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憶 人吓

第10章 二憶 人吓

三階天之內,有無數門。

第一階天,在九天之上,叫做三十三天,有四大天門。第二階天是人間煙火天,汨都皇城有十八道宮門,各省有數不清的城門,邊疆有戍守的門關,家家戶戶有內門外門,家有榮寧,門有宵禁。

第三階天,叫做無盡奈何天。

第一階天有三十三層,人間只在四方八極之地,并無層次,而無盡奈何天有不知多少重。

所有不可求之願,不可說之念,正邪不辨,善惡不分,盡數歸于第三階天,是它的天穹地骨。

第三階天的第一重,是夢。

常人夜間做淺夢,便是簡單地于第三階天一游,睜眼便出,并不以為奇,不傷神,也不會沉溺。有時夢魇,便是執念太深,難以脫出。

第三階天在人世之下,因為所有祈願明暗混雜,常有許多廢棄的術法和殘廢品被丢在裏面,那些被棄置的邪魔怨念重重,在奈何天裏沉的越深,便越險惡。第一重算是最溫和的境界。

奈何天并不在人世,每一重天都如同一個新的人世,可以辟在不同的地方,可以從任意地方進入。但是每一重都有門,從第一重門才能入第二重門,越往深處去,便越是不可知之處,因為從來沒有人走盡過,所以沒有人知道奈何天有多少重。

第一重門,是死亡。

也就是說,如果人要正常進入的話,只有死亡才是過門的鑰匙。

這就是為什麽義學裏全都是意識清醒的常鬼,除了非正常闖入的梁陳一行人,沒有一個活人。

徐曉曉和十七也是被太虛門拉入的,但卻不在湖下,因為他們又走了一次第一重天的正門。所以十七進門的時候,原本應該褫奪他生命的門只好拿走了他的記憶。徐曉曉本應該跟他一樣只失憶,但如今她魂魄不在身上,一定是被人取走了!

十疊雲山是樸蘭亭辟出來當做義學的一圈雪山,這裏養着什麽,供着什麽,還很難說。那離思湖上的山外山,天天去那裏“閉關”,又說不好是苦修還是弄邪。

梁陳雖然這麽想着,但心裏莫名沒有多少憂慮。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但确實這個地方,并不是一個危險之處,讓人緊張不起來。所有常鬼雖然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以什麽目的請來,但都頗為快樂,無慮無憂……這地方太像一個世外桃源了。

他想着,手裏嘩啦嘩啦給十七夾了一盤子的火辣椒,看得蘇視直咋舌:“梁遠情你幹什麽呢?”

“哦,”梁陳說,“給他解咒,要是活人比較倒黴被拉進了奈何天第一重又進了一次門,吃盤辣椒就行了。”

方才梁陳三言兩語簡單說了說三階天的事,兩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蘇視:“真的嗎?”

十七猶豫地掂起筷子。

當然是假的,其實只要咬個辣椒尖兒有點辣味就行了。梁陳笑如春風:“真的啊,我騙你做什麽?――要一次性全吃完。沈兄,請吧。”

十七視死如歸地把排列整齊的辣椒嚼吧嚼吧吞了,差點變成一只火龍,狂辣之下腦子一燒,渾身凝滞的關竅就紛紛松動,大腦裏頓時一片清明,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蘇視一看他那表情就覺得沒好事,把冰水往十七手上塞,語重心長道:“沒準他打諒我們什麽都不懂,诓你呢。唉,以後對姓梁的不要忤逆,皇親國戚,多少都有些君心難測的毛病。”

“咳咳咳咳……大人,王爺……”十七辣的眼淚汪汪,一時半會是說不出話來了,蘇視讓他坐邊兒去緩緩。這廂兩個損友又戳在一起交換消息。

“據說沒多地方空,我們稀裏糊塗進來的人只好都住辛醜十一――那幾個打劫的住最底層,第二層我跟老皮住,你住這層。”蘇視一邊筷子翻飛一邊說。

梁陳:“曉曉的魂魄不在身上,你用追溯看見她的魂魄被誰拿走了嗎?”

其實不用蘇視說,他也有個猜測。

“樸蘭亭。”

――這人神出鬼沒,據說每個新入學的人都需要見過他。梁陳看這滿山的傻樂的人,估計略微有點心眼的也就是這個被所有人挂在嘴上誇的樸蘭亭了。

蘇視道:“曉曉進來後見了這位老先生,當時這傻丫頭是跟偶人一起進來的,那偶人――哦,也就是那位青頭皮,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在隧道裏裂完全,留了只手,忒恐怖!小雀就稀裏嘩啦尖叫,然後十七幫忙擋了擋,兩人一起被推進了義學大門,照你說的,其實那就是奈何天第一重天的門了。”

“他們被樸蘭亭救了――十七沒看見,曉曉昏迷了幾日,醒來就在她現在的齋書臺,就在我們隔壁,辛醜十,方才分別,她還說要時常來串門,我還挺想把她自己串起來的。”蘇視辛苦地吃,含糊不清道:“很有可能就是樸蘭亭,很有可能。”

梁陳聽了,想了半天道:“那肯定就是他了,不過今天大概我們見不到了。”

“為什麽?”

窗外的光漸漸暗下來,就好像被吹熄了的蠟燭,見素京之內傳出了一道悠揚歌聲,分外綿長,分外催眠。天光轉眼就走了大半,像日月被遮蓋。屋裏的所有東西都沉沉地只剩下一方朦胧輪廓。窗邊的人像一尊優美的雕塑。

然後才聽梁陳道:“宵禁了。”

這裏仿佛沒有月,梁陳點不了火。十七去各處把牆上的燈盞擦亮了,屋裏才又看得清楚。

梁陳又說:“我先前以為聖女是想用偶人把鬼帝引出來,現在看來,其實不是。”

蘇視的心寬如大海,聽完沒什麽感言,自覺這地方宛如天堂,叫他再待幾百天也沒問題,至于徐曉曉那丫頭,她有魂和沒魂有區別嗎?實在不行就把這個帶出去,根本沒差嘛。于是手上戳了戳梁陳,朝他擠眉弄眼。

“……幹什麽?”抽風了?

“你那位……”蘇學士一時沒找到合适的用詞,含糊帶過,八卦道,“不給人家吃飯啊?”

梁陳面前已經擺了八九個盤子,全是剔好骨頭可以拿筷子就吃的葷菜,還各各配了點清新嫩綠的素。他一聽就有點發愁,指了指面前那大擺盤:“你說,鬼一般吃什麽?這種的,他吃嗎?如果餐風飲露,我哪去給他抓風收露啊?你剛剛去一醉閣,看見有這種的不染煙火的煙火嗎?”

蘇視震驚地看他一眼:“鬼,一般是吃人的吧?”

梁陳:“你叫我割肉?可我也沒幾斤肉啊。”

說完這位年方半個半百的大齡被退婚五次的王爺就喪心病狂地盯着蘇學士上下掃描:“你倒是有幾斤肉……”

蘇視唯恐自己這二兩肉還被姓梁的色胚為了一只鬼真的當場剮走,吓得花容失色,皓腕一抖,筷子當即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十七跟梁陳打了聲招呼,帶了些蘇大蟲掃蕩完的盤子先回見素京窩着,待他們找回了徐曉曉的魂魄再一起回去挨罵。

梁陳轉向了明韞冰那側,才發現他都快撐着額頭睡着了,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叫還是不叫。

猶豫間蘇視已經從桌子下爬起來,梁陳回頭說:“得了別吃了,你是無底洞嗎?請走,我不稀罕你身上那肥而不膩的二兩――”

還沒說完,一根渎神荊利劍一般擦過臉頰,一把甩在蘇視身上,像一條狂怒的蛇一樣甩在桌上,嘩啦一聲掀翻了所有碗菜。

梁陳一驚,身側白風一帶,蘇視手中拉出一把極長極尖的鐮刀,一刀厲風就掀開了明韞冰坐着的木席,那小桌上的茶盞茶杯在空中絞成碎瓷嘩啦一聲落地,震天動地。

明韞冰一早閃開,手中一把渎神鬼影般甩去,鬼氣漫出,霧中又爬出厲鬼小鬼,全都團團圍住蘇視――不,是彡。

彡手中鐮刀斬斷渎神,荊棘落地像長蛇般扭動,轉眼撐破地板成了氣候,千絲萬縷地鋪開來,成了一張毒網,随彡快如閃電而避的腳步迅猛追擊。

彡眉目一凝,鐮刀散為數把白骨短镖,密雨一般刺向明韞冰,又被震怒的渎神一甩掃回,嗖嗖甩到牆壁上,打滅了幾盞燈,毀了幾張字畫。

這動靜在寂靜的“夜裏”簡直像地震,梁陳一個頭兩個大,偏偏他這會兒技能被“封印”,無法插手,有心無力,只好無能跳腳:“全都住手!!”

哪有人聽他的,明韞冰一側臉,面頰被一把骨刀擦出鮮血,他眸中冷氣如冰,使得一把渎神逼刺而去,彡骨刀打出又風一般卷回來,就勢成了一把鏈條,他打入寒氣,那鏈條泛出冷光――竟成了一條凜鐵,不依不饒地打開無數渎神,直穿明韞冰的心髒!

同時彡腳被渎神纏住,荊棘的刺把那凡人肉體攪得血肉模糊,轉眼荊棘就把他捆了,要把他撕成齑粉。

明韞冰冷笑一聲,一把抓住那凜鐵,手中剎那被專克鬼的利器蠶食成了一片焦黑,那蒼白優美的手掌轉眼成了焦炭。

凜鐵于鬼是這樣狠毒――

彡忍痛扯出一魂,化刃打出,熾烈金光就順凜鐵直上,化為一把毛骨悚然的卷刃爬去――只要剜下這軀體的心,他勢必成泥!

管他什麽幻影真身,真魂若歸無所依,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那漩渦一樣的卷刃半途卻乍然被撞破日月的一箭撞開,直打在窗邊,轟隆一聲把牆壁削出了一個凹凸不平的風洞。

彡愕然地一扭頭,梁陳手裏大弓光烈,還豎在身前。他緩緩地看了彡一眼,那雙瞳裏有種熟悉的氣息令彡幾乎心肝膽裂,要不是渎神纏住了他,他幾乎控制不住會跪下。

明韞冰一動,千萬條紅線就把他抱了個緊實,不過這次不是拉他過去――梁陳飛身過來,覆住了他拿渎神的那只手。

不知為何這軀體劇烈地一顫,那些荊棘全都收入了鬼霧之中,消散如煙了。

彡掉下來,在地上咳了咳,吐出兩口血,屋子裏一片瘡痍。

他心裏一陣驚疑不定,看到梁陳用千萬條心血似的細線纏着鬼帝的軀殼,低頭看了看,嘩啦一聲拉開了那根受他一箭已成廢物的凜鐵。

梁陳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靜如凍湖:“我說,你們兩個――為什麽從來不能好好說話?”

一瞬間彡幾乎以為梁陳想起什麽了。

然而下一秒他知道并沒有。

梁陳手接着鬼帝那只已反噬成焦炭的手,垂眼翻來覆去地細看,臉上波瀾不驚。

随後他掃來目光,彡不易覺察地渾身一抖。

梁陳身上有種可能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隐怒,就像一個被破壞了美夢的心平氣和者,因為知道夢本來就要醒,只能強裝人前寧靜。

他看來看去,問:“你來幹什麽?”

彡道:“此地有一只妖獸,需要您親手剿滅。”

梁陳已經被彡威脅不知道做了多少這種事――大多數是收鬼,從來沒有過異議,因為這事兒不是有違天理的,大多數鬼都戕害常人。

這會兒他聽了,卻反問:“我?我是什麽特殊的人嗎?只怕擔不了這個大任。”

彡知道他只是因為明韞冰受傷而有怒,卻又沒個理由擔心,才撒火到自己這裏,并不以為奇,說道:“您天生仙緣,可禦日月神光,如今世上還有幾樣妖物,都只能由您親自鎮壓。”

“如今沒有神明,凡人所願都由第三階天承接,唯有芈族一族以妖術惑衆,招搖撞騙。真正降魔的神力四散各地,無法集為所用,您是千載難逢的仙緣身,不可推诿。”

這番大道理梁陳其實一早聽得起繭,如今卻格外窩火。

只好冷笑一聲:“仙緣――天選中了我,我就非得去做嗎?可笑。”

彡卻聽不懂嘲諷似的,點頭道:“正是。”

梁陳看他就煩:“行了,我知道了,那請你滾吧。”

彡正要走,梁陳卻又叫住他:“等等。”

他擡頭一看,梁陳指着自己腦門問:“明韞冰往我身上戳的――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彡霎時看了一眼對着他滿目戾氣的鬼帝,只因為被梁陳按着手才沒有動手把他撕了――他雙眼裏也有那對和光同塵花的金印。

彡垂頭說:“大人,這是索命毒咒。是兇煞為它們的奴仆所下的一種咒術,本來只能用于兩只兇煞之間。因為兇煞的血溫比人更低,也更少,對人有毒,它們便拿血和骨頭作為媒介,化為血線控制人渾身的關竅,只要稍有不合心,就會将人生吞活剝,拆骨入腹。”

“人只要中咒,百日內必死無疑,除非先一步殺死下咒的兇煞。”

梁陳看了他半晌,說:“哦。”

彡動了動嘴角,又看了看他們。

梁陳本來還想問他凜鐵的傷怎麽治,這會兒也沒意思了,更沒好氣,只說:“給我把蘇子呈的傷治好再滾,我守諾幹活,你不守諾就是驢。”

彡應了一聲,到樓梯那兒的時候,出于內疚,本想修一下一地狼藉的屋子,誰知手上光一閃,那邊明韞冰就霧氣狂湧,鬼出聲嗚,差點把那焦手動折了。梁陳氣的要死,忘了裝忘了禮忘了面具,平生第一次動怒:“還不滾!!”

彡只好無語地飛快地圓潤地,爬下了樓梯。

作者有話說:

标題那字念(hè)恐吓的吓

姓梁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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