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掃除
大掃除
“這是房間鑰匙，這是大門電子卡，這是口罩。”下車後，沈醫生交給我三樣東西。
我道了聲謝，正準備把東西揣兜裏，沈醫生忽然對我說：“你不戴口罩嗎？”
我說：“疫情不是結束了嗎，幹嘛還要戴口罩？”
沈醫生沒說話，兀自往前走。司機戴着口罩走到我旁邊，溫柔地提醒我道：“你最好戴上，不然到時候他可能會抓你的臉。”
我信了，連忙掏出口罩戴上，跟着他二人走上了鳳祥公寓的樓梯間，一路上遇到不少租客，伸頭探腦地向我們投來警惕的目光。
公寓沒有電梯，還沒走到三樓，我就聞到了一股類似垃圾車經過時散發的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太難聞了，怎麽會有人選擇住這種地方啊！”我嘟囔道。
沈醫生依舊沒言語，那個司機倒是笑着說：“誰知道呢，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這種地方呢。我和沈醫生倒是見怪不怪了，你第一次來，等會兒進門，要做好準備啊。”
我在心裏做了最壞的設想，然而等到司機開門，讓我親眼目睹室內堆積如山的垃圾和腐爛的外賣食品時，我還是憋不住拉下口罩，蹲到過道邊的垃圾桶旁吐了出來。
這他媽哪是人住的地方，這是垃圾回收站吧。
沈醫生默默地走到我身旁，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握着紙巾，擦了擦了眼睛，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幹嘔了一陣，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沈醫生，他是什麽時候患的抑郁症的？”我眨了眨酸得流眼淚的眼睛，拉上口罩問。
沈醫生歪頭看了一眼越站越遠，幾乎退到樓梯口的司機，皺眉說：“不知道，我是這個月才上門治療的，我來的時候房間也是這樣。”
“啊？那，那這房間為啥……”為啥沒收拾這幾個字我問不出口，人家是心理醫生，不是護工，沒有義務為患者打掃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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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收拾過一次，他不允許。”沈醫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說道。
我咳了一聲，屏着呼吸說：“那我還怎麽收拾啊？”
沈醫生說：“顧總昨晚上親自來找他溝通了，他同意收拾房間。原本是打算請清潔公司的，今天早上清潔公司的人來了一群人，他突然又不讓進門了，把人趕了出來。顧總打電話給他，他也不接。我今天和你一起來，就是來跟他溝通這件事的。”
我大大松了口氣，做了個請的手勢，滿懷敬佩地說：“沈醫生，那你先忙吧，溝通好了再來叫我。我在外面透會兒氣。”
沈醫生的心理調節能力就是強，立馬踏着一堆塑料垃圾袋的“屍體”進了屋內。
漫長的十分鐘過後，沈醫生捂着口罩出來了，帶着滿身腐臭味站在了我面前，說：“他同意你收拾房間了，讓你每次出門記得鎖門，其他的你自己看着辦，有用的留下，沒用的都扔了。好了，他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着看了一眼站在樓梯口的司機，兩個人一前一後，腳底抹油，跑了。
幾次鼓起勇氣進房間的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下樓去買垃圾袋和去污劑。
誰料剛走到二樓，便有個中年婦女等候在那裏，提着一個大袋子對我說：“靓仔，我是房東，你是來幫301號房的那孩子收拾房間的是吧？”
我點了點頭，包租婆連忙笑着把袋子遞到我手裏，說：“這是我剛買的清潔用具，你啥也不用買，拿去用吧，不要錢。老實說吧，我催了他幾次，讓他搬家，他就是不搬。搞得其他租客怨天罵地的，唉，你多勸勸他，有啥子事想不開的咧，這樣折磨自己。”
我推脫不過，接了，拎着袋子上了樓，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看見房門拉開了一條縫，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我吓了一大跳，壯着膽子用腳踢開了門。
“咚”的一聲響，有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我忍着腐臭味探進半顆頭，看見一個人倒在垃圾山上，曲着腿，蓬頭垢面，拼命地扯自己的髒衣服試圖遮住臉。
不過他穿的是短袖，怎麽也遮不住臉，倒是露出了自己白得發光的瘦得脫相往下凹陷的小腹。
我彎腰伸手意欲他拉起來，他捂着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從指縫裏怔怔地傻傻地看着我，越湊越近，緊接着渾身顫抖，倉皇地往後一縮，然後忽然彈起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爬進了自己的房間。
“砰”的一聲，他緊緊地把房門一關，就好像見了鬼似的。
我搖了搖頭，望着滿屋子的垃圾，調整心态，自動将這些垃圾想象成了往年春季跟奶奶捏的用來育玉米苗的雞糞坨坨。
還別說，這樣一想，我竟然感覺沒那麽惡心反胃了。
顧小龍租的是兩室一廳，我原本打算從最裏面往外收拾，後來想了一下，客廳是重災區，還是先把客廳的這堆外賣盒和食品垃圾袋扛下樓再說吧。
經過三個小時的奮鬥，客廳的垃圾總算清空了。我累得顧不上喝水，直接癱坐在滿是瓜子殼和泡面渣子的沙發上，口罩也懶得帶了，丢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是的，我萬萬沒想到這屋子原本是有垃圾桶的，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不僅有垃圾桶，還有拖把掃把，新舊都有，總共有七把，最新的看着應該沒買多長時間——只是都被外賣盒子壓在了底下，看不出來罷了。
稍稍休息了十幾分鐘，我下樓到包租婆開的小賣部買了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仰頭直灌。
包租婆看我滿頭大汗喘粗氣，嘆息說：“靓仔，一天搞不定就兩天，別累着了。”
我笑着說：“沒事，還不算太累。”就是天氣太熱了，沒有電梯，跑上跑下有點虛脫。
再一想，就算有電梯，那些垃圾沾湯帶水的，套兩層垃圾袋都不保險，還是直接用樓梯口的塑料大垃圾桶拖着方便。
收拾完客廳，緊接着就是衛生間和廚房，陽臺，以及另一間無人居住的空房子——顧小龍現在住的那間屋子我打算明天再收拾，收拾完之後再做最後的歸整和大掃除。
廚房、陽臺、衛生間的垃圾沒有客廳的雜亂，幾乎全是快遞箱子和蔬菜紙巾之類的，時不時竄出幾只油光發亮的大蟑螂和一群長黑毛的四處逃竄的耗子家族，看得我頭皮發麻——幸虧臭味明顯沒有客廳那麽濃郁，不然我憋不住又想吐。當然也可能是我“入垃圾之室久而不覺其臭”。
包租婆給的去污劑很好用，什麽油污都能弄幹淨，幾乎不用費多大勁。唯一讓我郁悶的是，每次扔完垃圾上樓進屋經過顧小龍的房間門口，都會多出一些垃圾堆在那裏。一會兒是外賣盒子，一會兒是幾只臭襪子，一會兒是一個煲了粥的發黴的電飯鍋，一會兒……
離譜的來了，是個及人高的快遞箱子，不知道裏面裝的啥，等我費心拔力扛着箱子下樓扔到樓下垃圾車旁邊，用力過猛箱子裂開了——一個矽膠娃娃的臉從側面暴露了出來，周圍路過的人看我眼神瞬間精彩紛呈，充滿了各種揣測和鄙夷。
靠他媽的！老子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往樓上跑，推開門一看，好家夥，客廳大門口又給我堆上了垃圾，這回是發了白斑的髒衣服和褲子，款式看起來很新。
“喂，顧小龍，你扔門口的衣服要還是不要的？”我好脾氣地敲了敲門，問。
屋裏沒聲，我不敢下結論，從衛生間拿了一個盆裝了進去丢在牆角，繼續收拾廚房垃圾。
終于把最後一個垃圾袋扛下樓後，天黑了，我也餓得不行了。
考慮到穿這身又髒又臭的衣服去外面吃飯肯定會被別人嫌棄，我果斷下了一個外賣軟件，破天荒給自己點了一份外賣。準備輸密碼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上樓去敲了敲顧小龍的門，問：“你餓不餓，想吃什麽告訴我，我給你點份外賣。”
屋裏靜得很，半天沒有回應。
我好人做到底，又問：“你的衣服我帶回家去洗了啊，明天我再給你送回來。”
話音未落，房門開了，一只黑色的大狗從裏面跳了出來，頭上頂着一個印着黃色笑臉的垃圾袋，繞着我嗅來嗅去瞎轉悠。
我納悶了，顧小龍自己都照顧不了，還有閑情養狗，而且居然沒把狗餓死，也真是稀奇。
轉念又一想，這至少說明他還是很有愛心的人吧。
“我走了，明天見。”半個小時後，我取了外賣，一份擺在桌上，一份自己吃了。吃完後從衛生間找了個剛洗幹淨的桶裝起地上的髒衣物，下了樓。
——
當晚，我洗完晾完顧小龍的衣服正在泡腳，“正版”顧總用微信打語音電話給我，問我跟他兒子相處的如何。
“還好。”我嘴裏咬着一顆槟榔，絞盡腦汁想了半晌，吐出幹巴巴的兩個字。
顧總笑了，說：“那就行，我看好你。”
我心裏呵呵兩聲，很想問候他一句，您老人家家財萬貫是怎麽養出這樣不愛衛生的兒子，嘴上我還是很謙虛地說：“顧總，這才第一天呢，明天再看看吧。”
我現在滿腦子都是他兒子的臭衣服和褲子，真難為他兒子能在那蝸牛殼裏住那麽久。
一個小時前，趁着倒洗衣液泡衣服的空檔，我上招聘網站翻看顧總請過的另兩個護工的評論，說他兒子連衣服鞋子都不會穿，還總是突然發瘋抓人的臉，末尾很真實地附上一句話：“兄弟們快跑，你遇到的不是抑郁症而是應該關進精神病院的瘋子！”
顧小龍到底是瘋子還是抑郁症我沒心思深究，我只是隐約覺得，顧小龍跟顧總不像是正常的父子，中間肯定有什麽隔膜。
顧小龍之所以過成現在這副鬼樣子，多半跟顧總有關，顧總約莫是在得知兒子患病後，才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金錢來彌補。
這樣的揣測并非空穴來風，此前我在杏林一中讀書時，經常能聽到顧小龍的各種傳聞。
顧小龍摔凳子砸同學的那次，他父親就來過一次學校，當衆踹過顧小龍。
鄧韬這個八卦佬跟我說的時候，我沒往心裏去。現在回想起來，顧小龍在學校裏的傳聞還真是一百只手都算不過來。
可惜上高中時，我每天都忙着提高成績，心無旁骛，自己班上的同學都認不全，哪還會去認識別班的同學。
“顧小龍”這三個字，也只在心情好的時候——去樓下“瞻仰”苻神苻清予刷新年級排行榜的時候瞄過一兩眼，其他時候全都是關于他打架鬥毆曠課等等的惡劣事件。沈醫生給的那份心理綜合評估報告我看了，完全将他描述成了另外一個人。
多疑、遲鈍、悲觀、懶散……我該從哪裏拉近關系呢？真是頭疼。
罷了，衛生都還沒收拾好呢，等收拾好了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