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他沒想到這個人會有回來的一天,雖然出于好奇,他曾在某個時刻期待過,如果這個人知道方洛然死了,會是怎樣的反應。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和方洛然一樣,大多數人與我們而言都是無足輕重的人生過客,無論曾經多麽濃烈炙熱的情感,多年後,最多也不過是感念一句可惜。

只有方洛然那個白癡才會為愛瘋活。

而他本來就是一個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時女士問他:“寶貝兒,是不是今天工作不順利?”

時洛翊一直對她敏銳的觀察力感到不可思議,他不覺得自己和平時有什麽不同,除了剛剛吃飯途中得知了今天是她和老方的結婚紀念日,态度稍顯不耐。

時洛翊輕抿了一口紅酒,将高腳杯放下,鎮定自若地道:“沒有,都很順利。”

時女士不信,犀利的目光射向正在優雅地切着鵝肝的老方。

老方高大的身軀瞬間僵硬,而後從唇邊綻開一個微笑,“我今天沒去機構,一直在住院部……”他十分紳士地将切好的鵝肝送到時女士面前,目光柔和地轉向時洛翊,慢慢地說道,“是誰惹了我們少爺?我明早去中心開會,給您老主持公道。”

時洛翊看也不看他:“吃飯不提工作。”

他們“病”了,在方洛然離開之後。

時洛翊想過很多辦法去緩解他們的焦慮,用他所學的專業知識,但治标不治本,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故态複萌。

中年喪子的夫妻,這種痛苦,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絕望和悲傷,他就算不懂,這些年也足以看得清楚。

時女士從善如流地道,“沒錯,吃飯談什麽工作——”說着給了老方一記眼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方:“……”

時洛翊彎了彎嘴角,入口的小羊排口感濃郁滑嫩,勾人食欲,對得起這家餐廳的規格。

“寶貝兒,周末要不要搬回來住幾天?”時女士換了話題,看着兒子,“這才幾天,下巴都尖了,也不能總吃外賣,回來媽咪給你好好補補。”

時洛翊沒接她這個話茬,自從搬出來後,她便一直想方設法地将他勸回去,還因此遷怒老方,覺得他當時立場不夠堅定,這段時間時女士一直遷怒老方。

“少爺——為父的廚藝大有長進,”老方連忙在一旁給老婆幫腔,“接受預定,随時點菜。”

手機響了,時洛翊看了一眼來電,直接将吃了兩口的小羊排往前一推,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說:“我還有事兒,你們慢慢吃。”

他拒絕了父母的挽留,他不是方洛然,能夠處處遷就,哄得他們開心,他一向任性,只憑自己心意,做不來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模樣。

從VIP包間出來,穿過走廊,時洛翊看見了門口捧着精美花束的外賣小哥。

接過花,他又折回身往回走。

香槟色包裝裹挾着馥郁馨香的玫瑰與百合,老方這個人,溫柔有餘,浪漫不足,時女士說花都是小女孩喜歡的,他便真的相信。

看見迎面走來身着黑色正裝的餐廳經理,時洛翊欲開口叫人,結果對方帶着熱情洋溢的笑容直接越過了他。

“小林總——孫總在樓上,您這邊走。”

時洛翊怔然了一瞬,徐徐轉身,門外的夜色閃動着迷離的光輝,世界仿佛突然消音,靜止下來。

燈光下,柔和的光線,那個身姿優雅的男人,身着質地上乘的西裝,英俊的臉部輪廓與記憶中那個肆意張狂的少年慢慢重合,消失不見的是那永遠輕快炙熱的笑容,他眼神淡淡地掃過時洛翊,淡漠得不帶一絲感情。

清逸筆挺的男人從時洛翊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清冽的冷風。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時洛翊不自覺地摸上自己的臉,不确定那人有沒有認出這張和方洛然一模一樣的臉。

想來是沒有,不然無法解釋那個平靜到近乎冷漠的眼神,這種事也無法求證,總不能讓方洛然看起來更像笑話。

他彎下身撿起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的花束,無視周遭的目光,繼續往回走。

他倒是變了不少——

記憶的閥門不受約束地打開。

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是在高中新生的學習動員大會上。

“人勤春來早,奮進正當時”,巨大的紅色條幅下,少年嘴角帶着淺笑,眉梢微微地挑着,帶着一些不羁的懶散。

作為市聯考第一名,林晰為學弟學妹們分享學習經驗,結果把校領導鼻子都氣歪了。

他說作文的高分秘訣是要多寫多練,幫助同學寫情書不但可以增進文筆,還可以團結友愛同學。

他說讀書是枯燥乏味的,所以要學會勞逸結合,偶爾翹課去網吧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

臺下的新生們熱烈地鼓掌,一面笑一面大聲叫好,校長扭曲着臉将人趕下臺。

時洛翊對這個畫面一直印象深刻,以至于現在想起來,很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他那時候不會想到,那個少年會和方洛然沾染上半分關系,如果知道,他大概會放下鼓掌的手。

他把花束交給服務員,讓她轉交給時女士,然後驅步離開餐廳。

不是親眼看見,很難想象那樣頑劣不羁的少年,如今會成長為一個如此穩重內斂的男人。

這大概就是常說的物是人非,那些曾經過不去的坎,随着時間的打磨,都會成為過往不起眼的風景。如果當初的方洛然能夠挺過去,或許也會像他一樣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他可以理解林晰的做法,任誰也不想和一個精神病有過多的牽扯,說是人生污點也不為過。

當初方洛然的那一刀,足以吓退一個正常人。

他看不懂的是方洛然,即使成為心理咨詢師,掌握了很多的專業技巧,也很難看懂他。

小時候,人人都說他奇怪,可他覺得方洛然才是最奇特的那一個,明明心裏不喜歡臉上卻能裝出一臉歡喜,戴着面具讨得所有人歡心,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他想方洛然大概可以裝一輩子。

但他終究還是栽了,十分慘烈,死的時候連溫柔都不敢索取,只想着要一個道歉的機會,結果帶着遺憾離開。

“小翊——”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時洛翊擡起頭,發現自己正在順着餐廳的旋轉門無意識地行走。

時女士正抱着花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時洛翊壓下心中的雜念,嘴角牽出一絲笑意,朝她走過去。

“怎麽出來了?”

時女士抱着花,也緩緩露出笑容,嘴上卻抱怨道:“你怎麽還教服務員撒謊,方清楓哪裏會想到給我買花,看見花,他眼睛瞪得比我都大,還以為有人要撩我。”

他沒想到老方這麽不争氣,繼續睡書房就怪不得他了。

“我就知道是我們小翊。” 時女士看着花束,滿臉幸福地道,“體貼,細致,溫柔,再沒有你這麽貼心的孩子。”

這樣直白的誇贊讓時洛翊感到不自在,實在是沒辦法和她說,他做這些是因為方洛然要他好好照顧他們,答應的事情,總該做到。

“寶貝兒——你怎麽這麽可愛?”時女士突然上前捏我的臉,“糾結別扭的小模樣,簡直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時洛翊愣了一下,随即惱羞地要撥開她的手,結果時女士卻突然将他抱住。

“寶貝——媽咪愛你。”她說,“最愛你,很愛很愛……”低低的輕語,帶着難解的悲傷。

花束的馨香嗅入鼻端,我僵硬着身體,半張着手臂無處落手。

大概是又想起方洛然了吧。

她總是很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我不能像方洛然一樣,能給予她溫柔的撫慰。

他也無法适應她這種不分場合的親密舉動,不用看,也知道周圍的人都在看着他們。

這不是第一次了,時女士天生麗質,又精于打扮,雖然年近五十,但看起來像是只有三十出頭,時洛翊和她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對母子,這就導致常常有人誤會他們的關系。

包括他曾經的同學,以至于現在他還能聽到自己大學時候被富婆包養的傳聞。

時洛翊不自在地扶着她的肩膀,将人推開,淡淡地道:“別鬧了,回去吧,你老公還在等你。”

時女士笑了起來,歪着頭看他:“寶貝兒--你怎麽總這麽害羞啊?別怕,我老公不會介意的,我更疼你。”說着又來掐時洛翊的臉,這次他躲了過去。

他深吸了口氣,對于她女流。氓的做派也是無可奈何,人越多她就越愛演,十分幼稚:“你——”他的話音截止于看見站在二樓臺階處的修長挺。拔男人。

男人靠倚在樓梯旁,單手插兜,深不可測的眼眸不帶任何情緒看着他,也不知站在那裏看了多久。

時洛翊淡淡地移開目光,斂了情緒,沖時女士笑了笑,“我晚上給你打電話,聽話。”他幫時女士捋了捋頰邊的碎發,然後靠近她,微笑着從牙縫吐字,“差不多得了!”

時女士見好就收,笑眯眯地道:“行吧,回頭給我打電話,寶貝,好好吃飯。”

時洛翊一直看着她回了包房,這期間林晰的目光一直鎖住他,就那麽遠遠地站着,帶着審視的淡漠。

如果是方洛然,此刻大概會微笑着上前,問對方什麽時候回來的,明明心緒起伏,有很多話要說,卻裝出一副恩怨俱消的模樣,如老友一般敘舊。

時洛翊毫不猶豫地轉身,沒再看林晰一眼。

“小翊——不要告訴他,這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個痛苦的人。”

可是這個人真的會痛苦嗎?

如果方洛然沒死,時洛翊希望他能夠無視林晰,沒有思念,沒有情緒,不必愧疚,不必難過,完全地放下這個人。

就像時洛翊一直對他的來訪者說,放下過去,向前看,那裏一定會有更美的風景等着你。

感覺到身後如芒刺的視線,他想:林晰你最好只是這麽看着,不然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走出旋轉門,華燈如晝,清涼的夜風沁人心腑,他擡頭看了看天,城市的天空總是漆黑一片,再難見到星光,就連月亮也帶着灰突突的光暈。

晚上,他做了夢。

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空曠的教室中,窗外的夕陽落下,餘晖從窗外投進來,和淅瀝的樹影一起在講臺上落下斑駁的影子。

同學都走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

他站起身有些懵然地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看見走廊外一抹熟悉的身影,少年背對着門,在一片橙金色的夕陽中投下一個修長的影子。

“去去去——都遠點,去那邊玩。”少年嗓音清越純淨,稍帶了一絲不耐,驅趕了幾個吵鬧着路過的學生。

少年穿着幹淨簡單的白襯衣,身姿優雅,此刻就像是一個忠誠的護衛守在那裏。夕陽将他的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側臉籠着一層微光,唇角的笑容清淺明快,讓人移不開眼。

終于,少年似有所覺地轉過身,隔着門上的玻璃看到了他,他先是愣然了一下,随即慢慢微笑開,是等待後的愉悅。

門開了,少年倚在門邊,嘴角輕抿着笑意:“醒了?”帶着一點揶揄的語氣。

他看着少年,這樣熟稔的語氣,不該是他們之間——

“睡傻了?”少年輕笑一聲,笑得很放肆,卻帶着一點溫柔。

少年走過來,抓住他的手,彎起來的眼睛,像是揉進了緋紅的霞影,帶着無法言喻的溫柔:“帶你去個地方——”

那樣的笑容讓他恍惚了一下。

腦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阻止——

松開手,不要和他走,你會後悔的……

停下來,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就算他用盡所有力氣也沒能掙脫開那只手。

浮光掠影,下一瞬,他發現自己被抵在山頂的樹上,靜谧平整的夜晚,繁星滿天,山下是不遜于星光的點點燈火。

月輝迷離,樹枝輕輕搖動,他被迫地承受對方激烈的親吻,清冽的少年氣息萦繞在鼻尖,雙手抵在年輕的,漂亮緊實的胸膛。

有人在他耳邊說:“月色和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時洛翊從床上醒來,精疲力盡地坐起身,砰亂的心跳,額頭的冷汗,都在告訴他這是一個噩夢。

心跳漸漸平複下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對面書櫃上的相冊擺臺。

他不喜歡拍照,年紀越大他和方洛然的合照就越少,這是他們最後一張合影。

方洛然笑得一如既往的溫柔,清淺的笑意蔓延至眼角,而另外一個長相相似的少年身體微微傾斜着,臉上勉強的笑容将他的抗拒顯露無疑。

這世界上有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算不上是一件壞事,但如果他比你更讨喜更優秀,自然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體驗。

他知道自己不喜歡方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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