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明天到公司再說。”
聲音很淡,似是意興闌珊。
大約是見他挂了電話,陳教授才探頭往那邊瞧,笑說,“小邵,突然出聲,吓到我學生了。”
“抱歉。”
語氣紳士而疏離,是在跟被吓到的人道歉。
隔着屏風,楚桐默默看着那身影,好幾秒過去,鼓起勇氣,輕輕柔柔說了句,“……我沒事,是我沒注意到,叨擾了。”
聲音入耳,邵易淮幾不可查地頓了下。
是上次那個學生。
過了約莫半分鐘,他放下書,起身繞過屏風往這邊來,邊走邊對陳教授說,“您怎麽總是使喚學生過來。”
那落在屏風上的影動,高大、愈來愈近。
楚桐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不自覺吞咽了下,再擡起頭,就看到男人的身影出現在太師椅後。
四目相對。
她穿着跟上次一樣的衣服,修身的黑色內搭,長發挽了個髻。
晚間的雨大概攜着風,她鬓角濕了,美豔的臉蛋兒襯着那濕漉漉的漆黑眼眸,就這麽巴巴地看着他。
她年紀應該不大,20歲左右,還沒有學會藏心事,眼裏的傾慕幾乎要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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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易淮心裏莫名被撓了一下。
他略颔首算打招呼。
楚桐也點了點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屏幕上。
可腦海裏依舊是他的影子。他今天穿着件鐵灰色襯衫,沒系皮帶,膚色冷白眉眼清隽,氣質沉穩內斂。
那種難以接近的貴氣如一道屏障,萦繞在他周身。
陳喜珍教授笑着道,“哎,視頻剪輯我試圖學了好幾次了,還是搞不明白,不如讓小同學來弄,楚同學,改天我請你吃飯。”
“沒事的,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
楚桐眉眼彎彎笑着道。
她聲音好聽,說這種極其客套的話也不顯得虛僞,只讓人覺得她乖巧伶俐。
“你看,楚同學嘴多甜。”
陳喜珍說。
嘴多甜。
邵易淮眼睫低下來,沒有去看她的唇。
正巧阿姨端着托盤過來,“剛沏好的碧螺春,邵先生您嘗嘗。”
他單手插兜,把書遞給阿姨,從托盤裏拿過茶盞抿一口,無可無不可地道,“什麽視頻這麽重要?”
“難得你有興趣問,”陳喜珍略擡擡下巴,“你去瞅瞅,我給網友們講課吶,評論好多人誇我講得好。”
楚桐正在加片頭。
她沒想到邵先生真的會繞過黃花梨書桌過來看。
渾身幾乎僵住。
邵易淮紳士習慣使然,只站在她側後方,蝴蝶骨虛虛倚靠着書架,安全距離之外。
楚桐幾乎能感受到他越過她肩頭投射到屏幕上的目光,于是手指好像不聽使喚了,僵硬地滑着鼠标,正巧落在開頭處,播放視頻。
片頭響起。
“……這是你的聲音?”
低磁的嗓,淡淡的詢問語氣。
楚桐點點頭。
很想回頭看一眼,但克制住了。
“小楚同學幫我錄的片頭,她聲音好聽,能迅速把觀衆的注意力吸引到視頻上,讓大家專心看。”
陳喜珍說着,轉頭看了看落地窗外,“今兒雨真大,像是不會停了。”
家裏的阿姨接話道,“是啊,天兒越來越冷,楚同學每次過來都要遭罪,你們弄的這個視頻,在宿舍能弄嗎?每次還要跑一趟,真是麻煩你了。”
明顯的客套話術。
“能的,”楚桐回過神,笑着道,“我以後就在宿舍剪吧,剪完發給陳教授審一下就好了。”
“都行,看你方便。”
陳喜珍笑眯眯。
楚桐看一眼牆上的挂鐘,七點多,等會兒回去還要去西門給陶歌帶一份棗糕,棗糕店一般九點多會售罄,時間還算是充裕。
她若無其事用餘光往後瞄了瞄,邵先生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更遠了些,像是在書架上找書。
陳教授接了阿姨遞來的茶水,抿一口,對楚桐道,“小楚,休息一下喝杯茶吧。”
楚桐沒有推辭。
陳教授招呼她繞過缂絲屏風,來到另一頭落地窗前的沙發區域。
剛剛邵先生就是坐在這裏。
阿姨遞過來一杯熱茶,楚桐攥在掌心,小口小口抿着。
陳教授閑聊似的,問,“你對未來有什麽打算嗎?考研?工作?”
\"打算去港島大學新聞系讀研。\"
“跨專業考研,不容易,”陳教授笑眯眯地,“是想走新聞這條路?好可惜,感覺你很适合走中文系的學術路子。”
邵先生剛剛在書架那裏挑了本書,這時候邊随意翻着,邊往這邊來。
他坐到了楚桐斜對角線的位置,距離最遠。
楚桐默默抿抿唇,坦誠地說,“……走學術可能不适合我,我需要賺錢。”
聽到這話,陳喜珍很意外,收了下下巴,瞪大了眼睛,“想賺錢?那當初怎麽會報中文系?文科裏随便撿一個應該都比中文系好賺錢。”
楚桐笑了笑,“當初什麽都不懂。”
“我們地方小,得知我考到北城來,好多老師來我家給我作指導,我那時候還沒滿18歲,什麽都不懂,最後綜合我的成績,校長拍板給我報了中文系。”
“進了大學這兩年,逐漸摸索着找自己的方向,目前暫定是繼續學新聞,又能出去看看,又能拿工資,應該算是比較适合我的,而且我本人也比較感興趣。”
楚桐生長自單親家庭,從小沒見過爸爸,媽媽又要賺錢又要照顧她,能把她安穩地撫養長大已然拼盡了全力。一沒錢二沒氛圍,三沒人指導,她沒有任何渠道去接觸這世界的多樣性,沒有任何“眼界”和“見識”。
也是長到現在的年歲,又來到北城這樣的大城市,一個人摸索着去接觸去探尋,這才慢慢地開始認識自己,才算是真正“睜開了看世界的眼睛”。
不過這些,大概陳教授不太會理解,旁邊的那位邵先生就更加不會理解了吧。
他們這樣的階層,從小書香熏陶耳濡目染,小小年紀就有極其開闊的眼界和視野,也有許多渠道去發展的特長,接觸的都是世界上最新鮮最前沿的東西。
那些,她現在踮一踮腳都還夠不上的東西。
她不由地從茶杯上緣從看了眼斜對面的男人。
邵易淮疊腿坐着,虛虛倚着靠背,單臂搭着沙發扶手,另一手按着膝上的書本,寬肩把那單調的鐵灰色襯衫撐得好看極了,胸膛處隐有薄肌略鼓起,長腿的盡頭是铮亮的手工德比皮鞋。
整個人纖塵不染,凜然脫俗。
楚桐收回視線,微笑着跟陳教授聊天。
那輕柔清麗的聲線不斷輕撞着耳膜,邵易淮從書頁上擡起眼,看向她。
她眼裏的那股子生命力,原來是出自這兒——
小地方出身,以自己的聰明和勤奮考上了A大,又攀緊了在A大讀書的好機會,努力拼命向上生長,想要從擁擠的四周探出頭來,看一看這世界。
真難得。
她明明有捷徑可以走的。
頂着這張臉這身段,別說去港島讀研,就是出國抑或者砸錢創業,甚至給她包裝個全新的身份,只要她想,總有男人願意為她辦成。
邵易淮的視線只很紳士很克制地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移開了眼。
在和陳教授聊天的間隙,楚桐再次瞄他。
可惜他左手落在沙發扶手外側,還是看不到那上面是否戴了婚戒。
“……雨好像小了一些,我該走了,”楚桐順勢望向落地窗外,看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教授,我可以借用下洗手間麽?”
“當然可以。”
陳教授給她指了指方向。
“好,那我等一下去您書桌電腦上拷貝一下資料,以後就都可以在宿舍剪視頻了,不用再來您家裏叨擾。”
“沒問題,只要你方便,不耽誤你正常學習就行。”
楚桐站起身,繞回到書桌後,拿起一片衛生巾塞到褲兜裏,又坐下來把資料拷貝到自己帶的U盤裏。
沿着剛剛陳教授指的方向過去,先經過一小截走廊,然後是一扇開向樓後的小窗,右手邊便是洗手間。
用完仔細洗了手,關了水龍頭,擰開門把手之後,隐約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
是邵先生。
好像是在講電話。
在這個時刻,楚桐經歷了漫長的內心風暴。
以後她不會再往陳教授的住處來了,也大概率再也見不到這位邵先生了。一種還未擁有便已失去的悵然席卷了她,如此濃重如此不可逆轉,讓她自心內升起一種難以抑制的悲哀和窒息感。
她深吸一口氣,将門又合上。
對鏡拍了拍臉蛋兒,補了口紅,将本來挽着的頭發放下來,濃密的黑色長發落在肩頭。
從洗手間出來,轉過彎,果然看到開向樓後的小窗前,邵先生正側身站在那裏,單手擎着手機貼在耳邊,另一手插着褲兜,聽到腳步聲,偏過頭來看她。
楚桐略微歪頭,綻放了一個儀态萬千的笑臉。
美豔清澈。
邵易淮的目光凝了一瞬,像是審視。
她把頭發散下來了。
然而那審視很短暫,像是在審視之前其實已經做好了決定。
他插着口袋那只手抽出來,略微擡了擡,示意她稍等。
楚桐靜等幾秒,等他挂了電話。
幾乎是屏息,等他一步一步走近。
他還是極紳士地站在安全距離之外,楚桐卻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拇指無意識掐了掐指腹。
邵易淮微微笑了笑,“我正好也要走,需要順路送你回學校嗎?”
他的語調其實稱得上漫不經心,還是那樣疏離的無可不無可的态度,仿佛只是禮節上随口一問,但楚桐幾近戰栗,勉強維持着體面的客氣的語氣,說,“好的,謝謝您。”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客廳。
邵易淮跟陳喜珍教授道別,說順路送一下這位同學。
陳喜珍笑說,“小邵真的長大了,越來越紳士。”
邵易淮邊穿大衣邊輕笑着搖頭,“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麽啦,在我心裏你還是小孩子。”
陳喜珍道。
楚桐默默聽着,把有關他的點滴刻到心裏:姓邵、比她大十歲。
“那我就不送啦,你們回去都發個消息給我。”
楚桐乖巧應聲好,從傘桶裏拿了透明傘,打開門。
邵易淮拿起那把大黑傘,走在她身後。
門合上。
兩人一起往外走,站到單元門下。
雨水的潮濕氣味立刻擠滿了鼻腔。
大黑傘撐開,砰得一聲,堅硬,帶着沖擊感。
邵易淮左手擎着傘柄,右手拿出手機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過來。
楚桐終于有機會仔細看他的左手。
沒有婚戒的痕跡。
她松了口氣。
骨節修長,冷白的玉骨般質感,手背青筋略浮着,彰顯着成熟男人的力量感。
她正出神的時候,男人挂了電話,微微偏過頭來,低眸看她,不疾不徐問,“……你叫什麽名字?”
語氣幾乎是溫柔的。
空氣潮濕,路燈和居民樓裏落下的萬家燈火,統統映在路面水窪中,也映在他黑色大衣的肩頭、他眼中。
仿佛他眸底盛着這世間所有的含義,巍峨的高山、亘古隽永的冰川、午夜的霓虹與升騰的青白煙霧……
于是她連心底也變得潮濕了。
那一刻,楚桐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要,不要與他僅止于此。