁出家院門。

昨夜豪雨後鄉路泥濘,斷了的樹枝和落了的花萼被行人踩得到處都是,卓衍一直沉默着走在前頭,卓思衡好幾次提出再幫他多拎一些東西都只是被搖頭拒絕的。

卓思衡心裏有點奇怪,吳裏正家他也去過好多次的,有時過年走動拜訪,有時為些孩子讀書的瑣事,卻都沒這次這般鄭重又詭異。

走着沒幾步便到了吳裏正家,卓衍帶卓思衡行禮後放下禮物,便一同進屋,這次卓衍沒有在請讓後落座,而是朝吳裏正深鞠一躬,鄭重道:“不瞞裏正,晚輩這次來是有要事相托。”

鄉下質樸,鄉裏鄉親走動拜訪也都随意,他這個裏正說是小吏,其實也就像個村裏的操心老人一般,沒什麽架子更沒派頭,吳裏正哪見過這串門架勢,吓得他趕緊擺手道:“卓教習可是咱們鄉的大恩人,可千萬別這麽說,你家的事兒就是咱們鄉裏的事兒,盡管說!”

“晚輩打算兩個月後帶思衡去寧朔考科試。”卓衍依舊保持鄭重地語調,一字一頓說道,“需要裏正您出具帶畫押的家狀和保單,再由我帶至寧朔的州府衙蓋了公家的文印,孩子才能入考場一試。”

吳裏正聽聞後表示,這果然是正經的大事!他雖不識字,但由卓衍書寫他來蓋章便沒有問題,這可是他們鄉裏第一個出去考試的孩子啊!

而一旁的當事人卓思衡聽罷卻愣在原地。

他聽卓衍講過,本朝科舉三步走是解試、省試和殿試,但想要參加第一關解試,則要麽是國子監的學生,要麽是州學在錄的生員,而他自己兩邊不靠,只能用第三種方式獲得資格:參加資格認證考試并通過,也就是科試。

雖然知道一定會來,但自己的科舉之路真的邁出第一步時,卓思衡還是略有些惶惑:這種交付命運的感受實在奇異,是從前所不曾有過的。

不過,他活的第一輩子還從沒怕過考試,也該讓他見識見識,這輩子的考試有何能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