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蘇放發燒了,燒得無緣無由,像是鬼神附身一般,突然之間便得了這麽個毛病。

前些日子,因着要過年,蘇放給周家村每位農戶家裏忙着寫春聯,很是不亦樂乎。幾年前,蘇放沒來周家村的時候,這春聯是裏正負責寫的。裏正這人雖有些文化,但字卻寫得不怎入眼,所以替村民寫的春聯實際數量極少,多半是福字。再加上周家村有些婦人會剪窗花,也就彌補了這春聯不入眼的不足。

不過自蘇放來了周家村後,這一切便不一樣了。蘇放的字就如他的人一樣好看,蘇放本人也讀過不少聖賢書,雖說不能出口成章,但寫幾副春聯還是不在話下的。

于是乎,每年到年底讓蘇先生寫春聯幾乎成了周家村的習俗。蘇放一般是不收錢財的,他不缺這麽幾個錢,村民們自是歡喜得很,人前人後都誇贊蘇放如何如何好。

蘇放對這些贊美從來都是聽過就忘,從不挂在心上,只有顧雲皓的誇獎,他會喜滋滋地揣摩好幾天。

據村民說,今年年底格外冷,以往水都不結冰,今年不但結了,還厚實得很。顧雲皓畢竟是現代重生來的,再說還是特種兵,極寒極熱都遭受過,也就沒什麽感覺。冬天穿在身上的衣服加上棉襖也就三件,按照蘇放的說法,是顧雲皓本身體溫比常人高一些,所以才不那麽怕冷。

顧雲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體溫比別人高,只是習慣冬天只穿三件衣服。從前做特種訓練的時候,什麽都不穿都有過,自然對這種級別的寒冷不會放在心上。

蘇放的發燒其實最早還是他發現的,畢竟晚上兩個人摟着睡,總會感覺得出來。蘇放自己的反應倒是要慢半拍,等顧雲皓對他說了,他還啊的一聲表示驚訝來着。

顧雲皓知道發燒這種東西很難弄,燒得低了沒什麽,被子捂一晚上,出一身汗可能就好了,但要是燒得高了,那就麻煩了,有可能咳嗽啊什麽的毛病都要冒出來。一旦超過四十度就更加要人命。前世的顧雲皓曾被派去做過某些偏僻地區的流感隔離工作,所以對于流感有一點點關系的任何症狀都非常敏感。

在意識到蘇放發燒的那晚上,顧雲皓很是神經質地連夜裹着蘇放去王大夫家。蘇放正睡得迷迷糊糊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一睜開眼便瞧見王大夫和顧雲皓兩雙眼睛瞅着他,頓時吓了一跳。

問顧雲皓怎麽了,顧雲皓只蹙着眉道: “你發燒了,帶你來診斷診斷的。”

王大夫也是被顧雲皓的敲門聲給生生弄醒的,本想着睡個好覺呢,誰道大半夜的會來這麽一出,只好耷拉着眼皮一邊搖晃一邊穿衣起來,臨開門的時候,衣服還沒扣好,就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誰看了都知道此刻敲門不是時候。

可顧雲皓不管這些,拿額頭頂着門就進來了,王大夫被門撞到一邊,才真正醒過來。看見眼前的人光着膀子和小腿,王大夫頓時吓了一跳,趕緊将門關上以阻止外頭的冷風灌進來。

“我說顧兄弟啊,大晚上衣服不穿好背着一團被子跑完醫館來是做甚,周某過幾天便要五十歲了,算是真正上了年紀了,經不得你這麽吓的。”

顧雲皓将被子放在看診的床上,被頭一拉開,裏面竟還有個人,他只道: “蘇放發燒了,你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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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這下算是又被吓了一跳,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兒個也是小年夜了,被這麽來來回回地吓還真吃不消。

他瞅着顧雲皓這般急匆匆的,想必蘇先生燒得不輕,也不敢耽擱了,立刻抖擻了精神開始把脈。這會兒蘇放也轉醒了,就這麽毫無預兆地看到了眼前兩個人。

幾乎是立刻跳起來了,蘇放問着: “怎麽回事,方才不是還在家裏嗎,這會兒怎麽到王大夫的醫館來了雲皓,莫不是我夢游了”

“你沒夢游,是顧兄弟被你來的。”王大夫無奈,手已經從沙發脈門松開,他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就一點點小發燒,蓋着被子悶一晚上便沒事了,這顧兄弟怎地如丢了魂一般這般着急,都不像往日的他了。

蘇放吃驚地看着顧雲皓,只道: “雲皓,怎麽會事”

顧雲皓瞧見王大夫輕易把手松開了,心裏有絲不悅,蹙着眉道: “你發燒了,我就帶你來這兒了。”轉而道, “王大夫,蘇放病情怎樣”

病情王大夫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蘇先生只不過是體溫比平常高了些,還談不上病情這兩字吧。顧雲皓蹙眉,他也蹙眉,真不知這顧兄弟在着急個什麽勁,丁點大的事搞得如臨大敵一般。

像顧雲皓這樣的現代人,可能都有神經特別敏感的時候,如同強迫症一樣,一旦一個事件刺激了他的某個神經,他就搞得特別緊張,好像不把這事解決天都快塌下來了。

王大夫道: “蘇先生身體好得很,沒什麽大礙,發燒也不強烈,不受冷,多喝些熱水,過個一兩日便好了。顧兄弟,別那麽緊張,蘇先生死不了。”

“死不了”這三個字當真有些重了,王大夫就是故意說給顧雲皓聽的。

顧雲皓聽着這話,稍稍放松了神經,眼神在蘇放身上逗留了一下,忽地走過去用被子将他再次裹好。蘇放裏頭只穿了一件單衣,要是凍着了,搞不好發熱加劇。

王大夫又道: “這點熱度也不要開什麽藥,你們都放心好了,我不是糊塗大夫,說得絕對沒錯。至于顧兄弟,也別太過緊張,有些小毛小病自己會好,不定真要看大夫。還有你也別這樣只穿一件單衣出來,別蘇先生沒什麽大事,你倒是惹上什麽毛病了,那可得不償失了。”

顧雲皓還是蹙着眉,雖說心裏放下了些,臉卻還板着呢。他也沒多說什麽,就點了點頭,然後背起蘇放,打算回去了。

蘇放自始至終都沒說什麽話,就一個勁望着顧雲皓發呆。今晚的顧雲皓太過奇怪了,竟會為了一點小毛病搞得這麽雞飛狗跳的,也不知他心裏是怎麽想的,是在乎自己有些過頭了

蘇放想來想去,覺得這個答案不正确,那肯定有另外的原因。

顧雲皓背着蘇放在夜風裏走,風從面前刮過來,他卻渾然不覺,只顧悶走往前走。

“雲皓,”蘇放終是忍不住,叫了這男人一聲,說道, “我感覺你今天怪怪的,怎麽了”

顧雲皓從某種遙遠的記憶裏回過神來,對着空氣緩緩開了口: “沒什麽,就是忽然受了些刺激。你就當我發神經,別讓在心上,回去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

話雖這麽說,蘇放卻不定真能不放在心上,他關心顧雲皓的一切,包括他突如其來的某種奇怪心思。

顧雲皓背着蘇放在夜色裏走,悶着頭不想說話,硬要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說他當兵的時候,在某次任務中,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戰友被感染上了病毒,然後不治身亡他覺得即便說出來,蘇放也不定相信,他的當兵日子與蘇放眼中所謂的兵有着本質區別。歸根究底,他是來自幾百年後或者另一個時空的現代人,有些經歷只能當成秘密永遠藏在心底,若要真拿出來與人分享,即便是蘇放,也會拿異樣的眼神看他的吧。

蘇放對顧雲皓的話語很不死心,追着想要問出實情。但顧雲皓硬是咬緊口風什麽都沒有說。顧雲皓的這種行為,讓蘇放更加确定,他的丈夫是個有故事的人。

“你若不想說便不要說了,等着哪天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吧。”最終,蘇放也只能給以這樣的回應了。

兩人一路沉默地回了家,蘇放直接被裹着放上了床。

“冷不冷,要不要拿熱水泡泡腳”顧雲皓對蘇放說着。

蘇放瞅着自家男人,四肢健壯,仿似方才的寒風連一根汗毛都沒讓這男人豎一下。蘇放不由想到,若是在戰場上遇到這個男人,可能他會是自己十分強悍的對手。

不過這個設想很快被他抛到腦後,實在是因為太不切實際了,他現在的生活,已與戰場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了。他現在就是個教書先生,他的丈夫就是個農民。他沒必要想着怎麽深入敵後來個突然襲擊,也不用想着怎樣截了敵軍糧草,怎樣擒了敵軍的将領,或者怎樣才能讓恩師開恩,不屠城又屠民……很多事情他都不用去想了。他只要想着如何操持好這個家,如何照顧好他的男人,以後則要想着如何教育好他的孩子。他的生活将變得如此簡單。

他要堅信,他就是一個普通了,只是一個普通人。

“你想什麽呢,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顧雲皓打斷了蘇放的思維。

蘇放張了張嘴,忽地罵道: “你以為你的身子是鋼鐵打造的,就這樣不穿衣服在冬夜裏蹦,現在瞅着沒事,不冷,強健着呢,等老了呢,各種病症都會冒出來,怎麽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體。”

顧雲皓有些愣怔,蘇放從來沒有這麽大聲地喝斥過他,他的腦子像忽然清醒了一般,眼神也清亮不少。

“你怎麽總是讓我擔心呢”蘇放有些無奈。

顧雲皓忽地走過去,摟住了他: “抱歉,我當時沒想那麽多。一看到你發燒我心裏就急,一着急就什麽都忘了,我下次注意。”

蘇放知道,沒有人會這麽神經兮兮地為着一個小小的發燒而奔波成這樣,顧雲皓心裏肯定有個跨不過去的坎,這個坎他不知道是什麽形狀,不知道多深,也不知道多寬。他只知道,可能時間會磨平一切。他需要的是耐心,顧雲皓需要的也是耐心。

今晚的顧雲皓似乎有些小鳥依人,他拿頭在蘇放肩窩處蹭了蹭,又說了遍: “要洗洗腳嗎”

蘇放搖搖頭, “不用了,你睡上來吧,我偎着你就行。”

顧雲皓道了聲好,拿幹毛巾擦了擦腳便鑽進了被子。

蘇放往顧雲皓懷裏縮了縮,後者将他摟緊了些,盡量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他。

“我現在才發現,你的身子這麽熱,貼在我背上像火燒一樣。”

“這不是很好,讓你多出點汗,明天指不定就轉好了。”顧雲皓道, “你也別光顧着說話,方才的話我也原封不動地還給你。你當自己是少林寺銅人,竟在迎風口擺攤給村民寫春聯,要寫不會在家裏寫,這不自找折騰嗎”

蘇放卻是顧左右而言他: “什麽少林寺銅人,那是什麽東西”

顧雲皓心中一愣,敢情這世界沒有這種東西,便胡言應道: “就是一座叫少林寺的廟,裏面的一些和尚在身上塗滿黃澄澄的染料,就像鋪了一層黃銅一樣。打起架來非常厲害,一拳可以打碎一塊磚頭。”

顧雲皓胡七八糟杜撰了一陣,只把蘇放說得呵呵發笑, “哪真能有這樣的人存在,你說笑呢。”

确實是說笑,顧雲皓自己也知不知道少林寺是不是真有那傳說中的十八銅人,更加不知道他銅人身上塗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他所杜撰的內容,完全是由電視劇中的所見所聞為藍本,毫無現實依據可言。

“睡吧,明個兒就大年夜了,得養足精神準備年夜飯。”

蘇放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來,蘇放果真出了一身汗,後背緊貼着顧雲皓的胸膛,感覺連衣服都沾一塊兒了。

顧雲皓是先起來的,他讓蘇放多睡會,自己則和大綠小綠一道,開始張羅着拜土地神,擺貢飯貢菜請祖宗回來吃等儀式。

顧雲皓拿着三炷香在大門口鞠了三個躬,口中念念有詞一陣,無外乎是說蘇放的爹娘啊,回來一趟,飯菜準備好了,進來吃吧。至于自己的爸媽,他就懶得說了,本身也快不記得了,再說真要是請,他們還是穿越時空到這裏來,那就真是靈異事件了。

前院的八仙桌上,擺着紅燒肉,豆芽菜,清蒸的鳊魚,還有一些豆腐,以及其他時令蔬菜。桌的四條邊,每邊放着兩個小酒杯,兩雙筷子,兩包調羹,還有兩小碗飯。朝門的一邊,要架個香爐,裏頭插三柱香,等這三柱香燒完了,這滿桌的菜就能撤下了。

八仙桌旁邊,椅子要擺得正正的,活人不能碰着,一碰着便犯了沖。

顧雲皓将一個草蒲團放在八仙桌前方,正對着香爐。凡這家裏的人,莫管是誰,都要拜上三拜,順帶着可以許個願,求祖宗保佑。顧雲皓雖不信這些東西,但形式使然,也不得不這麽做。

蘇放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顧雲皓在磕頭。看着一屋子有模有樣的,蘇放眼睛都放光了,沒想到這個男人看起來粗枝大葉的,竟還有這麽細膩的一面。

大綠小綠瞅見主子過來了,都簇過來跟他咬耳朵,說今日爺弄得有條不紊,他倆都插不上手。

顧雲皓睜開眼來,就看見一主二仆在那邊說悄悄話。他站起來拍拍膝蓋上沾上的稻草碎屑,只道: “都過來拜拜,求祖宗保佑,争取下一年添個大小姐。”

蘇放聽了立時發笑,只道: “這得看上天的意思,他若是不想給,咱也沒辦法。”

顧雲皓朝蘇放看了一眼,他不想說事在人為這樣的話了,自己還拜着呢,有點矛盾,便朝他招招手: “別杵着了,過來拜拜。”

一屋子人算是朝祖宗行了禮,之後拿香爐裏未燃盡的香點燃了紙錢和紙元寶,等儀式都完成了,才開始吃自己的飯。

今天蘇放開了恩,也算是顧雲皓的意思,都大過年了,就讓兩個家仆坐下一塊吃個飯吧。蘇放也答應了。結果大綠小綠倒是拘束得很,磨叽了半天才肯坐下來。蘇放看着他倆笑,又不住地搖頭。

“你搖頭做什麽”顧雲皓問他。

蘇放道: “下人做久了會養成一些習慣,愛一個人久了,也會養成某種習慣。”

顧雲皓默默彎起嘴角,埋頭吃起了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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