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許家兄妹下狠手】

後腦杓一陣陣抽痛,幹涸的血漬染紅楚槿的脖子。

她清醒過來,緩緩張開眼睛,想挪動身子,卻發現手腳被麻繩捆綁,輕輕一動就全身疼痛,像被車輪子輾過似的。

她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讓自己坐起來,轉頭環顧四周,這是間很久沒人住過的房間,四處結滿蛛網,空氣裏充斥着一股黴味,窗戶很小,窗紙破爛不堪。

她想起來了,這是百花村民林大山的老家,也只有林大山那種小氣人,才會在蓋房子的時候只留下那麽小的窗戶,深怕少填上幾塊磚頭,被泥水匠賺了去。

林大山的兒子在城裏做生意,做得不錯,前年把住在百花村的他給接過去同住,臨行前他把田地賣給楚槿,獨獨留下這幢房子,說是将來老了還有個地方可以住。

這裏确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林大山人緣不好,不愛與村人往來,把房子蓋在百花村最偏遠處。

只是……許文傑為什麽把她綁到這裏?他想做什麽?

吱呀一聲,門打開來,許香菱和許文傑連袂進屋。

看見她的凄慘模樣,許香菱雙眼發亮,臉上漾出一朵笑花。

許文傑見她醒來了,湊上前來,讨好地道:“醒啦?餓不餓,渴不渴,我給你弄點吃的好不?”

楚槿不語,冷眼看他。

“你別生氣,我下手是重了點,但只要你答應嫁給我,我馬上找大夫給你醫治,行不?”許文傑笑着把她的身子扶正。

真是漂亮啊,光一個眼波流轉,就把他的心勾得發癢。他色迷迷地想。

“你們想做什麽?”楚槿寒聲問。

許文傑還傑回答,許香菱已經走到她面前,擡腳用腳背勾起她的下巴,說:“你也有今天,不是很張揚、很厲害嗎?全村上下都被你收買了,很得意是不?”

楚槿壓下驚懼,力圖口氣平穩。“說吧,你到底想怎樣?我不知道哪裏得罪你,值得你處處針對。”

她對許家的認識還算清楚,是标準的欺善怕惡,但凡她表現出一點點的膽怯,就會被他們踩着頭往上爬,要想對付他們只能強硬不能懦弱。

“不知道哪裏得罪我?你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你指的是衛珩和孫曉進?難道你真以為,沒有我,他們就會看上你?”楚槿對她的自以為是嗤之以鼻。

沒錯,許香菱就是這樣認為的,憑什麽他們眼裏只有楚槿而沒有她?明明楚槿沒有一樣比她好,憑什麽孫曉進、衛珩都繞着楚槿轉,而自己只能嫁給老到可以當爹的糟老頭?!

一個嘴巴子狠狠抽過去,啪地一聲,楚槿左臉瞬間腫起。

許香菱惡狠狠地問:“不要扯到別的地方去,我問你,你到底是用什麽方法種花,為什麽可以養出那麽多新品種的菊花?你的蘭花是不是從詛咒之山裏采的?為什麽每個人進山都會出事,只有你可以平安走出來?”

當初楚槿發話,誰家都可以學習如何種出新品種菊花,唯獨許家不能,倘若有人将法子教給許家,往後她若再琢磨出新法子便不教給村人。

這話讓全村上下史無前例地擰成一股繩,即使許文傑身為裏正也逼不了大家松口,眼看着家家戶戶就要發達,唯獨許家被排除在外,他們兄妹心頭那個恨怎麽能消?

“我能耐,我有本事!”楚槿說着氣死人的話。

“進山的人都會出事,不是摔斷腿就是折斷膀子,人人都知曉那座山林被詛咒,你卻可以平安進出,莫非你真是妖魔跗身?”許香菱抓住她的頭發往後扯。

頭皮一陣麻痛,臉被拉得往後擡高,楚槿不屑地斜眼看她,難道她又想舊招新用,把她活活燒死?

鄉下人性情樸實,敬天畏地,說不定真會信了她,只不過她不怕,爹、娘、爺爺都在呢,會有人來救她的。

楚槿冷笑道:“怎麽不說是我為人善良,受老天爺眷顧。”

“夠了,扯這麽多做什麽?”許文傑不耐煩地推開妹妹,扶着楚槿的肩膀說:“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嫁給我,把你那些花田當成陪嫁,一起送到許家。第二條,我去跟村民說,親眼看見你在深夜化身成狐貍進山,清晨時分叼着幾株蘭花出來。你說,到時候大家會不會吓得想把你燒死?”

“行,把我架起來燒吧,既然我是妖孽,普通柴火肯定奈何不了我,要不要請來道士,讓他們燃起三味真火?”楚槿冷笑。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只要能夠讓爹娘找到自己,到時候誰燒死誰難說得很,他們可是止小兒夜啼的虎贲衛。

許文傑噎住,他怎麽都沒想到楚槿竟然不怕死,他恨得呸一聲,把口水吐在地上。

軟的不成,他擡掌往楚槿臉上轟過去,這一巴掌使足力氣,打得楚槿頭暈目昡,耳朵嗡嗡作響,一道鮮血從嘴角緩緩淌下。

許文傑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讓你點頭嫁給我,三媒六聘是擡舉你,要不然我立刻在這裏把你給辦了,到時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楚槿被打得歪倒地,但她仍不肯輸了氣勢。“你怎麽會以為我在乎名聲?若我在意,就不會抛頭露面、到處做營生,如果我在意,就會關在家裏學琴棋書畫、做女紅,我是有爹娘的人,不掙錢日子也過得下去。

“名聲之于我并沒有那麽重要,只不過,你要是真敢這麽做,信不信我要踏出這裏一步,你就會被挫骨揚灰、碎屍萬段?至于許香菱,我敢保證,你将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楚槿硬是擡頭,瞪着兩人,滿眼狠戾之色。

她陰毒的表情震住許家兄妹,許香菱一肘子推向哥哥,埋怨道:“我早說過,若是沒本事她能把孫曉進迷得不知東南西北?誰曉得她裙子底下睡過多少男人,叫你一刀子把她給了結,你不肯,現在搞成這樣,真讓她平安走出去,我們還有活路嗎?”

“我這不是想替咱們家多掙點良田嗎?”許文傑懊惱。

“想要田還不簡單?!先把她弄死,再把衛家人弄走,你是裏正,沒人耕種的田自然由你發落,就算不成,你還有個鎮長妹夫呢,你沒第一時間這樣做,根本就是因為色欲薰心,想要人財兩得。現在明白了吧,她哪裏是好相與的,千萬別偷雞不着蝕把米,接個燙手山芋在手裏,要是連命都玩沒了……要田?作夢去吧!”許香菱憤慨不已,若不是哥哥猶豫不決,她早就把人給處理掉了。

“那現在怎麽辦?”許文傑搓着兩手,眼睛不舍地盯着楚槿,但妹妹說得沒錯,命更重要。

“能怎麽辦,燒了呗!”

“現在?”

“不然呢,省得夜長夢多。”

“現在是大白天,要是火燒起來,很快就會被發現,她要是被救出去,殺人可是要砍頭的。”許文傑這會兒終于想起楚槿那個身材魁梧的爹,越想心越慌。

“你傻啦,只要照我的吩咐……”

與此同時,聽看風傳來的消息,衛珩的臉色難看到極致,他越走越快,方向明确地朝某個方向前進。

衛忠、衛愛不明所以,只能運起輕功,快步跟上。

很快,他們竄身到一幢舊宅子裏,站定。

屋內,許文傑正拚命往楚槿身上倒油,深怕沒澆透,讓她留下半條命來指認他們,硬是舍了十斤菜油。

妹妹說得有道理,到時候火燒起來,等火勢大到被發現引來村人時,楚槿早就被燒成灰燼,而他們也早已跑得不見人影,到時候別說不知道誰是兇手了,恐怕連死者是誰都查不出來。

“動作快一點。”許香菱連聲催促。

看着楚槿蜷縮着身子,滿身狼狽,想到這個賤蹄子很快就要在人間消失,她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暢快。

她所有的黴運都是衛楚槿帶來的,倘若衛楚槿沒搬進百花村,她還是村裏最美、最受吹捧的女子,一大堆人搶着娶自己進門,都是她害得自己落到這般境地,衛楚槿根本就是她天生的克星!

許文傑加快動作,嘴裏叨念着,“好啦,不要催,馬上……”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頭用力踹開。

許香菱猛然轉身,看見臉色鐵青的衛珩,還來不及反應,胸口就迎來一掌,她整個人被打飛,背脊重重地撞上牆壁,從牆上摔時,那半面牆轟然傾倒,不少磚塊砸在她身上,鮮血疾噴而出。

“香菱!”

許文傑丢下油桶,搶上前,下一瞬他的身子也飛起來了,直接往門外去,頭才剛飛出大門,橫空出現一條粗腿往他腦袋踹去,讓他移了方向直朝木籬撞。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看清楚了,那條粗腿是楚槿那個身材魁捂的爹……

此時屋裏的楚槿眯眼看着前方,衛珩來救她了……她又欠他一份情了呢,他老是這樣,她哪有辦法斷得幹淨透徹?

這可不行,她不想要心裏裝着他,不想要腦袋裏填着他,不想要已經分開,心卻還要日日夜夜為他疼痛……

她想拒絕他的靠近,可是身子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得無法控制,那沉重感從四肢往上蔓延,軀體重了,腦袋變重了,眼皮重了……頭一歪,她重重地墜入黑暗谷底。

衛珩沖上前,将全身被澆菜油的楚槿打橫抱起。

他從沒這樣憤怒過,快步往外飛奔的同時撂下狠話,“別弄死他們,我要他們進十八層地獄!”

這話實在很矛盾,不死怎麽進十八層地獄?

不過衛忠、衛愛聽得懂主子的話,齊聲應和,“是,爺!”

衛忠黑着臉,看着昏死在地上哀號的許文傑,想也不想擡起左腳,用只所有力氣招呼上他的子孫根,這一踩,許文傑當場被痛醒,臉色慘白,痛得發不出聲音。

他倆商議過後,決定一人分一個,看看誰家的煉獄更難熬。

衛愛挑選許文傑,他先折下許文傑一只手臂,再加上剛剛斷掉的重點部位,這樣有點慘,但還不是地獄等級,因此衛愛蹲下身,左右臉各幫他刻朵花。

衛愛意猶未盡,拿起一個瓷瓶,往他嘴裏倒入兩顆珍貴藥丸,從此以後,許文傑不必怕記不牢日子,因為為每逢初一、十五,他全身的骨頭就會像被千只蟲子啃噬般,痛上整整十二個時辰。

偏偏這痛又痛不死人,每痛過一回他便會重獲新生,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強健,如無意外,他将會在痛上九百九十九次之後,骨頭瞬間化成灰。

沒有骨架支撐的肉體會是什麽模樣?衛愛光是想像就覺得很精彩。

許香菱的地獄使者是衛忠,衛珩那一掌已讓她摔裂脊骨,待傷勢痊愈之後,她大概得駝着背行走。

但只是這樣未免太便宜她了,衛忠又補上一腿加一拳,那一腿踩斷她的腿,一拳則是打爆她的顱骨和鼻梁,最在意貌的她從此臉歪目斜、鼻子內凹,帶着一張醜臉過日子——既然她因為得不到男人而為難楚槿,那麽他就讓她更得不到。

他掏出一瓶藥讓許香菱喝下,她從此會有強烈的生理需要,無時無刻想要男人的安慰,但她的新長相大概沒有哪個男人能吞得下,因此她未來的對象……光是想像,就讓衛忠解氣。

什麽?殘忍?別忘了,他們虎贲衛可是止小兒夜啼的最佳良藥。

回到衛家,章玉芬看到楚槿的模樣吓了一跳,連忙請來大夫,大夫診治後表示不礙事,楚槿只是肝氣郁結,喝幾帖藥便行。

可若是不礙事,為什麽她會沉睡不醒?從清晨到黃昏,她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所有人急得跳腳,可衛珩在一旁,他們又不敢硬将她搖醒,只能幹着急。

深夜,衛珩坐在床邊,握住楚槿的手,輕嘆。他看着她眼下的黑青,怎麽會……才一天而已,她便消瘦如斯。

“……我帶着東家去很多地方,本以為找過幾處找不到爺,東家便會死心了,沒想到……是我不對,我應該堅持把她送進家門的……”淩掌櫃钜細靡遺地說出昨發生的事。

“下去吧!”衛珩揮揮手。

“是。”臨走前,淩掌櫃看楚槿一眼,滿心愧疚。

衛珩用被子将她裏緊,抱進懷中,他輕輕撫摸楚槿的臉龐,你還要睡多久?是因為太傷心、不願意清醒嗎?

“對不起。”他在她耳畔說,親了親她的額頭,指尖輕輕描繪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但他還是不會改變想法,她的安全是他最重要的考量。

三年多了,他看着她成長,看着她獨當一面、撐起一個家,他從沒想過她小小的肩膀竟可以承擔這樣多,對此他佩服、他心折,也很高興,在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陪在她身旁的是自己。

原本他真的相信可以一直陪伴下去,所以放任她置屋買地,放任她編織美麗的願景,他承諾為楚家報仇,扶持楚棠、楚楓重振楚家門楣,自信滿滿的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但現在……他失去篤定。

“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的,不要生病、不要傷心,讓我能夠心無旁骛做該做的事情,好嗎?”

楚槿沒回應。

“倘若最後,還是他贏得這局,楚家的仇就別追究了,讓天道去罰他,讓因果去報應他,好嗎?”

她沒答話。

“很抱歉對你失信了,你可以不原諒我,但不可以欺負自己,懂嗎?”

她依舊沉默。

“我知道你累,就趁這次好好休息一場吧,醒來之後安心過日子,不要胡思亂想,成不成親都不要緊,但一定要讓自己快活,若是想成親,就找個比我更好、更疼愛你的男人,知道嗎?因為,你值得最好的……”

他對着熟睡的楚槿不停地說着,從月出講到月落,講到星子西沉,帶出東方那一抹魚肚白。

他得走了,楊公公失蹤,直到現在還沒找到,後宮失去一枚大棋子,還有大把大把的事等着他做,容不得他停留太久。

臉頰貼上她的輕輕磨蹭,動作帶着濃濃不舍,他很清楚,這可能是他們最後的聚首。把她放回床上,攏好棉被,衛珩走出楚槿房間,章玉芬和衛忠還守在門外。

“把你們和小槿的玉牌交給我。”

虎贲衛的玉牌?猛然擡頭,爺這是要把他們逐出虎贲衛?

衛忠搖頭,雙膝跪地,“衛忠願意跟随爺出生入死!”

“幫我好好守護小槿,這是你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任務。”衛珩凝聲道。

衛忠與衛珩對視,他堅持和師弟們并肩作戰,堅持追随爺水裏來、火裏去,他堅持……他的堅持在衛珩的目光中節節敗退。

衛珩道:“不願意的話,我派衛愛過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衛忠怒眼暴張,爺這是在逼他。“爺,屬下沒有做錯事。”

“違抗命令還不算做錯?”衛珩冷冽的聲音像冰刀子似的。

對峙片刻,衛忠終是垂頭,啞聲道:“屬下遵命。”

“記住,我要小槿好好的。”

“是。”

“如果我再也回不來,便說服小棠、小楓棄文從商,說服他們姊弟三人不要追究楚家滅門一事。”

衛忠霍地擡頭。再也回不來是什麽意思?爺行事一向自信,有十分把握才做五分事情,為什麽這回會說出如此灰心之語?

“回答我,有沒有本事,保他們姊弟一世順遂平安?”衛珩加重口氣。

爺這是在向他托孤啊!難道情況比他所知道的更險峻?

青筋冒上額頭,衛忠握緊拳頭,咬牙道:“衛忠發誓,必不違爺之托。”

這樣就好。衛珩拍拍他的肩,轉身離開。

章玉芬怔怔地看着主子踟蹰的腳步,再回頭望向衛忠,仿佛領悟了什麽,她倉皇問道:“爺這是……”

衛忠點點頭。

眼底泛淚,她不懂為什麽會情況丕變,章玉芬心慌意亂,緊緊揪住衛忠的衣袖,臉上浮起驚惶。

楚槿始終沉睡,大夫說,是她自己不願意醒來。

她不吃不喝,藥湯半點都喂不進去,大夫沒轍了,留下一句,“心病還得心藥醫。”

衆人都知道症結在哪裏,但她的“心藥”已經走了,衛珩将面臨一場重大危機,無暇顧及她。

章玉芬試着把她吵醒,她不回,楚棠、楚楓對她說話,她不應,衛忠急得跳腳,知道楚槿這是同自己倔強上了。

眼見情況不樂觀,于杉二話不說,套上馬車飛快往京城。

章玉芬知道楚槿心事,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着——

“娘知道你傷心,但男女之間就是有這麽多的不得已,也許陰錯陽差,也許環境不允,有太多的狀況不是我們樂意遇見的,但它就是會發生。我知道你生氣又傷心,但朝局險峻,皇上親自賜婚,就算爺不願意也得接受,難道你希望為了你堅辭賜婚、與皇帝杠上,為此承擔性命之危?

“你不會這麽做的對不對?你在乎,就像爺在乎你那樣,你希望他平安,他同樣希望你順利,你們都希望彼此能夠一世順遂,就算你不在爺身邊,他依舊希望你過得快樂惬意。同樣的,就算爺不在你身邊,你還是會希望,他能心無旁骛地完成大業,既然如此,你就要讓自己好好的,別讓他挂心,讓他一鼓作氣,朝他想要的方向前進,你說,娘講的有沒有道理?

“醒來吧、傻女兒,逃避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容易,何況除爺之外,你還有我們,還有你全心全意想要裁培的弟弟們,你沒有權利倒下去。前天晚上你沒回來,小楓、小棠急成熱鍋螞蟻,誰也不肯去睡,你爹半夜快馬進京,家裏都炸開鍋了。于杉也召集家裏人手分頭找你,大家快把百花村給翻遍了,還是不見你的蹤影,你能想像當時我們的心情嗎?

“當爺把你抱回來時,看見你昏迷不醒,狼狽得讓人心疼,老把自己當男,說要重振門楣的小棠躲在樹後哭了,那麽驕傲的小子為了你哭得一塌糊塗,他和小楓、爺在屋子外頭守着你,寸步不離,你那麽在乎他們,怎麽舍得讓他們這樣害怕?就算再傷心,身為姊姊,你有義務安撫他們的不安,懂不?所以快醒來吧,好不好?”

相同的話,章玉芬說過一遍又一遍,說得口幹舌燥,卻仍不肯停下,她忘不了主子蕭索的背影,更忘不了衛忠眼底的決絕。

可楚槿還是閉着眼睛,沒有清醒的跡象。

衛忠進屋,替換章玉芬。

他用棉被将楚槿裹起來,抱在膝上,他拙于言詞,只會輕拍着她的背,不斷重複說看,“不要怕,你有爹,爹保護你,爹不會讓你受傷。”想起衛珩的囑咐,一向不知道眼淚滋味的大男人頓時紅了眼眶。

楚棠、楚楓想盡辦法留在姊姊邊,他們不知道姊姊能不聽得見,但仍固執地在姊姊耳邊說着小時候的蠢事,說得自己又哭又笑,一邊期待姊姊能夠哭醒或笑醒。

入夜,于杉駕着馬車回來,帶回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章玉芬不知道于杉此舉是什麽意思,但老太太一進屋,楚棠就傻了,他張大眼睛看着緩步朝自己走近的穆顏,驚得嘴巴阖不攏。

穆顏眼裏閃着淚光,朝他伸手,柔聲問:“棠哥兒,還記得我嗎?”

楚棠定眼看她,點點頭,快步奔上前,緊緊抱住穆顏。

“外婆……”他啞聲道。

楚棠的舉動讓衛忠、章玉芬吓一大跳,她是楚棠的外祖母,那于杉是?

見大家的視線齊齊聚在自己身上,于杉尴尬一笑,低聲道:“我會解釋的。”

穆顏輕拍楚棠的背,天曉得她有多抱歉。“棠哥兒,難為你了、辛苦你了,很抱歉,外婆沒有早點來。”

“沒事,我們很好。”

“我聽你們外公說了,知道這段時日你們有多不容易,你們都是讓人驕傲的好孩子。”楚棠拉過楚楓,楚楓一雙大眼睛看着和姊姊有幾分相似的外婆,心裏倍感親切。

“個婆。”他脆聲喊道。

穆顏摸摸他的頭,欣慰道:“我們楓哥兒已經長這麽大了,時間過得真快。”

過去,楚觀疼愛于湘琴,心知妻子放不下親娘,也知道于家薄情寡義,因此一有機會就把岳母接回家中住。

穆顏極疼愛三個孫子,楚槿的女紅還是她親手指導的。

“聽說今年都下場考試了,你們爹娘在天之靈一定很高興。”

她滿足地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楓,兩個孩子都是人中龍鳳,楚家有後,親家老爺一定很高興,楚家門庭有人可以撐起。

寒暄過後,穆顏迫不及待想見楚槿,于杉正是專程為此事把她給接過來的。

穆顏拍拍兩人肩膀,道:“棠哥兒、楓哥兒,這幾天你們肯定沒睡好,聽話,回房好好歇着,槿姐兒的事交給外婆,外婆保證還給你們健康的姊姊。”

她口氣溫柔,但眼神堅定,短短幾句話就說服了楚棠、楚楓,他們相信有外婆在,姊姊一定會很快清醒過來。

随着章玉芬進了楚槿房裏,穆顏心疼地看眼外孫女,轉身對章玉芬說:“辛苦你了,謝謝你為他們姊弟做的,老婆子不勝感激。”

章玉芬抹淚,“我真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以後請你也這樣待他們,他們需要娘,而我需要女兒。”穆顏握住章玉芬雙手,眼底充滿誠摯。

章玉芬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自小無父無母,根本不曉得親人長什麽樣兒,現在有兒女、有丈夫、有母親……她感激老天,更感激爺。

穆顏摸摸章玉芬憔悴的臉頰,說道:“今晚有我,別擔心,你好好睡一覺,把自己身子養好,棠哥兒、楓哥兒還需要你照料。”

“好。”

章玉芬離開,屋裏剩下祖孫倆,穆顏走近床邊,細細審視楚槿,低聲道:“我的槿姐兒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和你娘一樣漂亮呢。”

像過去那樣,她脫下鞋子躺上床,将外孫女摟進懷裏,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她親親外孫女的頭,柔聲道:“外婆的乖寶貝,受委屈了是不?不怕呀,外婆在,有外婆給你靠,什麽傷心事通通說給外婆聽,好不?”

楚槿沒張開眼睛,但眼皮微微顫動。

因為太傷心了,所以不願意面對?沒關系,不願醒便多休息會兒,她來說故事給外孫女聽,她的槿姐兒影喜歡外婆說的故事。

穆顏摟摟她,說道:“外婆以為你有爹娘、有祖父母的疼愛,他們肯定會作主,幫你挑個好丈夫,你的一輩子将會無憂無慮,不會像外婆這樣凄涼,可人算不如天算,誰曉得楚家竟會遭遇無妄之災。楚家滅門消息傳來時,外婆差點兒活不下去,你娘是外婆唯一的指望啊,她好,外婆才好得了,她死了,外婆哪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于家現實,隔天就把我送進家廟,那時我滿心想着,死便死了,不怕的,黃泉路上有你娘、有你們,處婆哪會害寂寞?可我終究沒死成,一日日熬着,竟也讓我熬到今日,熬到能與你們再見,所以啊,老天爺安排的路,哪是我們能夠預測的?

“現在外婆要跟你講故事、外婆這一生的故事,槿姊兒要認真聽。外婆是罪臣之後,落入人牙子之手,被于家買回做沖喜新娘,我的丈夫于彬體弱,從我嫁進去到他死去,他沒下過一次床,應該說他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即使我細心服侍,他的病情依舊起起伏伏、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沒事,壞的時候,我往往要遭到一番打罵。

“于杉是我的小叔子,善良有義氣,每回見我受罰,便會為我出頭,可他不過是庶子,替我出頭改變不了結果,到最後是兩個人一起受罰,于事無補。但是身邊多個伴,受罰似乎就沒那麽痛苦了,許是因為如此,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有話聊,甚至漸漸喜歡上彼此。

“有一次,天寒地凍時節,于彬病情加重,婆婆怒指我克夫,于杉搶白一句,說于彬打出生就是個病秧子,哪能怪到我頭上?然後,我們又一起被罰跪在祠堂裏了。那時天氣太冷,窗棂都結了霜,眼見我身子承受不住,他說性命比名節更重要,于是擁着我、彼此互相取暖,那天的月色太美,感覺太好,我們都知道不應該,卻克制不了欲望,我們成了夫妻。

“之後,于彬終究沒熬過那個冬天,他死了,我卻懷上你娘,于是我被送進家廟,于杉被趕出家門,于杉曾經想把我從家廟裏帶出去,但他被于家人欺騙,以為我已經在家廟裏自盡身亡,這一騙就是幾十年。

“我在家廟裏生下你娘、養大她,看她與你爹邂逅,成就一段好姻緣,我常想,若娘能夠嫁給一個好丈夫一世幸福,肯定是上蒼對我的補償,誰知好景不常,楚家遭遇禍事,你和小棠、小楓流落異鄉。

“現在的我,很高興沒有死成,倘若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外公、見不到你們姊弟。你外公被衛大人所救,把外公送到你們身邊,查出我們之間的關系,把我從家廟救出來,還将真相透露給你外公,我感激衛大人的大恩大德,雖然我也很難過他讓你受傷、讓你如此哀愁,但我依舊感激他,沒有他,我這輩子終将帶着憾恨離去。

“衛大人是好人,槿姊兒也是好丫頭,我不知道是什麽促成人們相聚、分離,但我始終相信人與人之間只要結下善緣,就會出現好的際遇,槿姊兒,聽明白外婆的話了嗎?你永遠不曉得生命的下一段會發生什麽事,是好、是壞沒有人可以預測,但你得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如果你在這時候因為痛而選擇退縮,怎麽能夠在未來承接幸福喜樂。

“等睡夠了就張開眼睛吧,讓外婆看看我的槿姐兒、抱枹我的槿姊兒,聽聽我的槿姊兒,告狀訴苦,好嗎?慢慢來,處婆不急的,外婆已經等那麽多年,等出很好的耐心,我會在這裏陪着你,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會離你而去……”

穆顏看見了,心酸又心疼,她拍拍楚槿的背,說:“會好起來的,外婆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隔天一早,鞭炮聲響起,村民湧進衛家大門,前來報喜——楚楓考上秀才頭名!

聽到消息,楚楓沒留在前頭讓衆人包圍、稱贊,而是拉着哥哥一溜姻跑到姊姊床邊。

他握住姊姊的手,貼在自己頰邊,急道:“姊姊,你聽見沒?我考上秀才了,他們說我是大錦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秀才。你有沒有聽見?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沒有辜負祖父、爹爹的期望,我做到了!”說着,激動哽咽。

楚棠心疼地拍拍弟弟肩膀,眼看瘦削憔悴的姊姊,眼眶再次濕潤,才短短三天姊姊就變成這樣,再下去怎麽得了?

他跪在床邊,低聲說:“姊姊,小楓這麽努力,就是想得到你的肯定,你快點張開眼睛,誇誇他,告訴他他做得很好,要繼保持下去。”

楚楓抓着楚槿的手,抹去眼角淚水,說:“姊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想要你誇獎我,我想要你枹抱我,告訴我我是最好的。姊姊,你不要不理我,我很害怕,害怕你和爹娘一樣不要我了……”

楚槿聽到了,淚水滑出眼眶,墜成一條線,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掙紮着,她覺得很抱歉,她不應該造成大家的困擾,她努力了半晌,終于張開眼睛,大大的眼珠子一眨,又是成串成串的淚水流下。

楚楓見姊姊在哭,急了,一次次抹掉淚水,但眼淚不受控,自顧自地往下流。

楚棠更急,他跳上床把楚槿扶起,用他的肩膀支撐着她。“姊姊,不哭、不害怕,有我在,我是男人,我會保護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楚槿連聲說着。

“沒關系,一點都沒關系。”

楚楓不管不顧地投入她壞裏,三姊弟抱成一團,放聲大哭,三顆小小的頭顱靠在一起,把這些天的委屈、焦慮全都哭出來。

于杉和穆顏站在門口,他們互視彼此。

“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是于杉的鄭重承諾,他承諾會用最大的努力,讓他的妻子、外孫們過得越來越好。

穆顏口氣,說道:“槿姊兒醒了,身子得好好補補,我去煮湯,你幫我燒柴,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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