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憶 長情

第8章 二憶 長情

此人兩面三刀,不可靠近!

純真的少年們吓如羊羔,互相推脫一番,沒人願意帶路,只有方臉師兄鬥膽教了教梁陳如何使用魯班梯,然後又告知了一座空的齋書臺的方位,便領着其他“正直樸素”的人類吃飯去了。

梁陳那個“我們”,自然而然的,包含的是他和鬼帝。

他畢竟初學,很是走錯了幾次,闖入別人的小樓。幸好這裏的人似乎都脾氣特別好,且不知梁某人真面目,聞說他初來乍到,還熱心地教了他如何使用魯班梯,又在熱心閑聊間被套走了各種信息,把家徹底賣了。

梁陳複習了幾遍,又大致摸清楚了這地方的來龍去脈,才找對了地方。

這小樓的匾額上編號是:辛醜,十一。

他搭的梯子直通最高層,兩人上去後。那木梯自動下折,搭在了最底層的臺階上。

這樓雖然是小樓,裏頭卻非常開闊,一開門入眼就是雕花大床,懸着絲帳,空氣中是幹淨的雪氣,桌臺屏風一應俱全,纖塵不染,像預先打掃過。西面書卷滿牆,南面有一扇大圓窗,直開到梁陳小腿處,一開窗便是冰河千裏,離思深深。

梁陳依窗看景,那山外山的小舍若隐若現,心裏極快地思索起這一系列事情來。

第一,太虛陣很可能是想把鬼帝喚醒,或者殺死。但最後被那把逸散的劍給破了,如果只有這些,聖女算是陰謀破産。――但是為什麽?大費周章 地把那麽多人送到通淵道,就算喚醒了鬼帝,那個主就算是個軀殼,也不見得會輕易被人拿捏。

第二,老皮真是跟在他們身後潛入的嗎?他說的那個梅花仙姑的故事可信度不高,但應該不會完全是假。梁陳偏向于他有隐瞞有真話――先前他在那山村裏就問過,村民口中這老頭是個奇人,自己不好好做活計,反倒窩在一個破草棚裏天天不知道做什麽,還到處乞讨。他想入學也許是真的,不過為什麽入學,怎麽入學,大概率是胡編。

方才梁陳套話,也順便将他們看了一遍,發現他們義學裏的人都沒有魂魄,但他當時在通淵道裏開天眼,是看見這裏有靈氣的,只是不在人身上,究竟在哪裏,他卻看不見了。

按理說沒有魂魄的人就是常鬼,但常鬼神智不清,不可能會有這麽活潑友好的性格。還有,老皮身上那行将就木的氣息,又是為什麽?

第三,徐曉曉人在哪裏?雖然外頭有一個,但梁陳沒從她身上看到魂魄,那要麽是障眼法,要麽就是幻影,徐曉曉的真魂在哪裏?梁陳一腳把蘇視和徐曉曉踹上飛鳥背,也正是在蘇視手上放了個追溯的術法,叫他看看徐曉曉的記憶。

最後按了按眉心,最迫切需要解決的第一件事――

他腦門上這到底是什麽?

想到這,他忍不住去看鬼帝,一看之下差點一頭栽進千山暮雪裏摔成一株梅。

屋裏西角是沐浴所在,一扇屏風做遮擋,其後有木桶新衣,香膏軟綢,皆幹淨簇新。此時一個精靈似的小人騰着雲,在牆上的一幅溫泉畫卷上輕輕一碰,只見熱水直瀉,桶裏轉眼就有了清水,将滿則停,絕不溢出。

梁陳土包子似的“哇”了一聲,覺得那小人眼熟,正要細問,卻見那小人忽然滿臉通紅,怪叫一聲,沒影地飄了。

“跑什麽……你才是妖怪好嗎。”他正嘀咕呢,突然一震,就看到了鬼帝慢慢悠悠地脫下了最後一層衣服,身後逶迤了一地黑衣,那剝出的優美的肩背線條白焰一樣燙在眼裏,差點讓梁陳一口血噴出來。

他連忙捂住口鼻,觀察危險動物似的看了一眼,閉上眼睛,又看一眼。

然後他忽然發現什麽,手肘一頓,快步搶了上去。

鬼帝已泡進了水裏,霧氣亂蒸,他抽動的眉毛才算是有所緩解,四肢略微放松。不管這放松還沒到全身,水裏的腳腕就被一把掐住,往上一勾。

他略略睜眼,見梁陳面色凝重地盯着搖曳水波中斑駁血痕的雙腳,不禁覺得有趣。

便十分不懷好意地問:“怎麽,想給本尊舐傷嗎?”

據說惡鬼與常鬼不同,兇煞因為很少是凡人死後所化,大多是天生地長,一般會有自己的意識,有七情六欲,他們也有婚契,也有痛傷,也會貪念癡嗔。

兇煞惡鬼受傷的時候常會互相舔舐以療愈傷口,通常也好得很快,稱為“舐傷”。

其實這種行為跟療傷沒什麽關系,因為兇煞的自愈能力極強,痛感極弱,它們這輩子唯一對疼“敏感”的時候也只有在……的時候,所以通常兇煞受輕傷相當于人被喂了顆不傷身的助興藥。

鬼帝這種兇煞中的兇煞,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麽,單純覺得梁陳那個表情很有意思,他真魂又不在,殘留的那點性子對着這個人便自動地口無遮攔。

梁陳看他一眼,水裏的手指在他腳背的一道擦傷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這人全身馬上一抖――疼的。

“好啊,”梁陳笑了一下,松開手脫了外衣,挽起袖子,取了邊上木盒裏的香膏,梅的冷香慢慢融在水裏,小臂碰到了那在水裏輕飄的長發,他溫聲道,“我還以為您不會痛呢。”

鬼帝偏頭看着他微彎的眼尾,懶洋洋地冷笑了一聲。

梁陳于是自覺地做起了服務,他雖然是第一次當随侍,但自認為做的很好。好到差點讓鬼帝睡過去――梁陳把這只鬼推醒,誰知只這一下,指尖就蹿出了千絲萬縷的紅線,并瞬間像師從了織女大仙似的在鬼帝身上織出了一件火紅繁紋的……

嫁衣。

梁陳當時就從頭到腳紅成了一根百年好合的雙喜蠟燭,眉心金印飛起一簇火光,手一哆嗦,只覺得一股異樣的血氣直沖七竅。

最最難以形容的是,這跟鳳冠配套的霞帔一到鬼帝身上,就瞬間被水吞吃,浸濕的衣料色澤更深,像被吻得微啓的朱唇,看一眼都讓人血脈贲張。隔着水霧,又映皮膚――好一幅活色生香的濕衣美人圖。

鬼帝眸中兩朵如出一轍的金印若隐若現,他微微仰頭看着梁陳,濃墨似的睫羽根根分明,染了水色,像沾濕了雙翅的黑色蝴蝶,然而唇色又共衣裳潑出洇血的火。

整個人豔到一種不真實的地步。

他動了動嘴唇,可能是想說點什麽,誰知還沒出聲,一滴血就滴了下來,掉在肩頭。

鬼帝明顯地愣了愣,然後也許是忘詞了,只好沉默。

梁陳一把捂住鼻子,簡直想就地鑽個洞把自己葬了。

“我不是喜歡大姑娘嗎?!”他心裏無比崩潰,“這是一只鬼!很毒的鬼帝!我瘋了嗎?”

然而他一邊心裏痛斥自己,一邊仍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只覺得他熱烈得像一瓢火,燒得梁陳神志不清――明明他本身是來自那樣寂冷。同時鼻血狂流,甚至滲出指縫,梁陳暈頭轉向并莫名其妙地從中體會到了一絲熟悉感。

然後鬼帝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梁陳一個不妨馬上栽倒,就像被女妖精攝住的豬八戒,下巴嗑在鬼帝肩上――那衣服的面料十分柔滑,紋路歷歷,根本不像是幻覺。梁陳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真假這回事,下巴就被一只手往側邊輕輕一掰,跟着唇上一涼,他四肢裏的火就一股腦地瀉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輕飄飄的空白,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心音鼓噪――

鬼帝咫尺之近的漆黑瞳孔印在他眼中,他略擡了一下頭,同時梁陳感覺到自己的唇珠被舔了一下。就像被一條毒蛇舔了一下似的,梁陳渾身電打似的一哆嗦,接着一陣黑霧驟然襲面而來,一口把兩人吞下,他眼前一黑,意識就被拽進了不知哪裏。

而後聽得鬼帝清冷的聲音,在耳側叫他道:“梁遠情。”

頓了一頓,他又叫了一聲:“梁遠情。”

尾音有些依戀似的,然而聲音分明冰冷。

梁陳覺得自己身體裏――亦或者是靈魂裏有什麽東西好像被這兩聲喚醒了,正在蠢蠢欲動,正要破土而出。

他忍不住伸手想抓住什麽,卻動彈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攝魂了,兩人的記憶可以短暫互遞,剛想到這,腦子裏就電光石火般閃過一段記憶。

這記憶不是他的,沒有畫面,對話快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像一個人回憶了千萬遍後再一次的熟稔追憶。

只聽一個男聲笑道:“我與你個名字,以後也好稱呼,你聽了滿意便應,不然便作罷。”

這聲音萬分熟悉,含着極為溫柔的笑意,像一把普渡衆生的光,灑向大地四方。

鬼帝的聲音裏竟明顯聽得出怒氣,他道:“滾。”

“不滾,我足想了三日呢――日月之下,指個明字給你做姓,名兒呢,你看你這樣寒冷,這樣漠然,這樣怕人,我想了想,不若‘韞冰’二字最佳。”

鬼帝仍然愠怒道:“滾!”

那人滾了沒滾,梁陳是不得而知了,記憶已逝,但他終于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了。

雖然記憶裏他那樣怒斥,但攝魂之下,梁陳能感覺到鬼帝的意識――他是認同這個名字的。

“明韞冰。”

一聲夢碎,攝魂還身。

梁陳驀地醒來,唇上猶涼,那處卻火熱,一路燒進心裏,是能把魂靈焚為飛灰的燙。明韞冰已退開些許,黑如蝶翼的睫毛緩緩扇起,幽深眸中盛着一個微縮的梁陳。

眉心的金印灼熱,到了一種無法忽視的地步。

明韞冰靜默地望着他。

梁陳前所未有地清醒,伸手仿佛要捧起那張素如墨畫的臉,做些什麽似的,然而指尖離他下颌線幾寸時又頓住,最後只撫着明韞冰的眼角,微微摩挲。

那對黑瞳裏浮着兩朵輕飄的和光同塵,像寂寞寒潭上飄零的蒲公英。

梁陳這人很怪,心情和表情大路兩邊各自走,越是心情起伏,臉上就越波瀾不驚,任心裏翻江倒海,臉上永遠是一派溫和。

說他假仁假義,但有時卻又不是,真真假假,頗難分辨。

這時他眉梢溫存,竟沒有半點假意,聲如情絲,仿佛能将人拉入溫水中心甘情願地溺死。

對着一個幻影。

梁陳輕聲問:“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

――當時在白霧裏,兩人的血互相交融,梁陳渾身無力地歪在一邊,白霧裏幻象似的毒藤把自己和明韞冰纏在一起,鑽孔穿心,挖肉裂骨,像想把他們兩個攪碎了捏個新人出來。耳畔惡鬼慘叫尖嚎,實在是一場極刑。

當時明韞冰的森寒鬼氣裏伸出渎神荊,在梁陳身上比劃着纏縛,但最後卻是一毫不動,又收了回去。

梁陳委實椎心泣血了一遭,只覺得千刀萬剮不過如此――明韞冰應也如是。

雖然此後兩人都“脫胎換骨”,但梁陳直覺這不是什麽随便的東西。詭異的紅線,奇怪的聯系,以及借這種接觸達成的攝魂――把想告訴他的記憶直接丢給他看,倒比說話省事。

只是方式太離奇了。

明韞冰動了動手指,紅線撲向梁陳,纏住了他的咽喉,驟然一緊,又松下來,他說:“主奴血契。”

梁陳不上當,溫和道:“別诓我,請問哪道的主奴血契,是奴隸随時可以反制主人的?”

明韞冰面色不改,解釋道:“先前虛弱,血契不完全,如今契約已成,不可補了。”

再怎麽說他也是鬼帝,更何況是個幻影,再如何也不至于诓騙一個凡人,梁陳大半懷疑頓時散去。

“本尊可随時殺你,”明韞冰又很體貼地告訴他,“你無法違逆,不妨試試。”

梁陳本來就不能主動控制紅線,但明韞冰好像卻可以控制自如似的。聞言,他試圖把喜服散回紅線,然而左試右試,根本沒反應!不由地信了大半,随即深覺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冤大頭。

他真是挖了個祖宗!

據說血契對奴隸是有害的,輕則神魂俱損,重則爆體而亡。梁陳作為區區一個凡人,突然遭此大禍,表情和心情一時都很複雜,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遂沉默,滿臉苦大仇深地起身。

到這時,明韞冰身上那件紅裳才算是徹底散了,紅線回到兩人之間,飛快隐沒。

他便起身擦水穿衣,随手披了件義學的白衣,回頭見梁陳背着自己,還在滿臉愁悶地擦臉擦手,于是走近去。

梁陳正陷在自己好日子到頭的痛苦之中,好不想撞牆,悲憤欲絕,身後忽然一個人圈住他腰身,冷梅香撲了他一脖子――這人非要貼着他耳朵說話。

“莫怕,”明韞冰偏冷的聲音壓低了,不知為何有種難言的旖旎,他安撫道,“只要你乖,不忤逆主人,不會有事。”

梁陳後背好像被紫雷電麻了一片,良久回神,一轉身,明韞冰一早放手走了。

“他到底為什麽這麽自然??”梁陳頗為郁悶,又想,“難道對誰都這樣??太随便了吧?不成體統。還是看我長得太好,把我當成他的男寵了?不是,堂堂鬼帝,為什麽會有男寵?這合制式禮儀嗎?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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