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第27章 27

◎記憶◎

被葉時韞來了點上清仙人的震撼之後, 濯纓看學宮裏那些整日沒心沒肺的二百五同硯們的眼神都不同了。

那個最愛坐第一排與仙師互動的小老頭,據說生前是個為民伸冤被活剮了的縣官。

那個每天一身泥巴灰撲撲不愛說話的陰暗少年, 據說生前在種地上頗有建樹, 用一半的地養活了足足兩個城池的百姓。

還有一對他們學宮內唯一特許的小情侶,女方生前是一心修仙的妖狐,男方是富戶家的傻兒子, 兩人積德行善,卻遭受世人誤解。

最後兩人為平定人間妖禍而死,死時情義動天, 兩人齊齊飛升成仙,在人間也是一段佳話。

總的來說,濯纓覺得以她的品性與覺悟,混在這群人裏面,多少有點像走後門的。

“……時韞, 若來你們上清天宮為質的是個脾氣嬌氣吃不了苦的公主, 你們會待她如何?”

濯纓這話題跳得飛快, 葉時韞愣了一下才道:

“能如何?合得來就交個朋友, 合不來就不搭理嘛,她吃不吃得了苦自有仙師管,大家平日要修煉要去下界攢功德, 都很忙,要說一直幫她也不太可能。”

濯纓颔首。

如她所料,葉時韞只考慮幫多幫少, 完全沒考慮過瞧不起或者欺負對方的可能, 這扶桑學宮裏的學子, 她看大多數也都跟她差不多傻。

……所以前世的昭粹為什麽總在哭訴上清天宮滅絕人性, 她過得生不如死?

饒是濯纓再聰明, 也想不通昭粹單純就是沒見過真正的苦日子,才會如此無病呻吟。

財神的課上完便是封離神君的法術課。

這周又輪到了上清琉璃境試煉,學子們紛紛叫苦連天,唉聲嘆氣。

“都叫什麽?平日若不刻苦,待來日下界遇敵,有得是苦頭給你們吃,今日試煉完,每人再與我過三招才可下課。”

封離神君從衆人敢怒不敢言的臉上掃過,落在濯纓身上時道:

“你,在琉璃境裏不能超過半個時辰,超出半個時辰我會強行關閉琉璃境,明白嗎?”

濯纓很遺憾:“半個時辰是不是太短了點?”

之前她還尚未有仙根時進去便能待上三日呢。

雖然琉璃境與仙力高低無關,但她這次有信心,一定能夠打破上次的記錄。

“夠長了,一息都不能超過。”

濯纓遺憾嘆了口氣,轉過頭便對上數道羨慕得滴血的目光。

葉時韞捏緊了她毫無威懾力的拳頭:

“濯纓公主,雖然你長得真的很合我的審美,可有時候真的也怪氣人的。”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怎麽還會有人嫌棄半個時辰短啊!

濯纓微笑:“你知道你這個叫什麽嗎?”

“什麽?”

她拍了拍葉時韞的腦袋,溫柔道:

“這就叫無能狂怒。”

“……”

被濯纓從容不迫踏入琉璃境中的模樣激勵——或者說激怒到,封離神君難得見到學子們氣勢洶洶沖入琉璃境中的場面。

——然後全都橫七歪八地被送出來。

算了,這個面子不要也罷。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赤水濯纓一樣,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牛勁。

見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氣喘如狗,濯纓上前對封離神君道:

“那就我先來同神君過招?”

封離神君颔首,揮手召來天宮武庫:

“聽聞你在下界時用過弓,之前讓你逐一試兵器,怎麽不先試擅長的?”

濯纓視線掃過陳列在半空中的兵器,語調平靜:

“因為學弓的過程不太喜歡。”

應該說,是教她弓的那個人,她不太喜歡。

“但現在不重要了。”

濯纓從武庫中取了一把烏木弓,分量不輕,但她如今已能勉強持握。

“武器不分喜不喜歡,只要好用就行。”

曾經沉邺在昆侖山手把手教她拉弓的記憶,已經被新的記憶覆蓋。

她記得弓弦在她手中震顫的感覺,記得箭矢朝沉邺飛去時他碎裂的目光。

今後她每次持弓,記得的都會是那一次令她血液沸騰的專注殺意。

她會一次次的練習,鑽研,不斷打磨,直至下一次她的箭矢,能夠真正地刺穿他的胸膛——

飛出的箭矢被封離神君一手握住。

他低頭看着自己腳下被箭風帶動而拖移出的痕跡,面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盡管仙力微薄,但光是敢沖他而來的膽量,就已經超越了很多被他的臉吓得根本不敢動手的學子。

封離神君對地上趴着休息的學子們肅然道:

“上我的法術課,便要像赤水濯纓這樣,有敢與我認真動手的覺悟,否則來日下界遇到邪魔妖鬼,你們如何能替人間除魔衛道,揚我上清天宮威名?”

學子們的眼珠轉向他對面的濯纓。

他們覺得,這位濯纓公主的眼神看起來不像打算除魔衛道,也不像要揚上清威名。

——她就是單純的想把面前的人都殺了。

-

沒過兩日,濯纓便聽說了青溟真王被須彌仙境贖回去的消息。

濯纓有些意外:

“……這還能贖回去的?”

“拷滿不承,取保放之,是清源神君定下來的天規之一。”

金冠白衣的伏曜雙手環臂,看上去臉色不佳。

“真想不通鐵面無私的清源神君為什麽會定下這麽一個規矩,這事兒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青溟真王派朱厭來殺你的,還用證據?他說不小心才讓朱厭跑出去的,我還說我不小心把他砍了呢!”

伏曜滿臉寫着“遲早要把須彌仙境全殺了”。

濯纓倒是能理解清源神君的用心。

這條規矩可以說是專為須彌仙境所設,天規不可違背,但能花錢取保,也算一種緩和兩方關系的手段。

畢竟須彌仙境是不懂什麽叫遵紀守法的,他們一怒就是開殺,上清仙人不會被他們殺死,會死的只有被仙人一怒波及的百姓。

“不過你也別太難過,清源神君說了,須彌仙境花了大價錢贖人,這筆錢天宮沒要,又添了點給你專門建了個小膳房,請廚神來給你做一日三餐,正好給你補身體,到時候你拿着玉牌就能進。”

旁邊梳着耳朵偷聽的葉時韞眼前一亮。

她沖着濯纓張了張口型。

想吃!

其餘幾個人與葉時韞交頭接耳一番,轉頭也沖濯纓無聲張嘴。

帶飯!帶飯!我也要!

濯纓:“……替我謝謝清源神君。”

-

另一頭,重傷的沉邺也終于被送回了荒海海底。

消息早在他回來之前便已經被荒海的某些人得知,那些本就不服沉邺的力量擰成了一股繩,誓要抓住這次機會來個釜底抽薪,讓沉邺永世不得翻身。

昭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回過神來時,沉邺所在的少君府已經被團團圍住。

她被沉邺的一位兄長抓了起來,準備在必要時拿來脅迫沉邺。

停泊在流水城外仙船內的沉邺傷勢未愈。

聽說這件事後,他蒼白着一張臉,只淡淡道:

“無用功而已。”

不知道是說這些人圍剿他的行為,還是說昭粹被抓這件事。

他将派出去追殺謝策玄的隊伍調了回來,由小柳兒帶着鱗甲衛突襲,只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便将叛黨除盡。

他的三皇兄站在少君府的府門前,雙手顫抖地将刀架在昭粹的脖子上,對闖進來的沉邺喊:

“別動!沉邺,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殺了——”

咻——!

弓弩比他的話語更快,昭粹幾乎都沒來得及害怕,便見沉邺身後一道碧色靈光回轉,一支冰箭倏然而至三皇子的眉心。

噗嗤一聲。

溫熱的鮮血和腦漿炸了昭粹一臉。

從決定起兵到包圍少君府再到被沉邺誅殺,三皇子一幹人等蹦跶了不過三日,便被連根拔起,挫骨揚灰。

侍女替昭粹擦幹臉上污漬,又給她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她呆愣愣坐在床榻邊,整個人似乎還靜止在沉邺那支冰箭擦過她鬓發時的那一瞬間。

那支箭,冷得吓人,寒意能鑽進人的骨子裏。

“……少君已經多少年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了,到底是何人能将少君傷到如此地步?能讓少君毫無防備直刺心髒,若非心腹,便是仙力強大的大能……”

“需養幾日?”

“畢竟傷及心脈,小心将養百日不為過。”

“百日?三皇子的殘部還未徹底清掃,将少君受傷的消息傳回的內奸也還沒擒獲,諸多要事需要少君定奪,你這醫師到底能不能行?”

“不得無禮……誰在外面?”

門外的昭粹吓了一跳,見內室所有人齊齊回頭看她,只得硬着頭皮走了出來。

有眼色的臣下見是沉邺的未婚妻,知道她今日遭到挾持,必定萬分驚惶,便識趣地帶着其餘衆人告辭。

待內室只餘她和沉邺二人時,不知怎麽,昭粹渾身都有些僵硬,好一會兒都站在原地未動,倒是沉邺先眉心微蹙,低低吸了口氣。

“少君沒事吧?”

昭粹這才上前,撲在他的床榻邊,想要伸手看看他的傷口,卻又怕弄疼他,半路收住了手。

沉邺卻忽而握住她的手。

“今日可吓到了你?”

昭粹略有些慌亂地眨了眨眼:“我毫發無損,沒事的,倒是少君你受了傷……是誰傷的你?”

一雙幽深如海的眸子靜靜望着她。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明明應該是缱绻溫柔的眼神,但昭粹不知為何覺得像被一只冷冰冰的蛇纏繞,內心深處的直覺顫栗着,提醒着她要逃跑。

直到一個微涼的吻落在她唇上之前,她都仍有種自己要被眼前這個人掐死的不祥之感。

“不必擔心我。”

他的眼底浮着一層很淺的笑意。

“今日讓你受到驚吓,是我之過,傷害你的那些人,我會将他們千刀萬剮。”

昭粹被這一吻吻得暈頭轉向。

他果然還是在意她的,否則怎麽會對她被挾持這件事如此震怒?

那一箭,應該也是太過擔心她的安危而已,畢竟沉邺的仙力很強,哪怕他受了傷,距離又遠,應該也有□□成把握,才會如此果決。

昭粹嗯了一聲,柔順地枕在他的膝上。

“少君此去可有見到姐姐?姐姐沒出什麽事吧?”

烏發如綢緞般在他腿上鋪開,沉邺垂眸看着落在他指尖的長發,與記憶裏浸在水中悠悠蕩開的長發重合。

“她沒事,已經回到上清了。”

昭粹理所當然地認定是沉邺出現,替濯纓解了圍,她才能平安返回上清。

于是感慨道:

“雖然知道上清天宮一貫嚴苛無情,但沒想到竟然會逼迫姐姐立下心魔誓……還好有少君你在我身邊,這世上就沒有少君你做不到的事,只要有你在,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嚴苛無情?

沉邺又回想起了謝策玄那副與濯纓交情匪淺的模樣。

記憶的最後,是謝策玄拉着她的手離開的背影,那兩道背影烙印在他眼底,燙得他心口灼痛難忍。

“只不過……”昭粹試探着開口,“少君打算何時吞并西海?”

昭粹隐約記得沉邺曾跟她提起過,前世的荒海最初吞并的就是西海。

拿下西海,荒海才正式開始入了其餘三海的眼。

沉邺眸色沉沉:“為什麽這麽問?”

她狀似天真道:

“我聽說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有一部分就在西海境內,要是少君能早日吞并西海的話,冬日就可以去不知火山附近過冬了。”

沉邺笑了笑:“有這麽冷嗎?你姐姐體虛畏寒,從前政務太忙也都是留在撫仙宮……”

空氣凝滞了幾息。

昭粹和沉邺同時神色大變。

沉邺有些意外。

他為何會說濯纓留在撫仙宮?

撫仙宮是荒海君後的住所,濯纓即便是來荒海做客,也不會住在那裏。

而一旁的昭粹則是被驚得心跳都為之一顫。

因為前世的濯纓正是住在撫仙宮!

荒海吞并西海之後,沉邺帶着荒海朝臣西遷,而濯纓要留在舊都推行新政,沉邺便在衆多宮室之中選擇了撫仙宮賞賜于她。

但那已經是前世的事了,沉邺怎麽會突然這麽說?

昭粹下意識摸了摸腕間的手镯。

一定是它的緣故。

沉邺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越多,接觸這個手镯的時間也就越多,所以會接觸到手镯裏封存的前世。

“……這傷竟然如此嚴重,都開始說胡話了。”

沉邺自嘲地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吞并西海的時機我另有部署,如今對西海,以結交為主,若有機會,你可多與西海走動。”

聽了沉邺的話,昭粹放心幾分。

這一世許多事情都有了變故,牽一發而動全身,自然不會事事都如前世那樣。

但沒關系,光是看今日沉邺平定叛亂的果決,她便知道,她的心上人是這世間難得一見的英明君主。

荒海成為天下海域之主,不過早晚的事而已。

-

“……文昌星君,你們這查驗功德值的術法,真的沒有出錯的時候嗎?”

文昌星君将濯纓這個月的俸祿交給她,笑眯眯道:

“本君執掌司祿府千載,還從未有過出錯之時,當然,本君這裏只負責查驗數額,若濯纓公主是對功德值的判定有異議,可以寫申訴文書,經過司祿府、紫微殿以及天後天帝的印鑒确認,遞交九曜星宮,由青溟真王負責将您的訴求告知天道……”

文昌星君一邊說着,一邊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

濯纓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

“但這個月我已替信徒完成了十個願望,只增加了五十的功德值,您覺得這合理嗎?”

文昌星君白眉微動,似乎也覺得有些意外,于是調來了濯纓這一個月的功德記錄——

一月初三,信徒稱家中半夜時常有詭異響動,晝夜難安,求一道符箓鎮住邪祟。

濯纓賜符替信徒順利消災鎮邪。

一月初五,信徒稱妻子連生八女,若再生女兒只能将其投江,求一道生子符保佑此胎為男。

濯纓鑽研數日,終于煉成生子符,令這家一舉得男。

還有一月初七……

文昌星君粗粗掃了一眼,都是願力挺強大的信徒,若真的好好完成,每一件的功德值都不低。

怎麽會這麽多加起來才只有五十的功德值呢?

文昌星君再追蹤了一下信徒的願力,這才發現端倪。

第一個信徒所指的詭異響動,是因愛慕她而時常半夜潛入她房中的登徒子,而濯纓賜的也不是什麽鎮鬼符,而是一道雷符。

那登徒子當夜再潛入女子房中,寬衣在側做下作之舉時,床邊的雷符炸開,當場就将人炸得後半生只能去宮中做太監。

第二個信徒得的倒的确是生子符了,但濯纓在朱砂中加入了鹿蜀血,導致懷孕的不是他妻子,而變成了他自己。

這件事傳出去,全城上下引以為奇談,那男子大為崩潰,自己不知從哪兒尋來一副落胎藥喝了,竟一命嗚呼。

……

文昌星君看完這一條條功德記錄,原本就皺皺巴巴的小老頭五官更皺巴了。

他擡起一根手指,顫巍巍地指着一臉平靜的濯纓:

“就你做的這些事,天道還能給你五十功德,實屬你前世積了大德啊……”

濯纓想不通。

她覺得自己已經竭力做個懲奸除惡的好人了,天道竟然還如此不給面子。

既然這樣,就不能怪她動用一些特殊手段了。

“——從今天開始,有人想吃小膳房的飯菜,我可以幫忙帶。”

濯纓此話一出,講舍裏許多學子都圍了過來。

“我我我!我想吃!”

“我第一個排隊,膳房現在覺得我們胃口太大不利于修煉,都開始讓我們節食辟谷了,我餓得能吃一頭牛!”

“收費嗎?一次多少靈石?我錢多,我先來!”

“不收費。”

被圍在中間的濯纓指尖輕敲桌案,微笑道:

“但收信徒,你們誰的信徒遇到的麻煩與什麽神女帝子有關,可以托夢給他們,讓他們向我求助,我一定全力回應他們的祈願。”

濯纓徹底放棄了處理凡人與凡人之間的糾葛。

她的手段對凡人來說太過激烈,她很擔心搞到最後不賺反扣,于是只能參照仲銜青的例子——

天道對于她用特殊手段對付神女帝子們這件事上,似乎大加贊賞的趨勢。

所謂幹飯之下必有勇夫,其他人還有猶豫這是不是有點不太好時,葉時韞已經第一個舉手:

“我我我我有一個信徒,她每天都會跟我咒她讨厭的人去死,還做了個小人天天紮,她的仇人雖然不是須彌仙境的仙族,但的确也算是個神女——應該是西海的,人稱西海龍女。”

濯纓對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這不是西海龍母那個跟歸墟魔族跑了的小女兒嗎?

西海啊……

濯纓抿唇輕輕地笑了笑。

若是她能将西海龍母的小女兒送回去,不知那位愛女心切的西海龍母,會不會替她完成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願望呢?

作者有話說:

微不足道的小願望——指在荒海攪風攪雨讓渣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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