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悲 綢繆
第27章 四悲 綢繆
“我不喜歡打啞迷,”梁陳說,“但鬼主大人,你難道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
明韞冰把門帳挽在了一邊的小銀鈎上,抱手看着外頭努力把自己的臉和手臂抹幹淨的一對幼童。
黑暗如織披在他身上,從斜後方看,他的側臉冷漠而無瑕。
不像現在,他是幻影的時候,身上沒有重重的霧,各種反應雖然不正常,但絕對真實。具體從哪一刻起神魂有了回來的痕跡,梁陳沒有抓住,但現在想來,應該是在他們出辛醜十一之前。
明韞冰道:“從何談起?”
“從你借聖女秘法假死這件事開始說起吧,”梁陳假笑了一下,“請問,鬼帝尊主,是什麽驅使您在我面前表演挫骨揚灰?還是,你就是單純想看看我變成鬼族那副腎虛的臉白樣子之後,會不會被你的帝令使喚成一只跪在你腳下的綠毛龜?”
留書記憶裏的明韞冰走近了,坐在床頭。
他衣服穿的不多,松松垮垮,明顯是睡前的樣子。梁陳被五花大綁成一個螃蟹放在床裏,冷不丁看見“明韞冰”合衣坐在他身邊,鎖骨漏了一大片,又被黑綢襯得白如宣紙,頓時略不自在。
放狠話的效果便弱了很多。
果然,明韞冰聽了如同迎面風,平靜地回道:“假死與否,值得商榷。――但我只是嫌你的鳥太跛,跑不過一只贗品,坐着沒趣罷了。”
“………………”梁陳心想:“我的鳥怎麽了,挺好的。飛不過大鵬是我的錯嗎?體型差是我的錯嗎?它一翅膀我要飛三百下好嗎?已經很快了。”
“明韞冰”安然地坐在梁陳身邊,翻看一卷書,但莫名地,神情就似在等待。
梁陳緩了緩,又聽那邊那個轉過身,補充道:“殺雞焉用牛刀,如果我真要你跪在我腳邊,我不會用嘴說嗎。”
梁陳笑道:“不好意思,幹什麽那麽篤定,我是人不是你的狗好嗎?”
明韞冰嘴角動了動,沒笑沒說話,但眼神放出一排字“嗯,吠得真好聽”。
梁陳:“…………”
又聽他續:“早則秋天,晚則冬天,兩刑會引來天劫,令我形魂俱滅。放軀殼于第三階天騙過天道,真魂在第二階天尋找其他神明的魂元,謀生之道而已。那不知死活的贗品攪碎了冰陣,把我喚醒的是神明之息。”
梁陳一皺眉:“贗品?你指的是聖女?――你為什麽被封在那柄劍裏?為什麽這劍會鑽進我眉心?也因為我是個裝滿了降真魂元的許願瓶嗎?”
明韞冰看了他半晌:“魂元?許願瓶?”
“樸蘭亭說,我因為出生在流渡,可能時辰格外吉利吧,天時地利,吸多了大神殘留的魂魄。”
沒有看錯的話,這句話話音未落,明韞冰眼中就出現了十分濃重的嘲諷,毫不掩飾的那種。
然後他問:“你相信?”
梁陳很自然:“我為什麽不信?不然我怎麽拿光射你一箭的?你有更好的原因嗎?說來聽聽。”
“既然如此,”明韞冰沒中激将,就着梁陳的話說道,“你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想見我為什麽選中你作為奴隸了。”
因為他這個吸飽了神明魂元的小河豚可以給虛弱的鬼帝庇護,躲過――或者暫緩兩刑和天劫啊。
但是這也太巧了,為什麽聖女一轟開離思湖,梁陳就湊上去了?千裏被宰啊,敢情他還是千年人參的千年人參,真是無比凄慘。
“第二,”梁陳在心裏抹了一把淚,“你跟那個死不要臉的白骨精有仇?――就是非法侵占蘇子呈身體的那個。”
“沒有,”明韞冰道,“神仙是鏡面上的灰,不擦幹淨礙眼而已。”
“…………”梁陳不由地好奇了:“那三十三層天是什麽?”
“灰坑。”
好吧……這麽說寒蜮就很纖塵不染了?也許有空可以去串個門。
梁陳接着問:“你在平衡界裏想拿樸蘭亭這張破情書幹什麽?那是你解開兩刑的陣法之一嗎?”
明韞冰聞言,卻輕輕皺眉:“何以見得。”
他是問為什麽樸蘭亭是情書,而梁陳是看過的,便自然而然地開始背:“你聽啊――蘭亭已矣,梓澤丘墟,物無長榮,人無長聚……”
奇怪的是,背的非常順暢,連沒看過的殘缺部分也自動補全了,好像這些東西原本就刻骨銘心。
“……天地感念,流渡盤桓,八十一關,君顧我懷。”
“落花巢土,彩鳳依樹,魚回舊湖,流水歸渡。”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梁陳吸了口氣,不自覺間越念越慢,倒忽然是另一種意味了,“……離多聚少,夜走朝別。公存郁結,山河如絮……私又款款,情深盡負。”
明韞冰像想用眼神穿足,把梁陳釘在床上似的。
“……省而深疚,告為此篇。”
梁陳念完了,說:“不像情書嗎?雖然題名不太像,但是如果把它理解成送給‘韞冰’的情書,那麽很合理。”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所以,是誰送給你的?”
“以及那個人要是知道,你總是問也不問就往我一個區區凡俗身上打戳,又會是什麽反應啊?”
明韞冰眸中掀起大浪。
坐在梁陳身邊的那個“明韞冰”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書,從枕下拿出了一封信箋。
對了,這小屋子裏至今還沒看見樸蘭亭,它并不在明韞冰心裏――
“明韞冰”抽出了一張信紙,果然裏面是梁陳看過的那端正隸體的手書,這時,樸蘭亭還只是一張未被賦靈的法器。
但又不對了,它明明是三十三天之物,之後又被神明賦靈,怎麽會出現在鬼帝手上?
再說在正史裏,明韞冰這會兒不應該被挫骨揚灰了嗎?
被誰呢?對了,是被勾陳上宮。
那麽這個像家一樣的院子裏,那女童嘴裏的“上神”,不會就是……
梁陳一個激靈,忽然跟自己的臉打了個照面。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如一陣春風突然而至,風塵仆仆地打開院門的止夜符,走了進來。
“上神回來啦!”剛剛洗漱完跑進小屋睡了的一對小童炸鍋般竄了出來。梁陳看到“明韞冰”放下信箋,那上面的內容便驚鴻一眼,馬上被裝進信封了。
但不用全看,梁陳也知道寫的是什麽。
他擡起眼睫,匆忙的腳步聲和雀躍的歡呼聲裏,勾陳帶着兩個滿臉掩飾不住興奮之情的小孩走進來,手裏抱着一把細長的畫軸和含苞的醉玫。
門口的明韞冰眼神跟着勾陳移到梁陳臉上,一雙黑眼裏愈發猶如寒冰,起了暴風雪,冷得折傷寒梅。
梁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問也不問?”明韞冰十分冷寂地說,“要問,也應該留着問你自己。”
梁陳眉心那印記應言一閃,忽然所有荊棘就潮水般退入大海,四周的人像也随之碎裂,那面色千年一遇雪消融的“明韞冰”和勾陳還未說上一句話,景色便如湖中倒影,頃刻間被攪碎。
一直在腳底鋪陳延展的書卷收攏回案上,游龍般一騰而落,新沾墨毛筆尖挨在第一列,寫下了一個“韞”字。
執筆人有一雙修長的手,字跡工整。
夜燈下的酒旗裝不滿一更風雨,風聲斷續,旗幟飄零。那人睡到半夜,思念輾轉,廂房裏便點起了燈,他拿出一早搶了文曲星的一張相思紙,寫起了信。
桌案上勾陳信筆而下,廂房的另一邊,梁陳和明韞冰對峙而立。
梁陳開口道:“你什麽意思,給我說清楚。”
隔了一整個廂房,梁陳靠在飄雨的瓦窗前,話音也沾了些水汽。
勾陳筆下的信溢出了胭脂色的光,照亮了明韞冰走近他的面容。他卻只停在半道――在茶桌邊上坐下,拿起茶盞,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是不是一千年的茶水,總之,倒出了一室冰涼的苦香。
明韞冰的眼眸就像兩顆浸在水裏的曜石,毫無感情地看着不知何處。
然後他靜了一會兒,說道:“你那麽喜歡問,直接問它吧。”
“誰?”
梁陳沒有“誰”完,明韞冰就從那片胭脂色裏做烤糖似的拔出了一縷魂,甩在柱子上咚的一大聲,把燈火吓得一跳。
梁陳看去,那魂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淡如江風。
他反應過來:“……樸蘭亭?”
“咳咳……上神,鬼主。”樸蘭亭找了個便于說話的姿勢――荊軻垂死式,靠在柱子上叉開腿坐着,十分有骨氣道,“饒命。”
梁陳看了一眼明韞冰,他面容冷肅,食指挨在桌上畫小圈,看樣子是不想說話了,便随口開始扯淡:“我還沒請你饒命呢?你把我們抓進來,還想幹什麽?談心要付錢的懂嗎?”
“這是我的密折境,能告訴你們我的來處與所見。先前在平衡界,鬼主大人想要将我作為祭器按進法陣,我想上神不一定能攔住他,便試一試……”
試試能不能喚起明韞冰的恻隐之心嗎?放屁,他有那玩意嗎?一整個美人塑,大冰川。
梁陳控制住自己的一個大白眼,道:“十疊雲山已經成廢墟了,你把我砍了也沒用,再說你現在也砍不過――我怎麽看你好像很腎虛的樣子?”
樸蘭亭大喘氣道:“因為我請你們進來,但你們并沒有如我所想,在幻境裏馬上對我伸手,把我們都拉出去。再者我本就因開天陣法而折損許多……”
“我不知道怎麽伸手啊?”梁陳伸出手,“這樣扶你一下行嗎?”
樸蘭亭莫名悲傷地對他搖了搖頭,那樣子就好像看見了一只飛不起來的胖仙雞似的。
梁陳莫名憤怒,又問:“随便吧。我再問你,那邊那個是誰?”
他指的是還在斟酌字句的勾陳。
樸蘭亭道:“紫微宮上神,勾陳上宮。”
“為什麽他跟降真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倆到底是誰抄誰?”
“上神沒發現你自己也跟他們長的一樣嗎?”
“…………”要你說?晦氣!梁陳抖了一下袖子,索性直接問:“他寫的是你?”
樸蘭亭颔首:“最初是如此。不過我被賦靈,是在之後了,也就是上一幕的流渡南橋小舍――不知道為什麽鬼主大人要跳過它。”
鬼知道。不可告人吧!
“三階天裏所有生靈都知道,人死無來世,世界上沒有轉生這件事,沒錯吧?”梁陳又說。
樸蘭亭忽然動了動腦袋:“正是。”
明韞冰指下旋出了隐約的霧氣,那廂,勾陳已經寫好了音書,隔着千年,兩人一同看着那信箋的邊角折起,化出流利的雙翼與剪刀般的尾羽――成了一只燕子。
相思無能,寄燕傳書。
那只燕子倏忽擦過梁陳肩膀,飛入大雨,送往遠方。
雷聲轟隆。
梁陳目光從那燕影裏收回,道:“再說,我這副德行,說是神誰信啊。”
樸蘭亭未語,明韞冰突然淡淡地接話道:“确實。”
當心一劍,梁陳喉頭一哽。
他心情頗複雜,然而所有的流動在下一個瞬間仿佛被凍結――勾陳凝滞了,雨就像靜止的畫,雨聲驟歇,就像被驚雷瞬間殲滅,于是萬籁俱寂。
明韞冰微微轉身,冷淡地看着梁陳:“鬼族中比血契更下流的術法大哉,攝魂只是最低級的術法。”
你何必在意?
梁陳聽出來了他的意思,眉心一跳:“就算你覺得我的感受是根韭菜,你也真的不想考慮一下那邊那個……的感受嗎?”
他指的還是凝固成一張神像圖的勾陳。
明韞冰放下手腕,茶盅之間磕出了清脆的聲音,他掀起眼皮,道:“那個是死的。”
“…………”所以沒有感受,真有道理啊。
梁陳還沒來得及對鬼帝對疑似鬼帝舊情人的評價發表意見,忽地樸蘭亭的魂魄複又閃電般回到那張紙上――那紙上的字已經幾乎要辨認不清了,明韞冰一把抓住,跟着桌上畫了許久的印記裏撲出一行朱砂色的字跡,把整個雨夜撕開了一個慘白傷口。
梁陳驀地抓住了明韞冰的袍袖,接着又腦子一抽,在被推向人世的大風裏抱住了明韞冰的腰。
比他想象中要細多了……
密折境被朱批破開,蘭亭書被賦的靈掙紮片刻,終于徹底撕碎,回歸了那張沾了文曲星法光的相思紙。一出幻境,依然是平衡界,但千萬條赤紅的咒文鎖鏈頓時迎面撲來――那是明韞冰先前布下的陣法,要把蘭亭書吞噬。
那張紙就在明韞冰手上,他只要一松手就可以讓它祭陣,催動陣法。
狂風把明韞冰的長發吹得擦過梁陳的耳側,就像在暴風雨之中掙紮的蝴蝶。
他眸心依然冷得像寒潭,倒映着書信的殘缺字句,卻沒有放手。于是陣法暴躁地開始反噬,利劍一般從幾丈之外破風而來,在明韞冰臉頰上刮出一刀,卻又溫柔地撫在梁陳臉上――只反噬陣主。
千刀萬剮,反正也是尋常事。
梁陳不自覺地張了一下嘴,一滴微涼的血在舌尖融化,他忽然發現,自己只是在嫉妒“死了的那個”而已。
“為什麽不是我?”一股異樣的酸澀突然湧上心頭,梁陳宛如一個腦子裏灌滿了醋的瘋子,倉促間喝了一口冰冷的風,就憑空生出一萬個膽子,一偏頭,張口含住了明韞冰更為冰冷的耳垂。
近在咫尺的。
涼。
作者有話說:
——就是你,沒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