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年過去大改變】

歲月匆匆,轉眼三年過去,不管是虎贲衛、衛珩、楚槿或上官沐,都有了顯著的改變

卧佛山的金礦開挖,上官沐有足夠經費可以在朝中進行交涉。

而衛珩不但把積欠屬下的月銀還清,也開始擴交虎贲衛組織,現在能夠幫他搜集消息的鋪子越來越多,在今年開春時,全國上下茶布米糧、青樓酒館全都加起來,衛珩的鋪子已經将近三千家。

之所以能夠擴張得這麽快,除了金礦的支持,也得感激楚槿時不時的靈機一動,讓衛珩名下鋪子的收益逐年大幅成長。

而衛珩有楚槿這樣一個得力幫手,屢破奇案,一時名聲大顯。

五個月前,上官謙借重他的能力,讓他下江南查私鹽。

衛珩自然不會反對,一來,這事是在先帝時他就着手進行,只不過新帝上任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方打壓不乖的朝臣,才會将私鹽一事暫置腦後,二來,是為了讓國家朝堂更穩固,魑魅魍魉越少,上官沐接手便會越輕松。

因此,短短一個月時間,私鹽一案塵埃落定。

他手下的精兵有五千,人力夠、財力足,這些害蟲在絕對的實力前面也只有俯首稱臣的分,被抓的被抓、遭逮的遭逮,一個個都被送到上官謙跟前。

上官謙看到這些貪官受到制裁還沒那麽興奮,等看到擡進金銮殿上的近百箱贓銀,他雙眼發光、表情呆滞,好半響都發不出聲音。

于是,龍心再度大悅,重賞有功人員,首功衛珩官位直接三級跳,升到從二品的察院右都禦史,人人都說依照這種升官速度,或許衛珩不到三十歲就能坐上宰相位置。

在這種情況下,想與衛珩攀親的人多如過江之鲗。

幾個月前衛楮回過京城,那時二房能賣的賣了,卻還是寅吃卯糧,銀錢永遠不夠用。

早就說過衛珩是裏子要、面子也要的那種人,知道二房窘境,他買下國公府舊宅,卻仍然讓二房住在裏頭,每個月還給一筆生活費讓叔父堂弟妹們過日子,雖然用不起奴仆,至少不會餓肚子。

他以德報怨的行迳自然贏得百姓一致的贊譽,就是衛楮回來也沒有立場責備他。

衛楮在二房住了大半個月,受不了他們的不思上進、成日鬧騰,又提着行李、帶着下人繼雲游四方,來個眼不見為淨。

說到衛楮回京那些日子可熱鬧了,天天有人遞拜帖,想和他談衛珩的親事,但誰能作得了衛珩的主?

衛楮才開口,衛珩便以一句“這件事我自有主張”給頂了回去。

這會兒,當祖父的若是還看不清楚孫子已經強大到不能被控制,那就是腦袋有問題。

為了躲拜帖、也為了不想摻和二房那些糟心事,衛楮臨行前對衛珩說了一句話,“等你決定要成親,我再回京。”

馬車進到寨子,三年多來,楚槿進出的次數多不勝數,每回看到她的馬車,大夥兒就會圍上前去,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馬車裏裝的除槿妹子之處,還有一大堆好吃的。

楚槿像只招財貓,培育出來的菊花一盆近千兩,卻還是有人搶着買,而從山裏移植回來的蘭花更是喊價到數千兩。

自然,她沒落舊孫婆婆,這些年孫家也賺得缽滿盆滿,看在村人眼中多少有些吃味,不少人與孫婆婆套交情,想套出新品種菊花的養法,卻始終無果,有人甚至潛進兩家試圖偷盜,無奈他們防得緊,只能眼睜睜看着兩家賺錢,自己卻分不到一杯羹。

生性保守的楚槿和章玉芬有志上同,認定有土斯有財,做啥投資都有賠有賺,唯有土地,只要人口增長,就不會掉價兒,因此連着田地的莊子買過一處又一處,鋪子更不用說,如今她在京城裏頭已經有十七家鋪面。

可楚槿精力有限,因此百花村外的田全佃給農戶,由莊頭管理,她只親自打理百花村裏的幾塊地,鋪子也只留下兩家,用來經營花店,其他的全賃給旁人,她每年就靠着收租金來攢錢,等錢攢夠,繼續買地買鋪子。

章玉芬很得意地說道:“将來,小棠和小楓就算走不了仕途,也可以當土財主。”

不行的呀,楚家的孩子不能被埋沒。楚槿急了。

她還沒反駁呢,楚楓就說:“不要,我要當和爺爺一樣大的官。”

小小孩童、大大志氣,楚楓如此,楚棠更是如此。

楚槿滿意地笑了,也更努力賺錢,這三年下來,她的盆花生意自不必說,手藝早已聲名遠播,而切花生意也越做越好,她不再到處擺攤,直接把生意放在京城的那兩個鋪子裏。

白花花的銀兩到手後,楚槿思考該怎麽運用,兜裏沒錢時她都不是個摳門的,兜裏有錢自然不會虧待自己。

她把宅子擴大一倍,建一個大廚房,買回兩個廚娘,再不讓章玉芬碰那些油煙鍋鏟。

楚槿不會做菜,但贏在見識多,二十一世的五星級廚房她沒少逛過,而美食節目更是看到她眼花缭亂,廚娘們熱愛也樂意配合,因此衛家的餐桌上屢有驚喜。

滿足了家人的胃,她也沒忘記虎贲衛的大家,每回到寨子來都不會是空手。

“槿妹子,今天帶了什麽?”馬車剛停下,衛和掀開車簾,給楚槿遞上一張大笑臉。

觀察他的笑臉,楚槿曉得自己有多受歡迎。

衛和今年二十二歲,卻長着一張娃娃臉,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每次有需要欺敵的任務都是他出馬。

“鹵味。”她指指車內。

衛和探身進去,把那一大鍋還冒着熱氣的鹵味端下來,用力吸一口。“真香!”說着急急端着鍋子往屋裏走。

楚槿被衛和的迫不及待惹笑了,走到車前,勾起于杉的手臂,笑道:“爺爺,你可得快點兒,否則他們一下子就會吃光光。”

于杉揉揉她的頭發,滿臉慈祥,“都給他們吃,有小槿在,爺爺還能餓着?”

“也是。”楚槿調皮地挑挑眉。“可您也別在馬車上頭等,進屋裏坐坐吧,我今天會盡快弄好。”

“每次都說盡快,你哪次上山快得了?要不,爺爺跟你一起?”

“不要啦,我保證這次一定盡快下山。”要是讓爺爺看見她和花草對話,肯定會吓呆。

“你的保證哪次有用,說不定還要留在這裏過夜。”

“爺爺,就那麽幾次,你要叨念多久?”

于杉搖頭笑。是啊,就那麽幾次,偏偏那幾次全是衛大人在的時候。

衛珩是個城府極深的,也不得他是怎麽看待楚槿的,老是對她摟摟抱抱,半點不避違,若是年紀小也就罷了,可楚槿是十六的姑娘了,總該防着些。

剛進衛家的時候,他看着楚槿從早忙到晚,嘴上說快樂、說有成就感,可誰都看得出來她心裏憋着一口不能發洩的氣,只能把力氣全都用來拼生計。

不只她,楚棠也是這樣憂心忡忡、滿肚子郁氣,讓他搞不懂衛忠、章玉芬這對夫妻是怎麽當人家爹娘的,搞得自己的孩子面甜心苦,心事重重。

于是他不時開解姊弟倆,告訴他們生氣是因為不夠大度,都是因為不夠豁達,焦慮是因為不夠從容,悲傷是因為不夠堅強……所有煩惱的根源都在自己,人生在世可以做的事那麽多,為何要自尋煩惱?過去的事可以選擇放下,也可以負在背上,但如果選擇後者,就沒有力氣去負擔其他。

他說過一堆又一堆的道理,即使不明白困擾他們、壓抑他們的陳年往事究竟是什麽。

後來于杉發現,他們有把他的話給聽進去,慢慢懂得敞開心胸,學會調皮、促狹,像個真正的孩子。

他們的轉變讓于杉很有成就感,突然發現就算失去一切,他也有機會重拾幸福。

于杉已經不記得楚槿他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喊自己爺爺的,但他沒有拒絕這稱呼,開心的接受了。

他們将自己當成爺爺,他必會視他們為親孫子般疼着護着,不教他們吃虧受苦。

“我明白衛大人是好人,你們相處多年,關系像親人似的,只不過終究不是真正的親人,你年紀漸長,該防的還是得防,不然萬一傳出不好的名聲,對未來姻緣不利。”于杉苦口婆心地說。

姻緣?家仇未報、弟弟尚幼,她沒有權利想這些。

把頭靠在于杉肩上,楚槿問:“爺爺,一定要成親嗎?留在家裏不行嗎?”

于杉拍拍她的手背,認真說:“你想留便留、想嫁便嫁,只不過你要選擇的是怎麽做對自己最好,而不是怎麽做對親人更好。”

楚槿疑睇于杉,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可說出來的話卻似乎什麽都曉得,她覺得有這樣一位有智慧的長輩在真好。

“爺爺,你待我真好。”

“嗯。”

“知道爺爺好,就乖乖聽爺爺的話,衛大人再好,也得注意些。”

“嗯。”

“小棠要參加鄉試,小楓也想參加童試,該準備的東西不少,趁着時辰還早,我去城裏一趟,把該備下的東西買齊。”

“讓爹去就行。”

“別提你爹,也不知道在忙什麽,都大半個月沒進家門啦,虧得你娘性子好,若換作別人早把他給休了。”

于杉的話讓楚槿咯咯笑個不停。

“等我從城裏回來,再來接你。”

“好。”楚槿應下,送于杉上馬車。

駕地一聲,馬匹快跑起來。

“槿妹子,你在做什麽?快點,大夥兒都等不及啦!”衛愛大聲喚。

楚槿微微一笑,跑進廚房,搬出幾個大盤子和磚板菜刀。

見她抱一堆東西,衛愛連忙上前接手。

“愛哥哥好。”她甜甜地喊他一聲,喊得衛愛全身起雞皮疙瘩。

他不應聲,假裝沒聽見,楚槿笑得更歡。

衛愛是“八德”裏頭樣貌最俊俏的,這樣的男人肯定很受女人青睐,可他純情得很,每次聽她喊愛哥哥,耳垂就會隐隐泛紅。

加入虎贲衛三年多,她慢慢了解組織裏的人并不可怕,她就不懂了,那怎會在外頭傳出那樣的壞名聲?

桌邊已經圍了兩圈人,除衛和、衛愛之外,還有幾個虎贲衛高層,楚槿目光轉過,沒發現衛珩,微微有些失望。

“槿妹子找老大嗎?老大不在啦。”高層之一說。

八德喊衛珩“爺”,高層喊“老大”,這是兩者之間最大的不同點。

八德不是先帝的人,而是衛珩師父給的,原本是用來保護衛珩的安全,後來覺得他們能耐,又想着給他們一份前程,就讓他們加入虎贲衛了。

衛珩就是這樣,他極護短,只要被他歸類為自己人,就會想盡辦法護着,楚槿想,因為她也是他認為的自己人,所以他才把她護緊緊?

楚槿很矛盾,既覺得當他的自己人是件很幸福的事,卻又不喜歡因為是自己人而被他所喜。

他對她超級好,可她不曉得這種好當中摻雜了什麽成分,所以爺爺擔心的事,楚槿當然也會擔心。

她說不清楚兩人之間是什麽關系,主仆?朋友?兄妹?或者其他?

她也曾想過把話挑明了說,可要怎麽說呢?會不會她正經八百地問了,他卻滿頭霧水回答——“你是我的部下,我自然要對你好,不是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想,自己會一輩子不敢見他,會挖洞把自己給埋掉,會把自己多嘴的舌頭割掉。

因為不願意面對尴尬,因為不想戳破幻想,于是她選擇敵不動、我不動,選擇揣着糊塗裝得更糊塗。

“放心,爺晚一點會到。”衛和說。

聽見這話,眉頭揚揚,楚槿微笑。

“瞧瞧,槿妹子一聽見老大要來立馬笑了,怎麽,這麽多哥哥叔叔還不夠,非得要老大在場?”

在場的他們沒把楚槿當外人看,調侃起來半點不手軟。

剛開始,相府出身的楚槿哪裏招架得住,往往被逗得臉紅心跳,眼底冒出可疑紅絲,後來次數一多,再加上長期擺攤做生意,什麽場面沒見識過,臉皮養粗了、膽子養肥了,幾句口頭玩笑話再也難不倒她。

她笑吟吟回話,“珩哥哥還欠着我月銀呢。”

“沒良心的小財迷,這話讓老大聽見,該得多傷心。”

“不給錢,我也傷心吶。”

楚槿一說,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拿起勺子,她先把花生撈出來盛盤,剛擺上桌,十幾雙筷子就争先恐後搶食。

她把豬肝、大腸、豬心、豆幹撈出來,刀起刀落,俐落切着,速度得夠快,否則哪應付得了這群哥哥叔叔們的胃。

這回她擺進不少辣椒,吃得大家汗水淋漓,卻舍不得放筷子,而且嘴巴明明經夠忙的了,還一句接一句說個不停。

“以後不曉得哪個好命人能把咱們槿妹子娶回家。”

“槿妹子,要不咱們合夥做生意,哥哥出錢、你出方子,一起賺錢去。”

“哪輪得到你賺,槿妹子多少食單落到老大手裏,半毛錢也沒撈到。”

楚槿的食單替衛珩的酒樓飯館掙了不少銀錢,這些年,虎贲衛和五千精兵的薪水年年往上提,衛珩還接受楚槿的建議,開了一間私人錢莊,讓他們把銀子存在裏頭,眼看裏頭的錢一天天積攢起來,各個樂得眉開眼笑。

“槿妹子,跟着老大賺一點點月銀,卻丢掉這麽多方子,你虧大啦。”

“你得學會跟老大談判,能摳一點是一點,掙錢不容易。”

大夥說熱烈,一個個都替楚槿着想,衛和與衛愛卻不插話,光顧着搶食,因為他們曉得楚槿的身家,以及爺對她的慷慨。

談判?哼哈,有力氣摳那點銀子,不如同爺撒嬌兩句,那麽每年的蘭賽冠軍還輪得到別人?

說說,是一盆叫價萬兩的蘭花值錢,還是一張叫價幾十兩的食單珍貴?

“厚,你們有沒有長眼睛啊,老大待槿妹子還不夠好?全天下也就槿妹子能得老大如此厚愛。”

“是啊,老大對咱們差多啦。”

“你要是長得像槿妹子這麽漂亮,老大肯定會另眼相待。”

“要不,槿妹子幹脆嫁給老大,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有道理,寧可肥了咱們槿妹子,也別被那些名門閨秀占便宜。”

接下來的話越來越偏,楚槿臉皮再厚都待不下去了,飛快把鹵味切好婦,淨過手、背起竹蒌,匆匆丢下一句“我上山去了”便飛也似的跑開,留下身後一屋子的讪笑。

上了山,笑靥浮上,感情這種東西,都是處着處着處久了就會生成的。

對于愛情,楚槿有些遲鈍,許是年紀未到,過去的她并沒有想太多,但即便這樣,她也戀上被人照顧的感覺。

她一天天對他上瘾,一天天思念他,也天天對他多了想像、多了期盼、多了暧昧、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

她不确定他的心意,甚至不确定兩人的相處是不是叫做心有靈犀或者有默契,但她确定自己不願意讓任何狀況掐斷兩人的關系。

章玉芬不只一次向她提及婚事,她總是說:“在小棠、小楓撐起楚家門楣之前,我不考慮婚事。”

話說得斬鐵截鐵,心卻虛得慌,她終究是個女人,也希望有人能依靠,也期待人生旅程有人相伴,向往兒孫成群的歲月靜好。

只是從重生那刻起,就注定了她再不是單純無知的閨閣少女,沒有權利過度期待愛情。

所以就這樣吧,擱置、忽略,維持眼下的關系,讓兩人的心都能平平靜靜的。

深吸氣,風迎面拂過,帶給她一個信息——“要下雨喽,別在山上逗留太久。”

“謝謝。”楚槿低聲回應。

三年下來,她對這座山已經很熟悉,一草一石,一花一木,全都成為她的好友,每回來到這裏,都會讓她感到安樂寧靜,她實在太喜歡這群朋友。

背靠着一棵老樟樹,她仰頭說:“要下雨了呢,可得多吸點水,把自己養得健壯。”

前陣子老樟樹生病,是她幫忙拿斧頭砍掉病枝,是她聽取它的要求,尋來草藥為它驅蟲,看着它重新健康茁壯起來。

老樟樹的樹葉輕輕拂過她的臉,像是愛憐,也像是撫慰。“松開眉頭,小姑娘家家的,別老是憂愁。”

楚槿笑開,回答道:“我沒有,我很好。”

“承擔那麽大的責任,沒有人可以很好。”

楚槿從不對任何人訴苦,她習慣臉上笑得甜,苦澀留心底,只把這些說給老樟樹、說給花花草草聽。

爺爺說得有道理,她不豁達,如何教會小棠豁達,她不放下,如何讓小棠放下,因此即使豁達不來、放下不,她也得裝出一副開朗豁達相。

“放下仇恨,才能讓自己過得好。”野草對她說。

“我也想遺忘,但那是我的至親,是兩百多條性命,如果我忘記了,誰來為他們争取公道?”楚槿還在等待,等着楚府冤屈昭雪那日。

“傻孩子,你如果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會曉得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仇恨是假的、嫉妒是虛的,能争得一時快活才重要。”老樟樹說道。

“我無法放任惡人張狂。”

“他們張狂多久?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壽命終會走到盡頭,到那時候恩恩怨怨一筆勾消,該還的下輩子自有讨債人。”

老樟樹的話在楚槿心頭發酵。

她懂的,世間飄蕩千百年,看過的例子哪還少了,只是心頭那關過不去。

兩百多條人命吶,那個兇手颠覆她的世界、破壞她的人生,讓她和小棠、小楓失怙失依,在世間無助飄零。

這樣的人,她怎能容許他再活三十年?

想起爹娘,一下子,她心裏所有委屈通通湧上。

“我不要。”用力搖頭,她抱着樹幹,把臉貼在粗粗的樹皮上。

“傻孩子……”老樟樹輕喟。

野草看見楚槿的淚水一顆顆往下掉,沒有風吹,它卻彎下葉子,輕撫着她。

此時,在雲端蓄存已久的雨水淅瀝瀝落下來。

“快回去吧,病了就不好了。”老樟樹催促。

“再一下下就好。”她甕聲甕氣地說,不想現在回去,讓人看見她的難受委屈。

老樟樹讀出她的心思,嘆道:“你啊,一個小丫頭片子,怎就這麽要強?”它做不了其他事,只能盡力張開枝葉,為她擋去雨水。

野姜花見她這般,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只能輕輕地哼着曲子,耐心安撫。

一時間,山林裏是說不出的平和寧靜,沒有半點雜音,只有雨水滴落葉面的滴答聲。

半路上,衛珩看見于杉駕着馬車,打過招呼,才曉得楚槿留在寨子裏。

于杉五十幾歲,這幾年看顧楚槿,也接手教導小棠、小楓的武功,他性子有點孤立,分明武功高強卻不慕榮華富貴。

衛珩第一次遇見于杉時,他正在街頭乞讨,那時候不曉得,後來才知道憑他的功夫,随便當個護衛都不會把日子混成那樣。

可偏偏,他就要那樣過日子。

第二次遇見,他被搶地盤的乞丐聯手痛毆、奄奄一息,是他救下于杉。

将養一段時後,衛珩意外發現他一身武功,有意吸收他進贲虎衛,可惜他不感興趣,那時候的于杉對生命失去期待。

就在他身子痊愈想求去時,衛珩剛好承諾給楚槿一輛馬車和車夫,于是他挾恩求報,把于杉送到楚槿身邊。

原本,他和于杉約定一年為期,沒想到一年接過一年,于杉沒有再提過離開這件事。衛忠說,他把楚槿、楚棠和楚楓當成自己的孫子孫女,盡力保護教導。

是因為在那裏能夠享受親人間的關懷嗎?他想應該是的,不只于杉,連他也喜歡上那個家。

明是他一手拼湊起來的家庭,卻可以發出深刻的親情,而他那個擁有真實血緣的家庭卻只存在着打壓、算計、傷害。

衛珩突然想到什麽,莞爾一笑,有時候他覺得冥冥之中有只無形的大手在操縱着人們,有時候他也懷疑,人生的起承轉合到底是自己創造出來的,還是早有注定?

揮鞭催馬、加快速度,迎面強風吹來,衛珩比楚槿更高竿,不需要開口或仰頭,便能與風心意相通。

快要下雨了嗎?雨後,他種的竹子會長出不少新筍吧,楚槿特愛這一味,尤其是竹筍沙拉。

微眯眼,她那個讓衛忠打到汗流浃背的沙拉醬,味道還真是不差。

他在院子前下馬,還沒走近,就聽見屋子裏一陣熱鬧。

衆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說說笑笑,還有人引吭高歌,不必懷疑,肯定是楚槿又送來好東西。

這些人啊,嘗過好的之後就開始嫌棄自家廚子的手藝,難怪廚子對楚槿老是橫眉肩豎眼的,沒有好口氣。

衛珩快步進屋。

看見頭頭,大家急忙收斂神色,紛紛打招呼。

“小槿呢?”

“到山上去了。”

“有人陪着嗎?”

陪?這會兒搶食比鉸重要啊,大家苦着臉,讪讪地望向衛珩。

衛珩瞪他們一眼,怒道:“要下雨了,你們居然讓她一個人上山?”甩甩袖子,他找了把傘,快步往山上走去。

吳三看着外頭,自言自語,“這種天氣會下雨?老大的腦袋進水啦?”

衛愛跟衛和對視一眼,一起放下筷子,往外跑。

“喂,你們去那裏啊?”吳三問。

“去收衣服。”

吳三莫名其妙地看看衆人,說:“他們的腦子也進水了?”

“管他進不進水,快點吃才是,等他們回來肯定後悔莫及。”

當楚槿沉浸在花草樹木的安慰裏時,遠遠地傳來雜草的窸窣聲,一名青衫男子撐着雨傘,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想,衛珩一定是某帖藥,因為不需要抱着她、不需要唱歌,連半個安撫的動作都沒出現,她就被安撫了。

撐着傘、慢慢走近,衛珩看見她紅紅的眼睛,輕輕罵一聲“笨蛋”,拉過她微冰的手,道:“回家。”

“回哪個家?”爺爺的馬車已經離開,她回不了百花村。

勾勒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他說:“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聞言,她倏地轉頭,她有沒有聽錯?要不要問一次他說了什麽?

楚槿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要吧,他是從一品都察院右都卸史、敬國公世子,京城多少名門媛張大眼睛盯着呢,她有什麽資格去幻想?

低頭,楚槿笑得有點苦,那苦從舌間蔓延到舌根,教人難受。

見她低頭不語,衛珩道:“蒌子是空的,你的蘭花呢?”

“還來不及到幽蘭谷,就下雨了。”

“正好。”

“正好?為什麽?”

“下雨了,明天竹林裏會冒出新筍,我派人告訴章氏一聲,你今天不回去了。”

又要她留下?爺爺才叨念過她呢,不過……她知道竹子是他特地為她親手種下的。

于是雖然還沒嘗到新筍,她的唇舌間瞬間轉苦為甜。

“就為了吃筍留下啊?”楚槿得寸進尺。

“還可做別的”

“比方說?”去卧佛山泡溫泉?去山溪抓魚?她越想越快意。

“練字。”一句話,他打破她的美好想像。

楚槿皺眉,又練字啊,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嘟起嘴,她問:“為什麽非要練字?”

“因為我要你練。”

什麽霸道的爛答案嘛!楚槿擡頭瞪他,不經意地捕捉到他帶笑的神情。真好看啊,長得這麽天怒人怨,連對他心生嫉妒都覺得自己好龌龊。

他是表面很溫和的男人,溫和到讓人忘記他的獠牙很利、他的爪子很尖,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折在他的手下卻不自知。

虎贲衛中,衛平善于易容,而他不需要易容,就成功地僞裝了自己。

她不知道,後來漸漸明白,溫和已是他的面具,真實的他精明利,偶爾露出肅希的那一面,常常讓人膽顫心驚。

他就像一柄?利匕首,卻包裹在一個渾圓球體裏,唯有在他身邊久待的人才會發覺,不管是溫和親切或和藹可親,都帶着淡淡疏離,所以這個偶爾的真心笑容彌足珍貴。

雨越下越大,衛珩臉上的笑容卻未歇。

她看着看着,看得癡了,不小心絆到地上枯枝,整個人往前撲去,就在她的臉快要和泥土相親時,一個往後的力道把她拉起來,下一瞬,衛珩丢了傘,将她拉進懷裏。

楚槿第一次發現,原來哦,他長得這麽高,原來哦,他的胸口這樣厚實,原來哦,他的肩膀這樣寬,可以把全部全部的她收入懷中。

他不是老樟樹,卻密密實實地把她護着。

她笑了,放肆大膽地把手悄悄地伸到他的腰際,圈住,像抱着老樟樹那樣。

緊接着她聽見他的心聲、呼吸聲,帶绐她回樣的寧靜祥和。

衛珩的笑容在她的頭頂擴大,感受着她柔軟的身子靠在他胸口,這丫頭,他終于把她給養大了。

他也想再抱久一點,只是雨越下越大,短時間內還停不下來,再這樣下去肯定生病。因此雖然萬分不舍,他還是板起臉孔,清冷問:“你還想抱多久?”

楚槿一個激靈,天啊!她在幹什麽?!她急忙松手,仰頭看他。

她的臉頰紅通通,有說不出的可愛與羞澀,他喜歡這樣的楚槿,比那個堅強隐忍、事事都想獨立的楚槿更喜歡。

“走吧,回家。”他朝她伸手,她把自己的掌心交上。

衛珩彎身撿傘,楚槿卻用力把他扯回來,笑道:“我們不要撐傘好不?”

“不好,會生病。”衛珩拒絕。

她和他不一樣,她是女子,得好好養着,以後才能夠……悄悄地,他的臉上泛起可疑潮紅。

“就淋一下吧,一下下就好。”她撒嬌地搖晃他的手臂。

應該再度拒絕的,衛珩卻舍不得拒絕,還來不及做決定,他已經被她拉着走。

手牽手,雨中行,讓楚槿想起了三年前他們同樣在雨中漫步的情形。

衛珩也想起來了,他催動內力,将暖意緩緩送入她的手掌心。

他舍不得她生病,那次回去後,楚槿果真染上風寒,燒了幾天才好,他舍不得她小小的身子再次承受病痛之苦。

而且剛才來的路上,風透漏了消息,楚槿曾将她中箭死去之後發生的每件事情都告訴他們,包括她飄飄蕩蕩千百年的事。

她說,她在空蕩蕩的宅子裏孤單地待着,不時晃到已經死去多時的弟弟們身旁,她說自己總是掉淚,卻有很長時間不曉得自己正在哭泣。

“她心底的恨很深刻,嘴上說沒關系,說她有足夠耐心,但她已經等了千百年,等到屬于她的世界頹圮,等出一個個陌生世世。”

那時候的她無依無靠、有冤無處訴,整個人孤寂不已……想到這裏,他心一抽,又想把她納入懷裏,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克制住沖動。

雨越下越大,轉眼,兩人由裏到外全都濕透。

雷聲隆隆,巨大聲響讓楚槿下意識捂住耳朵。

衛珩身子微彎,将她攔腰抱起,施展輕功,飛掠樹林,身邊的樹木飛快往後竄去,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綠。

楚槿貪婪地汲取衛珩身上透出來的暖意,再次傻氣地想,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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