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江柍勸降
第52章 江柍勸降
◎“有尊嚴的死和有尊嚴的活。”◎
已經被困了四日。
厄彌此前從未覺得四日是如此漫長。
十歲那年他騎着他的小棕馬翻山越嶺去打獵, 在大森林裏迷了路,被困十幾日就像待十幾個時辰似的,根本不覺得漫長。
可現在才短短四日, 他卻覺得像過了四十年一般。
巒骨軍的士氣很低迷。
将士們或焦急, 或麻木, 或激憤, 但是細看便知,他們的眼眸深處無不都密布人之将死的凄楚。
或許是因為父汗已死、失了主心骨,士氣才會大落;或許是因為剌彌叛變、人心惶惶;或許是因為被困別國他城, 思親難忍……但更有可能是因糧草已絕, 衆人才會如此絕望。
厄彌在城牆上巡視了一圈, 他幫一個帽子戴歪了的小兵整理了一下軍帽,小兵吓得臉上的皮肉直抖。
他便問小兵你多大了, 小兵說他十四歲。
厄彌沉默了。
因為他從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臉上, 看到了除恐懼和凄楚之外的東西
他遙想自己十四歲那年, 眼裏都是對未來的憧憬,哪裏知道茫然是何物。
他扭頭看看,一排巒骨軍持弓而立,每個士兵身旁都站着一個瑟瑟發抖的平民百姓, 這些百姓也是茫然的。
他不知不覺走到城樓的正中央,向下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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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奄城外二十萬軍馬肅穆以待, 最前方将軍馬一字排開, 後方旌旗招展,號帶飄揚。
當他看到人群之中一抹紅光時,他寂然已久的眼眸忽而一亮, 不由向前兩步, 手扶垛口, 緊緊盯住那抹身影。
琥珠亦看到了厄彌。
她恨不得策馬飛奔到他身邊,卻無奈沈子枭就在身側,她不敢輕舉妄動,只好跟随他慢慢騎馬到陣前。
厄彌喊道:“沈子枭,你若還是一條好漢,便不要為難女子!”
沈子枭淡淡道:“她可不是女子,她是公主,還是戰士。”
厄彌問道:“你想如何?”
沈子枭反問:“孤的想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嗎?”
巒骨全軍開城門投降,放自奄百姓一條生路,退回草原,向大晏俯首稱臣。
這便是沈子枭一直以來的堅持。
厄彌眉眼雖然英武,可眼底密布的紅血絲,已彰顯了他的疲倦。
他還是咬牙說道:“絕無可能。”
已在城門外守了三日的葉劭接話道:“你的确可以當英雄在此死去,但你身後還有無數将士,你恐怕都叫不上他們的名字,不知他們家中兄弟姐妹幾個,有無父母子女,厄彌,你回過頭去看看你的将士,你看看他們那一張張絕望的臉,你忍心讓他們與你陪葬嗎?”
厄彌聽罷大笑:“這些話你們已經說了三天了,老子的耳朵都起繭子了!”
沈子枭聞言,不動聲色看了眼琥珠,又道:“厄彌,你我都知勝負已定,你做困獸之鬥,孤本可以作壁上觀,無奈為了百姓才與你周旋許久,且你父汗身死之前,曾以長生天的名義起誓,只要孤保你與衆将士性命,巒骨百年之內絕不進犯,你父汗是英雄,孤願意答應他的要求,只要你開城門歸降,孤便答應你,往後開通互市,你們可以用牛羊皮毛來換我們大晏的糧食和藥材,你父汗壯志未酬的太平日子,由你來辦到,如何?”
沈子枭身披金铠甲,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好似一尊被鍍了光的神像。
他臉上無悲無喜,言語冷靜淡定,卻不失撻伐之威。
琥珠的心弦已經松動。
她忍不住擡頭看向厄彌,想知道厄彌心中的想法。
誰知厄彌仍在堅持:“你們為了讓本汗投降,什麽話說不出來,你以為本汗會被你迷惑嗎?”
他看了眼琥珠,忍痛說道:“妹妹,阿兄救不了你了,你恨我吧!”
琥珠聞言,已是淚流滿面:“阿兄,琥珠從來都不怕死,可是自奄城中有十萬将士,大晏軍營裏還有數萬俘虜,您忍心就讓他們跟着我們死去嗎?”
厄彌聞言一僵:“怎麽,連你也要勸我歸降嗎?”
琥珠連連搖頭:“我不是讓你歸降,我只是想念父汗,阿兄,父汗為了我們,死都不怕,你彎一下腰又能如何?”
“說得好!”楊無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公主豁達明朗,真乃巾帼英雄是也!”
琥珠轉頭看去,卻一怔。
因為楊無為身後,江柍亦騎馬緩緩而至。
她覆着面紗,看不到臉上的表情,着一身紅裙,頭發只做尋常的倭堕髻,除了沈子枭為她尋來的發簪外再無任何裝飾。
她手持缰繩,挺直腰杆坐在馬背上,娴靜優雅地注視着前方,目光是在場所有人都做不到的平和與從容。
沈子枭看到她,不由臉色遽變:“誰讓你來的!”
“是微臣請娘娘過來的。”楊無為下了馬,跪地說道,“楊無為既然投靠殿下,便只會考慮殿下的利益和大晏的得失,因此……盡管此言會讓殿下大怒,臣也不得不說
“你有什麽資格替孤作安排!”沈子枭抽出了佩劍,冷光如電,直刺楊無為咽喉。
楊無為大驚,卻昂然高呼:“微臣死不足惜,但絕不後悔!”
江柍見狀,便對沈子枭說道:“我是你的太子妃,也是大晏所有臣民的太子妃,如果我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力挽狂瀾,那我又怎會猶豫。”
“連他的親妹妹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憑什麽認為你可以。”沈子枭漠然垂了眼簾,把劍狠狠擲于地上。
“因為我信殿下不會置我于險境。”江柍望着沈子枭的眼眸,聲音好似一泓清泉在細細流淌,“殿下是不舍得失去我的,對不對?”
沈子枭擰緊眉頭,太陽穴旁的一根筋隐隐跳動。
厄彌能問他要她一次,就能要第二次。
稍有不慎,他就永永遠遠失去她了,可她竟如此輕描淡寫。
她憑什麽以為,他會再棄大計于不顧,救她第二次?
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江柍也下了馬,走上前扶起楊無為,說道:“多謝先生今日替我備馬。”
她自始至終都以“我”自稱。
楊無為沒想到江柍如此敬重他,莫名想到臨行前,她讓他備馬,他問“娘娘不坐馬車嗎”,她回他說“行軍打仗,哪有坐馬車的,替本宮備馬”。
那一刻他便知,她或許真的能幫上大忙。
楊無為有句話說得沒錯,自他追随沈子枭的那一刻起,便只為沈子枭一人之事考慮,其餘的他都不關心。
而江柍……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看出沈子枭已為她動情,此乃王者大忌。
他本覺她是紅顏禍水,想借此機會利用她換厄彌歸降,一是解決沈子枭身邊的禍害,二是解決巒骨之困,可謂兩全其美。
可此時,他又想起與她一同趕路的那些日子,念起她的好。
他慚愧不已,向她恭敬說道:“多謝娘娘成全。”
江柍笑笑,又撿起沈子枭的“如虹”劍,重新遞給他。
沈子枭不接。
厄彌在城樓上已叫嚷半天,恰好說道:“美人,沈子枭可真是個孬種,為了讓本汗歸降,竟把你都請出來了,怎麽?他是要你用美人計勸服本汗,還是想用你換本汗臣服?”
此話正是觸動到沈子枭的底線,他一道目光刺過去,卻沒有言語。
轉身奪過了江柍手裏的劍,寒光一閃,琥珠“啊”地痛呼一聲。
沈子枭劃破了琥珠的手臂。
他眼神晦暗幽深,卻無半分語調:“你膽敢再辱孤愛妻一句,孤便刺你親妹一下,你的污言穢語,都會變成你至親之人的傷痕。”
厄彌一見琥珠受傷,不由握緊了拳:“沈子枭,你有什麽就沖本汗來!”
江柍來此是為和談,見狀,忙對厄彌說:“我雖是美人,可卻對你使不出美人計,更不可能用一己之身,換你歸降。”
厄彌問:“那你來幹什麽?”他忽而怒道,“是想看本汗被你的男人困死嗎?”
“不,他從沒有要困死你,是你困住了你自己。”江柍對厄彌說道,“至于所謂的美人計,笑話,你是一個寧死不屈的人,又怎會因我這個小小女子就動搖呢。”
沈子枭出聲制止她:“迎熹,夠了,你回去,這裏有孤。”
江柍回給他一個“你放心”的眼神。
沈子枭因這道目光而微凜。
厄彌哈哈大笑:“你什麽都懂,可你還是來了,為什麽?”
“因為我和你們男人不同,我沒有狼子野心也不喜追名逐利,更沒有那麽多的陰謀陽謀,我只知道人命可貴,他們都是為了國家利益勸你歸降,而我不管你歸不歸降,只是不想看你死去,才真心想勸你活下來。”江柍如此說道。
這話半真半假。
其實楊無為來找她之前,她就一直在回想琥珠的話。
然後也不知怎麽了,她霍然想起她及笄前一天在宮外看到的那些賣身葬父、葬母的小孩子,以及在北上途中遇到的那些走着走着路就餓昏的女人,和赤北城中髒兮兮的乞丐……最後她想到沈子枭說“只有真心為民,才能問心無愧地享受臣民的跪拜,天下的供養”。
于是她毅然前來,便不再考慮什麽昭國晏國,更不會在乎厄彌的性命,自己的身份,她只深念“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江柍繼續說道:“今日見到你,倒是令我想起昔日的項羽。”
“此話怎講。”楊無為适時接話道。
江柍笑笑:“世人皆拜服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英雄意氣,我卻覺得他是個十足的莽夫,想當年他破釜沉舟,是何等的義無反顧,卻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竟這樣輕易自刎了,若當初他沒有死,後來坐擁江山的又會是誰呢。”
說到此處,江柍忽而諷笑一下:“說到底,你還不如項羽,項羽臨死之前還有一匹馬和一個女人跟着他,你有什麽?項羽臨死之前還念江東子弟的平安,你念的是什麽?”
“說到底,你和他們是一樣的,還是要本汗顧念将士們。”厄彌說道。
江柍反問:“難道你不該顧念嗎。”
厄彌一噎:“……”
“這世上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想死的人。你可以選擇當一個站着死的英雄,到時你的臣民就要彎腰跪地生生世世低中原人一等,可你若選擇低低頭顱活下來,你所有的臣民就都能夠昂首挺胸活在世上。”言及此處,江柍不由一嘆,“你豈能不知,你一個輸家,又哪裏有資格做選擇?你真正能做的選擇無外乎我方才提及的那兩個,大汗,是非成敗轉頭空,你好好想想,若你還想不通,那阿難答大汗就白死了。”
“……”
厄彌看着江柍遙遠的身姿。
心中感嘆,這個女人紅裙妖冶,氣質卻高貴,給人以若妖若神之感。
說出的話,既像神谕,也如鬼惑。
為什麽同是勸降,她的話卻比那些将軍元帥的話,更能讓他聽進心裏去?
江柍的一番話把厄彌說得啞口無言。
沈子枭也凝望着她,目光不深不淺,風平浪靜。
楊無為無意間瞥到他的眼神,只覺轟然被悶雷劈中,從頭頂開始發麻
厄彌久久沒有下定決心。
江柍看了琥珠一眼。
琥珠落下一滴淚來,默了默,她捂着受傷的手臂,深呼一口氣,用巒骨語唱起一支歌謠來:
“額吉額吉,給我一朵山丹花,我呀我要,把花兒戴在頭發上,我要騎着小馬去遠方,額吉額吉,我想你就聞聞花,你想我也聞聞花……”
這是巒骨人獨有的歌謠,江柍看到城牆上的士兵已有人默默落淚。
江柍窈窕纖瘦的身姿挺立得更加筆直,她說道:“大汗,我既已稱你為大汗,你便永遠是王,我不是讓你降,而是給你機會活。”
沈子枭附和:“有尊嚴的死和有尊嚴的活,你選一個。”
厄彌久久不語,晴空之上一片飛鳥掠過雲叢。
有一只喜鵲竟膽大地落在了他的手畔,轉瞬又撲棱着翅膀飛走了,飛到了不遠處的巢穴之中。
或許是三日來的對峙已讓他身心疲憊,或許是江柍的一番話對他起了作用,又或是琥珠的歌謠暖熱了他的心腸。
但更有可能是喜鵲歸巢,讓他的心徹底松動下來。
靜默許久之後,他高聲喊道:“開!城!門!”
作者有話說:
江柍slay全場。
我不是讓你投降,而是給你機會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