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卓家一行人乘坐的客船是第二日傍晚抵達的金水門內碼頭,楊柳垂縧掩映下的夕陽破碎在運河水面,卓思衡在岸邊焦慮地盼了兩個時辰才盼來家人。

與卓思衡來帝京時的客船一樣,眼前的船也是寬舷兩層,船工剛拴住纜繩,岸板才搭一半,卓慈衡冷不防一個箭步自甲板蹿跳出來,吓得卓思衡後背都是冷汗,趕忙沖前去接扶!然而以慈衡的矯健哪用得着他伸手,穩穩落地不說,還直接抱住了卓思衡的胳膊連搖帶拽道:“大哥!我好想你呀!”說着竟有些哽咽,眼圈也不自覺紅了。

慈衡最是好強争勝,自小就極少落淚,若不是思念至極,也不會如此外露軟弱,卓思衡心疼得不行,攬住妹妹微微顫動的肩軟聲安慰道:“平安到了就好,來了這裏以後天天見,到時候就怕你還嫌棄大哥煩你。”

“不煩不煩!我有病,大哥一天不唠叨我渾身難受!”慈衡飛快抹掉淚珠,複又尋常一般語氣跳脫不拘,繞着卓思衡看,“大哥沒胖沒瘦,就是臉上肉有點少了。”

“年紀輕輕說什麽病不病的!”卓思衡想瞪妹妹一眼,但他與家人久別,此時歡喜和疼愛還來不及,哪瞪得出來,這話也是噙着笑意說出口的。他都二十了,樣子哪容易再變,倒是剛滿十五歲的慈衡抽長了些身姿,已有少女的窈窕之感,臉頰上圓潤的頰肉也已消退不少,眉眼愈發英氣蓬勃,清麗端方之餘又滿是雀躍的生命力,看着便令人心頭蓄滿朝氣的青睐。

待他們說完好幾句話,客船的岸板才徹底放好,上面走下來個高個挺拔的雄壯漢子,一手一個箱籠扛在肩上仍舊步履輕快矯健,連路過的碼頭纖夫苦力都投來驚嘆崇拜的目光。

“小勇哥!”卓思衡立即迎上去接行禮,而後和那滿面笑容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子互相猛拍對方的上臂。

呼延勇有斡汗八部的北方草原壯漢血統,壯碩到在碼頭這種靠力氣吃飯的地方看着都毫不露怯,說話卻溫溫和和,和粗犷又孔武的樣貌身材完全不符:“我的好思弟!可真是出息了!快讓老哥好好看看!真是好樣的!”

卓思衡剛到杏山鄉時,呼延勇是村頭一霸,然而聽了卓衍教誨學了好些道理,也不再一味淘氣,和卓思衡一道念了一年多的書。呼延老爺子趕山打獵常常将他們一起帶上,兩人感情極為要好,脾氣也投契,沒少一起喝酒後跑去河沿裏舀魚和後山上逮兔子。後來呼延勇因膽色過人兼識文斷字,被來北方做買賣的一個大商隊掌櫃看上收做學徒,這幾年幾乎跑遍半個本朝疆土,比之從前談吐更為幹練了。

“我真沒想到你也來了!這一路可辛苦了?”卓思衡個子在大朝會時看着都算文官裏出類拔萃的挺拔如松,可在呼延勇面前,他就顯得有點嬌小了。

呼延勇握拳碰了碰卓思衡的肩膀道:“我可不放心你這一家人自己南下,萬一出個什麽差錯,我哪有臉面見你!”說完他似想起什麽,趕緊讓開下船的路,“別光顧着和我說話,慧妹妹和四弟都盼着見你呢!”

“大哥!”

慧衡已由慈衡扶着下了船,許是路途颠簸勞碌,她整個人的氣色都顯得與生機煥發的春日格格不入,唯有一雙明亮的眼眸閃爍着瑩瑩流麗的淚光,将春風拂過的輕柔柳枝細梢都比下去幾分輕靈婉然。

“怎麽臉色這麽不好?是暈船了?”卓思衡握住慧衡伸來的手,心中懊悔沒有安排更好的船和車馬,心疼道,“小慈,快扶你姐姐先上車,我們回去再聊。”

慧衡用力搖頭,好像要證明自己很好,聲音都提了提道:“只是累了,大哥不用擔心。本來小勇哥想在前個鎮子歇住一晚,是我急着見大哥才催着一路至此。”

此時悉衡最後帶着剩下的箱籠行李下了船,靜靜立在兩位姐姐身後,慈衡見他來了卻一言不發,讓開半步笑道:“在家裏時最想大哥的就是你,睡不好覺老是皺眉,怎麽到了大哥面前倒裝起穩重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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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弟弟,快讓大哥瞧瞧!”卓思衡說着自己先快步過去,半年多不見,十二歲的弟弟似是長高了些,他和慈衡長相極似,但英氣中又有幽邃的沉靜。

“大哥……”卓悉衡喉頭動了動,難得出現少年該有的笑容,“大哥過得還好?”

“特別好!”卓思衡一點也不謙虛,恨不得現在就跟家人炫耀自己考出來的家業,攬過小弟,再看妹妹們與小勇哥,頓覺只要日日有此團圓,他便是天天在禦前提心吊膽加班也心甘情願。

不過好像還少了人?

卓思衡朝船上看了又看,只見都是其餘客人扶老攜幼陸續下船,再不見熟悉身影,忙問:“呼延老爺子呢?”

“我那個爺爺,簡直就像祖宗,再沒比他更倔的人了!”呼延勇重重嘆了口氣,又覺得此時氣氛不該如此,換回方才重逢之喜的笑意,“別在這裏站在,沒得讓妹妹們風吹日曬的,咱們回家裏再聊。”

見面太過高興,好多事都是顧不上的,周圍也有親人再會夫妻團聚的,也都不忌諱禮俗,卓思衡更不在意這個,不過小勇哥說得對,一家人關上門再熱熱乎乎聊親厚話多好,于是安排兩個妹妹坐家裏的車駕,自己與弟弟以及呼延勇一道将行李都擡上雇來的拉貨平車裏,再與衆人一道回家。

卓家新居終于熱鬧起來。

卓思衡一個人在家時每日兩餐每餐清淡,柴六嫂覺得自己一身本領無處施展,終于一家人團聚,卓思衡又領了俸祿,于是她采買了好些食材,大展拳腳,做出一桌豐盛美味的團圓飯,光是小勇哥一個人就吃掉三碗飯,這樣真心實意的賞臉行為讓柴六嫂精神煥發,又做了不少點心,飯後一家人聚在小小涼閣裏喝茶時重開胃口,連一向食欲虛弱的慧衡都吃了兩三塊新蒸的酪酥。

能一家人窩在一處說說話,卓思衡心中輕快無比,看兩個妹妹各自學問談吐都有長進,弟弟學業又上一層樓,小勇哥如今也自己做了商隊裏一路貨隊的把頭,自己更是摘星成功事業小有起步,這樣好的現狀,他心中連發滿足的慨嘆。

初到後,他們将父母靈牌擺放供奉好一齊磕頭,此種欣慰便沿着酸楚凄苦的子欲養而親不待之心漸漸蔓生,生死非人力所能扭轉,但至少自己已然帶妹妹弟弟重回帝京,掙下片瓦遮頭,今後更會庇佑他們平安順遂,以如此的行動和覺悟告慰父母,他們在天之靈想必也能暢心無憂。

涼閣內,卓思衡又問呼延勇為什麽老爺子沒來,小勇哥将茶杯重重放下,又氣又無可奈何道:“我那爺爺實在太倔,我和兩個妹妹去勸了好些次,他就是不肯來,說什麽沒有林子鑽的地方他活不下去,思弟,你比我更了解那倔老頭,若是他說不肯,我就算敲暈他綁來也沒有用,只好依了。”

“老爺子是怕拖累咱們照顧,但我們一家早把老爺子當成自家老人長輩,我作為長孫照顧自家爺爺難道不是為人晚輩該盡得孝道麽?”卓思衡确實了解呼延老爺子,猜都不用猜,“我再去一封信勸勸他,大不了給他在京郊安排個地方住,那邊也有不少野林子。”

“行,他聽你的,你也會勸人,如今做官了肯定更能說會道,我在帝京和咱們一家親近幾天,然後再南下顧着買賣,之後有消息了你再知會我。”呼延勇喝茶從來都是大口大口,又幹了一碗後忽然想起什麽,又道,“朱五叔和五嬸讓我給你帶個好,說在皇上面前當差是好事,但小心點別累着,說話也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五叔行伍身份不能擅離,五嬸也不好走動,他們讓我給你帶了好些東西,說你若在京中走動也不能空手。”

卓思衡感念不已說道:“小勇哥,之前我單獨給你去信說的事情怎麽樣了?”

“找到了合适人了!”呼延勇拍了下桌子,笑得很是自得,“你說想給鄉裏再找個教習師父教孩子讀書我能不上心嗎?走之前去聯系了湧山鎮的一個自軍營裏休下來的老主簿,大概咱們家搬走沒多久他就能帶着家小過來,你給的銀子夠足,他都沒怎麽推辭,又聽說這鄉間出過狀元,更是樂意了。”

自卓衍去世後,卓思衡自己忙着讀書之餘偶爾仍是給鄉裏孩子上上課,後來他去趕考,是慧衡在身體好的時候教教。他們一家在鄉裏居住的這些年受到不少照顧,不能一走了之不管不顧,如今卓思衡有了能力,自然要繼續安排這個教習的位置将杏山鄉的學風繼續吹拂下去,他雖然俸祿微薄,但這份用來報答鄉親們的銀錢是一定要花的。

“多虧鄉親幫襯才有我家今日,請教習這件事以後我責無旁貸,無需鄉親們出糧出錢,受人之惠不忘于心才是。”

卓思衡說得很誠懇,但他卻看見慧衡略略低了頭,悉衡似是在思考什麽,連小勇哥都有點局促,想要開口,卻被心直口快的慈衡搶了先道:“大哥博覽群書,肯定知道這‘受人之惠,不忘于心’的前一句是‘施人之恩,不發于言’才對,我們受了好些鄉親的好,自然要感恩,但是一看大哥有所成就便想着占便宜不顧這些年情面的人我們家也沒那麽好欺負!”

“小慈!”慧衡見她說得尖銳,趕忙制止,慈衡略有不服,又不敢惹姐姐不快,只看向卓思衡求救。

“二姐,這件事大哥早晚要知道的。”一直沉默的悉衡忽然開口道。

卓思衡一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什麽,見呼延勇也是面有慚色,似乎此事讓他也很是沒有面子和懊惱,再見慈衡梗着脖子迫切望向自己,好像不讓她說出來她就會憋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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