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煙無情:雲歸

第一章 長煙無情:雲歸

木葉稀,秋草肥,北天霜落雁南飛。

煙袅袅,水微微,君忘我老馬蹄歸。

牧羊女輕輕甩着細鞭,拉開自家小小的圍欄,哼着一首不知幾歲時學會的短歌,趕着羊群出欄。羊咩咩叫着,幾只剛出生的小羊用幼嫩的角輕輕蹭着牧羊女藍色的布裙,她也伸出手摸摸小羊的耳朵,看看自己的肚子,也不禁心頭滿是甜蜜。馬蹄聲起,她擡頭看了看,一個壯實的漢子騎着一匹紅馬從遠處飛奔而來,手裏揮舞着長長的馬杆。

快到帳門的時候,漢子勒繩下馬,從馬背上抱下一個麻布袋,興奮地跑到女子身邊,笑呵呵地說道:“可蘭,你猜我帶回來了什麽?”

女子笑了一下,手中繼續梳着小羊的毛,說:“猜不到。”

漢子嘿嘿笑了一下,濃密的胡子得意地抖動了兩下,扯開包裹,露出一大卷羊毛,把旁邊的小羊吓了一跳,咩咩地跑開了。

女子驚喜地拿過包裹,笑了起來,但很快又一臉驚恐,慌張地把包裹包好,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道:“哪來的啊?”

漢子摟住女子,說道:“你放心,這都是咱附近幾個大帳的兄弟一點一點攢出來的,就算朝廷來收,少一點他也看不出來。兄弟們說了,咱女真和蒙古的部落在契丹的地盤上過不容易,一定要抱成團,你身子虛,又懷了孩子,這點羊毛做成厚衣服,算是大家的一點心意。”

女子抱着這個小小的布袋,把頭埋進漢子的懷裏,身邊的紅馬正有滋有味地喝着水。

這漢子名叫唐括胡哲,女子叫做寶日欽可蘭,三年前兩人逃難來到這片草原後,結為夫妻,相依為命。此時正當乾統八年,是天祚帝耶律延禧繼位第八個年頭,這耶律延禧窮奢極欲、昏聩無度,對于女真部落更是嚴加賦稅,每年秋天牛羊肥美的時候,便要來征收納貢,征走牛羊、馬匹,留下來的東西還不足維持生計。

可蘭拉住胡哲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說:“衣服我來做,孩子的名字你可得起好,讓他将來成一個像你一樣頂天立地的漢子。”

胡哲咧開嘴笑了笑,大手撓撓頭,說:“我還想你生個像你一樣漂亮的女兒呢,我就教她騎馬,你教她跳舞彈琴,然後……”

話還沒說完,胡哲突然站了起來,一把将可蘭護在身後,警覺地望向北方。可蘭有些莫名其妙,剛想問怎麽了,卻被胡哲捂了下嘴。胡哲邊揚起鞭子,将羊群趕回了欄裏,拉着可蘭回到帳裏,拉下帳簾,只留一條縫,蹲在旁邊向外看着。

漸漸地,遠處傳來了隆隆的聲音,好像是一群馬隊跑了過來。可蘭心裏有點害怕,雙手緊緊抓住胡哲的胳膊。

“會不會是官兵來收納貢了?”

胡哲回頭看看,沖她笑了一下,将耳朵貼在地上細細地聽,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并漸漸有了嘈雜的人聲,忽然胡哲擡起了頭,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對可蘭說:“你快藏起來,我聽着有刀槍的聲音。”

可蘭心中一顫,手裏抱得更緊了,心想若是遼兵前來強行“打女真”,和部落起了沖突,今日怕是難逃一劫了。正這樣想着,那馬蹄之聲卻戛然而止,變得毫無聲息。

二人疑惑,不知道出了什麽變故,但沒有官兵來到,總歸不是一件壞事。胡哲将帳簾拉開,看了一圈,無事發生,也沒有兵馬走過的痕跡。便笑了笑,對可蘭說:“可能就只是路過吧,官兵在打馬匪……”話未說完,可蘭卻吓了一跳似地指着外面說:“你看,有人!”

胡哲回過頭,看着遠遠地走來一人一馬。時下七月已過,正是北地秋天,那人卻只穿着一身薄薄的黑衣,外面罩着一件鎖甲,背後背着一件長長的東西,用羊皮随意地包裹着,頭上戴着一頂鐵盔,頂上的白翎已經斷了,在馬背上似乎坐立不穩。那匹黑馬也極瘦,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好像随時都會倒下。

二人屏住呼吸,心想可能是逃兵,走過去就沒事了,卻沒想到這人走到帳前,停頓了一下,随即下馬,黑馬如釋重負一般,轟然躺倒。那人無奈地搖搖頭,四處張望着,目光落在了胡哲的那匹紅馬身上。

那人走到紅馬身邊,向帳裏張望着,問:“有人在嗎?”卻無人回應。猶豫了一下之後,解下腰間的布袋,從裏面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那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後,嘆一口氣,将它輕輕地放在了羊圈的圍欄上,随即就去解拴馬的缰繩。

胡哲原本想等這人走過算了,沒想到他卻要牽走自己的馬,頓時按捺不住,拿着短刀沖出了帳房,一躍而起,向着這人的肩膀上刺了過去,可蘭吓得捂住了眼睛。

突然間刷刷兩聲響,只聽見一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短刀竟直直地飛入了帳中。可蘭睜開眼睛一看,只見那人不知何時手中拿了一把烏黑的長劍,劍尖已經頂在了胡哲的喉嚨上,胡哲仰面倒在地上,半點也動彈不得。可蘭驚叫一聲,挺着肚子跑了出去,扶住胡哲,只見他一臉痛苦,鮮血順着右手的手指滴落下來。

可蘭此時也想不了太多,轉過頭跪在地上,對那人說:“軍爺恕罪,我這男人什麽都不懂只知道養馬,剛才一時沖動冒犯了您,請軍爺恕罪啊!”說罷便整個身子磕了下去,也顧不上肚子裏的孩子。

胡哲連忙拉住可蘭,沖那人說道:“當兵的,剛才是我拿刀刺你,要殺要剮沖我來,別為難我妻子!”

那人看着可蘭,眼中似乎掠過一絲異樣:“你們是什麽人?剛才叫人為什麽不答應?”這人說話聲音極輕,沙啞中卻又帶着幾分的清冷。

可蘭擡起頭來說:“我們是這附近的牧民,因為都不是契丹人,所以剛才不出來實在是因為不敢見軍爺,只要您放過我夫妻二人,馬您牽走,這裏的東西您看的上的也都可以拿走……”

話音未落,那人倏地收回了劍,插在了背後的劍鞘中,羊皮落下一角,露出另一把白玉般的劍柄。随後俯下身,想将可蘭扶起來,卻被胡哲将手推開,二人自己站了起來,這才看清楚此人的臉。

只見這人形容憔悴、面黃肌瘦,顯然是幾天幾夜沒有好好休息,也沒有吃過什麽東西,可雙眼卻明亮幽深,好似有兩道寒光射出,讓人不寒而栗,二人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見此情景,那人苦笑了兩聲,說:“實在對不住兩位,方才多有冒犯,只是我的馬落了膘沒法趕路,想問您家買這匹紅馬,沒想到誤會了。”

胡哲并不信任,說道:“買馬?哪有買馬的直接把人家的馬牽走的道理?”可蘭突然一個激靈,伸手将放在羊欄上的那個小盒子拿過來,打開來一看,不禁驚訝地輕叫了一聲。

裏面是一支無瑕剔透的純白發簪,細滑溫潤,簪首是一只穿雲的白鳳,在光下如白霧若隐若現,是用天下少有的于阗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不要說在這人煙稀少的草原,就是在大遼皇室裏也難以見到。可蘭雖然不懂玉,可也知道這只玉簪價值連城,連忙蓋上盒子,一伸手丢了回去。

那人接住盒子,略顯為難,說道:“你嫌這簪子不值錢?可是我身上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可蘭連忙說:“不不,這簪子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不如這樣吧,你要去哪裏,讓我男人送你去?”

那人的臉上掠過一絲茫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是……走到哪裏算哪裏吧。”胡哲聽見這話,問道:“聽你說話,不像是我們女真人,也不像是契丹人或者蒙古人,長得細皮嫩肉的倒像是個漢人,是不是也被官兵搶了家業,現在不知道去哪了?”那人笑了笑,點點頭說:“大哥說的是,我這正是四海為家了。”

胡哲放下了戒備,開始張羅起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就住在這裏,我們可以給你搭一個小帳,就是不知道你們漢人住得住不慣……對了,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咱這也算不打不相識,你叫什麽?”那人頓了一下,說道:“我叫雲川,感謝兩位的好意,只是我不能留下,若是留下恐怕會連累你們……”胡哲揮揮手,說:“咱們都是被逼無奈來到這裏的,大家抱團日子才能過下去,不然你自己一個人,又沒有盤纏,可怎麽活呢?”

雲川顯然是獨自一人走了許久,此時突然被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如此熱情幫助,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張張嘴卻說不出話,随即卻又堅決地搖了搖頭。見此情景,可蘭拉拉胡哲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對雲川說:“你實在有事,我們也不好強留,那匹馬你騎走吧,草原廣闊,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說罷,不待雲川回答,便回身走進了帳裏。雲川大感意外,心裏更是十分的過意不去,拿着玉簪盒子,一定要交給胡哲,胡哲笑着推開了,說:“也不是白幫你,我訓馬這麽多年從沒走過眼,你那匹黑馬,瘦是瘦了點,可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馬,我家最不缺的就是草料,養養之後,不比我的紅馬差!”

正說着,可蘭從帳裏走了出來,懷裏抱着一個小布包,塞給了雲川,說:“這裏是一些乳餅和幹酪,不多,帶在路上吃吧,你看你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見雲川要推辭,湊上前去小聲地說:“可也不是給你自己吃的呢。”

雲川愣了一下,低下了頭,接過包裹,對着兩人深深地做了一揖,從腰間布袋裏取出一個瓷瓶,交給可蘭,可蘭想要推脫,雲川說:“收下吧,這是我家祖傳專治外傷的藥,我傷了大哥的手,你們還這樣幫我,總要讓我補償一下啊。”

可蘭笑着收下了,雲川謝過之後,提缰上馬,對着二人抱拳說一聲:“後會有期。”說罷加上一鞭,紅馬長嘶一聲,飛快地向着南方而去了。

胡哲看着雲川遠去的背影,不禁感嘆道:“這漢子看着如此瘦弱,可騎馬倒真是一把好手,我這紅馬性子這麽烈,他一騎上去竟然這麽老實。”可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胡哲有些摸不着頭腦,問道:“你笑什麽?”可蘭并不回答,輕輕地推了一下胡哲,說道:“你呀,就是個傻漢子,不說了,回去給你的手上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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