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半月後,楊柳尚青江花未紅,監察使浩蕩歸來,将見聞和勘察的結果報呈奏章,皇上倒是一副自己絕不打算偏私的樣子,将高永清陳奏當日在崇政殿的一應官員全部叫來,同聽結果。

除了卓思衡。

他得到旨意可以遠離此事,但心裏卻好像剛淋油的松鼠桂魚,吱哇亂響,他被留在翰林院,假裝真的在認真抄寫,實則一顆心早已飛去崇政殿。

旁人見他雖深涉此事,仍泰然自若,不禁都心生敬佩,只有卓思衡自己知道什麽叫坐卧不安還得假裝與我無關。

與他相比,此次監察使的工作更難做。但自古禦史臺都是最“難”的官職,因為世間公正本就極難昭彰,牽涉越廣越多掣肘,彈奏不法肅清內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與其強迫人人都做官場清流,到頭來讓只會自己失望,不如先自正其身先為君子,不與謀利之人同流合污,再去思考人的社會屬性可能帶來的策略抉擇為自己将要達成的目标所用。

這是卓思衡正在為自己總結的朝堂為官方法論。

監察禦史不管怎麽不敢兩邊得罪,最不敢得罪的也是皇上。要是親去一趟回來還是不鹹不淡的那套折中說法,皇上定然不滿,說不定把氣撒在他們頭上,治一個首鼠兩端的罪過。但唐家确實不好得罪,唐祺飛的舅舅正是六科司谏史禹史大人,督查院和六科同屬禦史臺,低頭不見擡頭見,極難撇清。然而永清賢弟的戰鬥力和不怕死的精神他們也是有目共睹。

如果這批監察禦史當中有誠懇精幹且一心為民的官吏,索性實話實說,看到什麽陳奏什麽,不必誇大不必涉及兩方立場,只根據均州民衆的情況公正彙報。

這是最好的情況。

壞的情況則是唐家根本不怕調查,因為地方已經打點完畢,監察禦史也都有人情相欠,大家你來我往心照不宣,一封奏疏回禀四字“斷無此事”即可。

但這兩種出現的可能性都不大,最有可能出現的奏疏內容是避重就輕兩不相擾。

地方上嘛,确實有些問題,農田荒蕪人口失流,河堤多損可見災民,這些問題與高巡檢的奏疏吻合,造成的原因也如唐知州所言。鄰州災厄多發,均州竭力救援致使自身疲敝不堪,如今好些人口流落他地,難以短時間複蘇。前三點罪狀都可以大書特書,但門閥結黨這在田野調查裏很難一句話說清的真相,最容易被避重就輕抹去,唐令熙就算治罪,也不會太嚴,高永清即便成功,也仍有誇大其詞的誣攀嫌疑。

思考間,翰林院衆人歸來,白大學士滿頭熱汗,一入內便喊茶,曾學士緊随其後,眉頭深鎖,仿佛是沒有睡夠就被人吵醒一般。跟随同去的侍诏們要麽臉色發白要麽面露驚惶,連一向膽子最大最敢說話的彭世瑚都眼神飄忽了。

糟糕,出事了。

卓思衡不敢多問,立身朝二位大人行禮,白大學士疲倦地擺了擺手道:“你們都去忙,我和曾大人商議一下。”

他話音剛落,門再度被推開,走進來的正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他看起來還算鎮定,擺手叫行禮的衆官員不必多禮時卻晃動太快,暴露了他內心的焦急。

Advertisement

三位朝堂大員鑽進翰林院內堂關起門來不知在說什麽,其餘人等皆是噤聲入座,不肯多言一句。

卓思衡更着急了,莫不是上疏出了什麽事?按照他的分析,不管是哪種情況,以皇上的城府都未必輕舉妄動,可是人人都一副朝堂驚變的模樣,難道說他的預計有問題?

時間一點一滴的折磨卓思衡,他雖焦急求知真相,也只能枯坐等待。

三位大人再出來時已是上燈,早到可離院回家的時間卻無一人敢走,沈敏堯出門前目光若有似無掃過卓思衡,但腳步如飛,似又其他要忙的事,并未遲疑逗留。白大人略胖一些,還沒出春天便開始不停冒汗,他對屬下不像曾大人那般不冷不熱,從來都十分可親,見天色已晚便溫言讓衆人先行回去,明日莫要遲了。

然後,他轉向卓思衡:“皇上說你的編目做得很好,讓你再填删些內容,給著文局刻板刊印,具體事項今日已晚,明天你入宮再議。”

卓思衡哪有心思惦記自己抄錄的那些破實錄,卻也只能行禮答應。

誰知曾大人此時從袖子裏拿出卓思衡之前交給皇上的前幾代君主與禦史臺相關諸事諸案實錄抄編,抖開清晰可見上面的朱批勾畫與墨筆添删。

“皇上已有禦批,命我同你增删,你先留下,這是皇上欽點的差事,不得怠慢。”

卓思衡知道編書的事情哪用細說,曾大人定然是明白他心中苦求才特意成全。

不一會兒,翰林院其餘人等散盡,只留卓思衡和曾玄度二人,他們也不去內堂仍留在外間,曾大人讓卓思衡坐下,卓思衡卻不肯,于側首施禮道:“多謝大人。”

“我幫你就是在幫自己,你無須謝我。”曾大人聲音也是疲憊至極,“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今日到底發生何事?”

曾玄度也不故弄玄虛也不瞌睡了,一口氣将今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告知卓思衡。

督查院特派小分隊歸來,給出了答案:高永清彈劾唐令熙的前三條罪狀确有其事,後兩條地方上難以核查。

卓思衡聽到這裏不禁疑惑,這不是和自己所想那最有可能的方案是一致的麽?若是如此,皇上或許該松了口氣才對,兩邊都找了臺階下,怎麽會給自己同事弄成一副精神工傷的樣子?

曾大人看他不解,霍然起身,指着門口卻壓低了聲音:“你的好世交好賢弟!他可真是生怕事情鬧不大!”

卓思衡從來沒見曾大人生氣過。

“他當初在翰林院的時候我是沒看出來居然是這樣不怕死的厲害角色。很好!高永清向皇上奏言,他早就料到朝中官官相護已是至此,更顯宛陽唐氏只手遮天,如此他身為禦史決計不能罷休,他居然……他居然從袖子裏掏出一封新的奏章,你知道他這次要參什麽?”曾大人怒極反笑,顫抖的手高高揚起,“他早寫好折子,參了所有此行均州行代聖監察之職的官吏,還有同聖上商議舉薦人選的官員。”

卓思衡覺得自己腦花一下子都熟了。

和聖上議定出行官員的人有五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弘文館大學士白琮、吏部侍郎于堪、禦史大夫王恢孝……以及自己眼前這位翰林院學士曾玄度。

高永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他參那些監察禦史,卓思衡不奇怪,這結果不是高永清想要的,他必然要有下一步舉動,可參幾位朝中肱骨卻是無稽之談!宛陽唐氏多大的面子,能扯動這幾個人給自己賣力吆喝?不說別人,但論一個沈相,如今地位如何尊崇,無論仕林還是清流,官中亦或民間,都多有聲望,加之他為人勤儉從不鋪張,府邸也少仆無庫,皇上連年嘉獎器重有嘉,如此智者是斷然不會将自己陷入世家勾連的泥淖!

再說曾大人,這一年多卓思衡靜靜仰觀,也只曾大人雖大多數時候不言不語,但卻是有自己政治理想和抱負的官吏,也絕非庸碌混跡官場之輩。去年九月茶鹽稅出了纰漏,衆人都想大事化小,偏曾大人力排衆議屢次上書,只說茶鹽稅務乃是國藏之重,又言鹽民辛苦不能加諸,幾番複議才最終懲處了下面那些盤剝鹽民的地方官吏。

官場上許多事的确是有表面功夫,但當涉及個人利害,是否願意以身涉險便成為檢驗的關鍵。

沈相和曾大人便是卓思衡觀察得來的結論,沽名釣譽的人是做不到拿自己的官途坦順來為政治和人民做犧牲的。

高永清也在翰林院做過侍诏,他會不知?

卓思衡不信。

除非背後還有更深層的目的。

卓思衡想替他辯解,但也知道此時的言語有多無力,若要替他抱歉,他一個都被高永清拒之門外的人又有什麽資格代人說話?

當真是夾在中間極其為難。

曾大人可能從來沒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過“污損吏治”“不堪一用”,是真的氣到了,坐下順了好一會兒氣,看卓思衡始終低着頭不言語,又覺得自己發火拿他撒氣大不應當,沉默須臾後開口道:“天顏震怒,高永清已被押入大理寺典獄,皇上要他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是不是為了私怨不顧社稷,挾仇裹恨攀咬相誣。”

刑部大牢關民事和普通刑事犯人,宗正寺裁獄關押犯了錯的皇親國戚,而大理寺的典獄是專關在朝官吏與大案要案的罪犯……

高永清身體不好,關到大理寺去哪還有命?卓思衡心焦似烹,越是這個時候,他越強迫自己冷靜,從曾大人的話裏摘出關鍵信息。

“私怨?”

看他這樣急焦都還是能抓住重點,曾大人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光總還是不錯,眉間心頭的郁結也略有舒展,放緩了聲音道:“昨日唐令熙的長子唐祺飛已有奏明告罪,他說自己當年在江鄉書院時狂悖無知頑劣不堪,多有欺辱同輩的高永清,致使兩家結仇,如今更讓皇上為難。他自請要去向高永清謝罪,也讓皇上治他父親管教不嚴和他私舊有虧的罪過。”

唐家何其惡毒!

将上書緣由和此次風波根本歸結到少年舊怨……這一道折子上去,便是永清賢弟也百口莫辯,無從去說自己是不是在挾私報複,加之今日變故,皇上定然驚疑盛怒。

“不過這樣一來……我原本還相信唐家未曾幹涉此次巡察,可這折子剛好在督察禦史回來前日上奏,想必禦史裏也是有他家的好親戚能做個耳報神的。”卓思衡低頭閉上眼再睜開後,才能冷靜着說話。

“若是你高賢弟有這番見識,也該知道怎麽回禀聖上平息天威。”曾玄度也點頭道,“只是這條魚即便釣上來又能如何?攪動泥水污穢滿溢朝堂,高永清即便逃過這一劫,魚死網破後的路怕是也難走了。”

高永清曾在曾玄度手下做過不到一年的侍诏,曾大人曾經欣賞過他,但他的陰冷狷介和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漠然也令曾玄度深知此子極難為國柱棟梁。

可做個流芳百世的能吏不也挺好?為什麽非要作死呢?

他想不明白。

曾玄度嘆了口氣。

卓思衡在曾大人說完剛才的話後便一直沉默,像是傻了啞了,一動不動,曾玄度略有憐才之心,安慰道:“你如今不過是個小小侍诏,此事絕非你可轉圜,早些回家,你妹子還病着。”

卓思衡木然點頭,走出兩步,卻又站下,緩緩轉過身,眸目不知何時又恢複神采,只是在曾玄度看來這種光亮實在詭異,仿佛亢奮又驚奇,甚至還有些恐懼在其中。

“曾大人……您釣過魚嗎?”卓思衡的聲音很輕。

曾玄度也愣了,他心想這小子不會是傻了吧?他好不容易才看中一個晚輩後生可堪重用,別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他可真要恨上高永清了。

卓思衡無視了曾大人那副你沒事吧的表情,恍惚般自顧自說了下去:“在朔州有一種叫哲羅鲑的魚,肉質鮮嫩晶瑩,入口鮮香軟甜,只是此魚只在水草多蓄之深處,習性又兇猛狡詐,若要垂釣,必須兩人配合。”

曾玄度心頭凜然,原來方才卓思衡不是驚駭之餘的魂魄出竅,而是在思索表象背後的真相。

“怎麽配合?”他覺得自己有些明白這位深不可測晚輩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參透。

“一人以豬油塗鈎餌,在江灣深處拖曳,哲羅鲑食肉,聞此葷香便會随餌游至較淺灘塗。”

“為什麽不能以此餌直接深水垂釣,亦或誘至淺灘以網撈補?”

卓思衡緩慢搖搖頭:“哲羅鲑游速堪比雷霆,生性極為警覺,不能以網捕獵。它橫行深水,成魚有六尺之長,超過成人,故此力氣極大,若操舟駕船于江心深處直接以餌釣之,定會被他拖入江中溺斃。”

曾玄度聽罷若有所思,示意他繼續。

“……只能先誘至淺水,另一人在岸邊于魚鈎上挂新鮮魚肉,長索相釣,一旦咬鈎,立即将魚線一頭拴在樹上,哲羅鲑尚未掙脫時,二人以網兜蓋,合力拖拉拽至岸上,方是成功。”

說完,他靜靜看着曾玄度,曾玄度也靜靜看着他。

從未有過的心照不宣在他們的心底和眼中被彼此反複确認:真正的大魚,也許就要上鈎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