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悲 所苦
第24章 四悲 所苦
梁陳從地上被風掀上去時,看見蒼穹之下,四方八極抛出了星線般的流光,巨大河川般淌在裂天與碎雲之間,彙往那開天陣法的陣眼――平衡界之中。
這一幕沒有看得太清,山外山已經散如土崩,流離書魂被胭脂色的光迅速護住,還未平息,就勢如電火地把他生生逆風拽了過去。
他在黑蛇上補了口氣,一劍劃沒了,此時跟個會喘氣的廢物沒兩樣。腦門撞進陣眼之前,臉頰都被風刀刮出了麻木的痛,心想這回是真的玩完了,希望他二哥找得到這地方,好歹給他立個衣冠冢,燒幾個紙美人……
徐曉曉他們的尖叫聲轉瞬就被淹沒了。
呼嘯的風聲就跟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刮在耳膜上,然而一進陣眼,梁陳周遭卻霍然安靜下來,幾乎令他一驚。
他眼前一片漆黑,忽然點起了一簇明珠大的燭火。
那微亮的光映出一張冷峻側影,梁陳險些出聲。
是明韞冰。
不知為何,他的衣着缱绻又随意,像一只卸下防備的黑鴉――依然是不摻雜色的黑綢。他拖着步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手裏一把剪子,紅豆色突兀,人倚在燈座邊,“咔嚓”一聲輕響,剪了燭花。
屋裏頓時更亮了些,窗外有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
隔着什麽,不知真假。
燭光奔跑着,到了梁陳的衣袂,不安地牽住了他的長袖擺。
雪色比月色還要亮,明韞冰轉過身,臉上有種難言的安寧,令梁陳如同望見深淵上盛放了一粒花,心驚。
他随即看清了周遭的景,是一間窄窄的屋子,比人的心都窄,好像只能放下堪堪一個人。陳設卻給了梁陳一種泛苦的熟悉――他想不起來。
字畫,東南角的梨花木床,斑駁的牆角,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深夜就像忘掉的愛情,在某一個時刻突如其然地走到眼前。
明韞冰在桌邊坐下,陰暗裏,他卻好像被窗外的太陽曬得倦了,伸手擋了一下照在手中信箋上的光。
信箋?
梁陳想到樸蘭亭的真身,便想上前看,那到底是什麽。
誰知還沒走近,那窗棂上突然鑿出一枝荊棘尖,跟着漆黑的渎神就刺了進來,把他眼前安靜的人、景、書、燈剎那絞碎!
那信箋飛身要走,卻被渎神黏住,角力之下敗陣,被死死拉下,送到了鬼帝面前。
方才那些光河彙到了這裏,屋子破開一角後,露出了開天陣法之眼。
明韞冰冷着臉,把先前的文曲星殘魂打進樸蘭亭身上,然後将它一寸寸按進那陣眼裏,四周一陣陣泛開血一樣的波瀾,震的整個平衡界都在猛顫,像是在不安地顫抖。
樸蘭亭狂掙之間,梁陳看出,雖然它想讓天生補品梁陳或者千年人參明韞冰祭陣,但它自己并不想祭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破書怎麽連這都學不會?
于是在樸蘭亭快要被按進去之前,梁陳縱身而上,擡手攔住了渎神。
為什麽能攔……離思湖下,渎神也不抽他,鬼知道為什麽。
明韞冰就像才注意到這裏有一只活物一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梁陳心想:“穿上衣服就不認人……我還沒找你興師問罪,你倒搞得好像不認識我似的,難道不都是你主動的嗎?”
他不自覺抿了一下雙唇,心裏剎那翻過十幾個稱呼,嘴卻跟自己成精了似的,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道:“祖宗,手下留情啊。”
明韞冰看他,并不說話。然而梁陳瞬間讀出了“言之有理免死”的話。
梁陳跟皇帝打交道頗多,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天賦,詭異地感到一絲自得,遂放閘道:“雖然這老頭……這本書膽大包天,竟然想把您當祭品來養書魂,但也情有可原嘛。您想想您的所愛――連只貓都知道把喜歡的東西叼回窩裏,這是人之常情,可以體諒。”
明韞冰聽了,猶如過耳風,他眉宇間那股冰冷的高傲讓梁陳極其心癢,萬分想讓他稍微有點反應。
于是此人繼續叭道:“這書的墨看着像是上古的,我覺得很有可能是哪位神明的手跡,說不定跟您失去的記憶有關系!再者你把他祭了,外面那些書魂怎麽辦?就這麽毀了,那可是無數珍本啊,怪可惜的。”
他說着說着,忽然覺得指尖一痛,低頭一看,樸蘭亭那紙頁已經吸血蟲似的從傷口處貼了進去。
我剛剛還在給你說好話!這什麽道德敗壞的東西?!到底是哪個缺德神明給它賦的靈!
一陣紅光瞬間把梁陳抓了進去,一陣眩暈裏他感覺到那渎神瞬間散開,又收攏。――明韞冰跟了進來。
溫涼的鬼霧将梁陳圈住,把他從紅光之中拽了出來,梁陳渾身一戰,覺得迷霧重重的幻境裏一雙手從後抱住了他的腰,那個懷抱又冷又令他戰栗。
“還是這麽安靜。”
他說。
梁陳心想:“這是在罵我嗎?……多說兩句吧,聲音真好聽。……為什麽那麽不愛說話?”
一瞬間想完,他的心音頓時傳遍了四面八方,梁陳吓得一哆嗦,震驚地開始滔滔不絕廢話:“娘啊,還有沒有隐私了?我随便想一下的,還想!不想了,本王要曝屍荒野了,至少要燒五個紙美人,呃,不吃辣的鳳凰,禿頭的貓,地獄小辣椒……”
一只手攔到他眼前,直接把梁遠情這條嘴裏黃河給捂回去了。随後聽到明韞冰涼涼道:“閉嘴。”
梁陳成了個木頭人,腦子裏一片盲音,一個字都放不出了。
鬼帝随即松了手,兩人輕飄飄落到地上。
花了不知道多久才回魂,而一清醒,梁陳就發現,這裏是一個留書夢。
是……樸蘭亭的嗎?
可它用血作為媒介,又不太像留書夢。
想到血,梁陳不由地想起先前跟鬼帝幻影之間的主奴血契,魂魄回來了,不知道這東西還在不在……剛想完,心音就自動把他出賣了,明韞冰往這邊略擡眼。
他眼裏有點似笑非笑,像寂冷冰湖之光粼粼,說:“一試便知。”
誰試?怎麽試?我敢嗎?
越不要想,越要想,根本剎不住車,于是梁陳又“說”了:“為什麽只有我腦子是把漏勺……我怎麽聽不見你想什麽?你先前诓我做什麽?你是不是想……”
正在這時,夢主樸蘭亭不知道是不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幻霧驟然散了,眼前混沌撕破,風将兩人推進了記憶裏。冷氣一掃,梁陳下意識抓住了明韞冰的袖子,卻好像只是跌了一跤,踉跄一下,眼前便出現了一江明月。
一艘烏篷船,一條野河。兩岸是高過半身的蘆葦叢,夜月下搖着細影,凄涼又幽清。
他們倆正在這河岸邊上,蒹葭叢中。
一段嗚嗚咽咽的洞簫聲忽然如霧般飄來,聽之令人心搖神蕩,悲從中來。夜風一吹,野地裏舉目空曠,又教人生出幾分幽然的孤獨。
梁陳發梢一動,明韞冰把他拿來束發的枯逢取下來了。
梁陳:“……看什麽?又不是我偷的,我的腦袋差點被串成蘑菇燒。”
他的心音說:“吓死我了。”
枯逢是鬼帝的鬼丹形态,也是寒蜮的惡植,如同鬼霧,随身而動。明韞冰把這東西拿在手上,轉了一轉,細刀一般的鬼霧瞬間把它削了個精致模樣,成了根木簪。
鳳凰于飛。
他遞給梁陳,梁遠情這厮不知道怎麽想的,舌頭一閃,就說:“我不是女的不用簪子……”
這句話基本還沒被明韞冰聽到,梁陳的心音就又冒出來:“他怎麽長的那麽美,随手削個東西也那麽美?”
“………………………………”
正當梁陳想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時候,那烏篷船猛地一翻,安靜的水波就像被打破的鏡子似的,急劇地抖動了一下,搖碎明月。
他收斂心神,想到這既然是樸蘭亭的留書夢,那麽必定是它的記憶了――這人是他嗎?樸蘭亭想告訴他什麽?
它那具老頭皮囊,眼熟又想不起來是誰。它本身――它所維系的危險法陣,陣眼裏是明韞冰剪燭的留影――是神明賦靈。那神明會是降真嗎?
可他也說了,降真和明韞冰根本沒見過面。
那麽那種堪稱溫情的視角,會是你的誰呢?
……勾陳嗎?
沒有隐私,梁陳的這些想法就潮水倒灌似的潑了出去,灑在明韞冰冷漠的鼻梁骨上,落到他蒼白的皮膚上,一層近而遠的探問。
明韞冰冷不防望進他眼中,回道:“不知。”
梁陳的心音不由追問:“你記得什麽?”
“冷,”明韞冰頓了一下,移開視線,“不欲死。”
不欲死?
什麽意思……梁陳卻不由想起他身上的兩刑。不知罪名的責罰。
河中央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梁陳不由走近,看見月色下,有個人披頭散發地趴在船舷上,傾倒的酒壺泛開一陣米酒的甜香,因為并不醇厚,顯得有些不适的醉人。
烏篷船靠着岸,野渡無人。
梁陳站的很近,但那人就像看不見他們似的,破風箱似的不斷地咳嗽,水波蕩漾,從衰敗的氣音聽來,已是病入膏肓了。梁陳借着月光一看,忽然發現這人他認識。
這是前朝一位赫赫有名的丞相。
新朝的前朝,國姓是顧,顧姓綿延三百多年,在平修十五年時,發生了一場巨大的內亂,從此國力急轉直下,直到被梁陳他大哥梁昭起義推翻。
前朝那場內亂原自藩王奪權,遠在遼東守疆的郡王被芈族煽動,用金錢勾結宦官,密謀奪權,苦心經營了二十年,又裏通外國,才迎風展旗,把個神州大陸攪得天翻地覆。
當時的皇帝軟弱無能,聽說急報,沿路城池沒能攔住叛軍,一路打到離汨都還有百裏,如入無人之境。皇帝吓得帶着後宮佳麗和文武百官一路騎馬逃向蜀地方向,啓程之前在朝堂之上議事,本着不責衆的想法,持降的人一擁而上,恨不得用舌頭把皇帝和皇宮連夜叼到蜀地去。
而從頭到尾都堅持守都的,只有一個人。
就是這位名臣。範文正。
這是一位文臣。他出身寒門,寒窗苦讀十載,拔得頭籌為臣。此後兢兢業業,未曾休息過一日。據說科舉之前,他在寺院裏借讀,每晚都給自己事先準備好一天的飯食――也就是兩塊飯馍,放在瓦罐裏,桌邊,一天吃兩餐,不動如山。
修身齊家,治國安民,平天下。
他後來位極人臣,生活仍然清苦,府邸也簡樸如民,并不鋪張。一得俸祿,總是散與義學義田。
當時西狩,範文正不主張逃,認為可以一戰,汨都不可棄,于是皇帝帶人連夜走了,留他守空城。叛軍到後,不出一日就砍瓜切菜般把留下的老弱病殘駐軍掀飛,沖進皇宮,就要稱王。
請文名頗盛的範文正先生拟旨,拟完呈上來,毒中之毒舌,反叛的被引經據典,罵成了比魏武帝還奸的奸人。
派人去抓來,人根本沒逃,他見了叛亂的郡王,以“豎子”相稱,于是被打進水牢。
然後是令人發指的折磨。這段正史,梁陳沒有看第二遍。他只知道後來範公已經脫相,不成人樣,及至大将軍一路打來收複失地,将幼小的太子扶上帝位,重立朝政,已過了十五年。
他被請出來為小皇帝伴讀,掌下是山河破碎。
範公主持大局,将百廢待興的事業收拾一新,勉強整出了一派氣象。
但小皇帝跟他爹一樣廢物且愛玩,在宮裏愛上了不陰不陽的太監――這些人順着他,範公并不。于是放權放的猶如洪水,還沒長到二十歲,就吃成了一個二百斤的飯桶,別人問他“皇上,上朝否”,他回“此物善,此物味美”,範公教他“治大國如烹小鮮”,他只記得“小鮮兒”。
範公萬分無奈,誰知越念這二百斤的少年越逆反,最後竟至于厭惡了。皇太後垂簾聽政時局勢尚且穩定,等皇太後病殁,肥如球的少年天子把權柄當蹴鞠踢給一群陰陽人的時候,就出事了。
宦官只想要搜刮民膏民脂,大肆斂財,而很快就發現,擋在面前的第一道牆,就是範公。于是這幫閹人便散播謠言,羅織罪名,派他們的幹兒子開始雪花般上折子,同時給皇帝吹耳旁風,吹來吹去,給範文正吹出了整十條大罪。
梁陳每次看到這裏,都非常佩服人類在害人的時候所有驚人的創造力,并奇怪何以這些人沒有一個想到過要把它用到正途上去?
作者有話說:
注意:範公本人的經歷部分取自宋史裏關于範仲淹先生的描寫。但皇帝朝代都不是宋朝,是架空的。我只是單很喜歡範文正公,所以把他寫進來了。先生年少那段求學、清苦、散盡家財布施、以及為民請命操勞的心都是真實的,也有杜撰,有藝術加工。但想要了解範先生本人的話,還是去看正史。這裏只是我對他的理解和欽佩,糅進我的故事,傳達給你們(?有們嗎)。
我看過一個紀錄片,贊嘆先生的那句話令我有了這個故事的靈感:“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句話原先是範公稱贊別人的,可也是他自己的最好寫照了)
再ps:魏武帝我還蠻喜歡的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